郊區,墓園。
滂沱的大雨一直下著,偶爾伴隨幾聲悶雷,彷彿是群不乖的孩子在此逗留,嬉鬧喧嘩。
古意盎然的塔樓裡難得出現訪客,只見一抹纖瘦的身影佇立在其中一座雕工精緻的靈骨塔位前。妙齡女緊蹙著眉,雙眸直視眼前那張才剛 換上的新照片,顫抖的掌心間,也緊緊掐住另一張。
那是一張滿是燦爛笑意的全家福照片,婦人雖然因為癱瘓而長期臥病在床,但一雙寶貝女兒仍窩心地帶著蛋糕和鮮花到療養院,陪伴車禍後半身不遂的母親歡度生日。
簡以環低頭望著照片,眼底溢滿淚水,心中的悲憤和哀痛卻無人可傾訴。
郊區,墓園。
滂沱的大雨一直下著,偶爾伴隨幾聲悶雷,彷彿是群不乖的孩子在此逗留,嬉鬧喧嘩。
古意盎然的塔樓裡難得出現訪客,只見一抹纖瘦的身影佇立在其中一座雕工精緻的靈骨塔位前。妙齡女緊蹙著眉,雙眸直視眼前那張才剛 換上的新照片,顫抖的掌心間,也緊緊掐住另一張。
那是一張滿是燦爛笑意的全家福照片,婦人雖然因為癱瘓而長期臥病在床,但一雙寶貝女兒仍窩心地帶著蛋糕和鮮花到療養院,陪伴車禍後半身不遂的母親歡度生日。
簡以環低頭望著照片,眼底溢滿淚水,心中的悲憤和哀痛卻無人可傾訴。
「前輩,我們現在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朴敏姬面如槁灰,雙眸中透著龐大的恐懼跟驚慌,她緊抓著鮮于皓的衣袖,慌張問道。
鮮于皓同樣面有難色,揚起剛接到的命簿,上頭有道最新的引渡指令。
「敏姬,這命簿中記載的,是妳能否升格為陰司引渡使備取者的上考試題。」
「試題?」朴敏姬接過命簿,焦急地翻開,命簿上頭的閃爍紅字仍在陰陽兩界之間進行傳送,但她已經能清楚看見前幾個醒目的關鍵字了。「宜寧,朴……?」
她仰頭,一臉錯愕,震驚地瞪著鮮于皓。
鮮于皓點點頭,嘆口氣。「我知道,這對妳很難。」
「不是很難,是根本辦不到啊!」朴敏姬回頭,望著正被從破醬缸中蠕爬出的醬屍亡靈圍困住的親人,很用力地猛搖頭。「不管接下來要死的會是我大哥還是宥熙,我都……都沒有辦法面對呀!」
亡靈冤氣沖天,枉死前的驚惶無助此刻全化為恨透了的強烈死意。
沒被超渡,也未受到引渡,終日被困在大醬中,成為濃醇醬香的一部份,留在枉死的禁地,一遍遍忍受慘遭無辜害死的恐懼。
直到此刻,已死的亡靈都還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還來……還來……都還來……」
「宥熙,它……它們想跟我們要什麼東西?」被壓在醬屍底下,朴光贊與女兒緊緊相擁,一面拍打甩開不斷湧上他們父女倆身上的大醬屍泥,一面困惑的問。
朴敏姬目光發寒,冷靜回道:「它們想要回性命跟身體。」
「性命……我不懂,它們幹嘛無緣無故冒出來隨便找人要命?」
「不是無緣無故,是美生老師跟慶珠。」她眼色一沉,說出了兩個名字。
「美、美生老師跟慶珠?雜貨店老闆娘失蹤的女兒?妳那個同學?」朴光贊驚訝大吼,轉頭盯著眼前這堆像醬像泥就不是像人的黏稠怪物,全是村裡的失蹤者!?
「那為什麼要找妳討命?」
「……。」朴宥熙沉默了,她知道原因,但在善良的父親面前卻說不出口。
朴光贊心口一緊,就算心裡大概猜到答案是什麼,也不想在這時候聽女兒親口說。「算了,別告訴老爸,妳可以繼續保持沉默。」
「爸……。」
朴光贊伸手捂住女兒的嘴,搖了搖頭,摟住她抱頭啜泣。「都是老爸的錯,是我懦弱不濟,才害妳必須逼自己變得更強,為了變強……卻不知不覺也變得失控了。」
醬屍屍泥將他們父女倆團團包圍,大醬淹蓋他們全身,眼看著口鼻就將被埋住。
這一切,朴敏姬全看在眼裡,眼中亦是滾動的淚。
拿在手中的命簿彷彿燒燙的烙鐵,這印記一旦烙下,不只會留下烙印,還可能會令大哥、宥熙跟她的心都被燒得挫骨揚灰。
「時候就快到了,敏姬,受引渡的往生者姓名一旦清楚現出,就是執行任務之時。」鮮于皓按住她握著命簿不住顫抖的手,提醒她,並給她一點溫暖力量。「這次的引渡任務便是升等試題,和一般的命簿之令不同,要考驗妳能否拋開前生,心無旁騖地勝任比下地獄還煎熬的一關,在所有上考試題中,這題是最艱難的。」
這關過了,就是正式的陰司引渡使備取者,過不了,未來前途很難說。
鮮于皓與朴敏姬一起在陰間共事了七年,這七年,是三百多年來他過得最有意思、讓他常忘卻許多愁苦的七個年頭。他不想只有七年,還想再與她繼續一直共事。
所以,她必須執行了命簿上交派下來的引渡之令,才可能再有接下去。
另一頭,醬屍亡靈咬著朴宥熙的腳踝死也不放,無論她怎麼踹也踹不掉。
還有一團醬泥也纏住她另一條腿,不透一絲縫隙緊裹住,緊接著,猛地恨恨一抽拔,整條小腿肚的腿筋跟血肉皮骨全被硬生生扯開來!
「噢啊!」朴宥熙慘叫,痛得眼前瞬間一白,差點換不過氣來。
「不要!不要這麼對待我女兒!錯的是我,是我,都怪我!」朴光贊老淚縱橫,拼了命想幫朴宥熙將她腿上的醬屍屍泥拍甩掉,但屍泥卻更快鑽蠕進她被扯斷腿的傷口斷面處,如千萬蟲子大軍一般瘋狂湧進那血肉之軀裡!
「啊──啊──」朴敏熙痛得不停哀號慘叫,殘存的大腿竟不可思議地開始腐爛掉,跟大醬一樣發酵,啵啵啵冒著氣泡。「哇啊──」
怎麼辦?怎麼辦?朴敏姬心急如焚,眼睜睜看著親人被亡靈凌虐報復而受苦。
命簿上記載的到底是大哥還是宥熙?兩人之中,勢必有一人活不下來……。
她含淚咬牙,顫抖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再緊,心中難下決定。
一步走錯,他們就都全毀了,包括她自己。
她自己……!朴敏姬腦中如煙火般爆出了個一閃而過的念頭。
「朴光贊、朴宥熙二人聽令,這是你們的往生預告通知。」她手持命簿,口中唸著引渡前的預告,瞬間開啟陰司地府賦予她這一刻短暫的引渡使權限。
唯有這一刻,大哥或宥熙其中一人能夠聽到她的聲音,窺見她現形的模樣。
朴光贊一挑眉,似乎聽到了,疑惑地、難以理解地轉過頭,驚望著虛空中。
是大哥!要引渡的對象是她的親大哥。
但接下來,朴敏姬卻並未照本演出,竟說了跟命簿上不一樣的台詞。
「大哥,別回應我,我是被閻王派來引渡你回陰間地府的,只要不開口跟陰司引渡使講第一句話,無視我的存在,就等於沒有接收到陰司的死亡預告。」
「敏姬不可以!妳這麼做是在引火自焚!」鮮于皓驚吼,根本來不及阻止。「篡改命簿上的指令、違逆陰司引渡使戒律、破壞引渡任務,這等罪過、這罪過……!」
「……。」朴光贊眼神中透著驚詫,還有一絲怎麼躲藏都掩飾不掉的恐懼。但他卻真的乖乖聽話,兩隻眼睛動也不動,不敢瞟向虛空之中的那抹身影。
剎那間,一簇幽藍火燄瞬間從朴敏姬的體內沖出,無情地焚燒著她!
這是地獄來的幽冥之火,專燒背叛陰司地府的不法之徒。
「不要這麼傻!」鮮于皓撲上前擁住朴敏姬承受地獄之火焚燒的身軀,地獄火燒不到他,但眼看著她的元神將要一寸一寸被燒得灰飛煙滅了,他激動咆哮:「快改變心意,我命令妳馬上按照命簿上的指令再重新執行一次!」
朴敏姬按住他的手,「前輩,別勸我,改了,就不是這麼傻的朴敏姬了。」
「命定的事,妳以為妳真有能力阻擋違抗?」鮮于皓眼眶紅了,他教出的見習生徒在陰司地府待了七年,卻還是沒學會鬼差守則最基本的冷對生死。
朴敏姬按住他的手正慢慢化成灰煙,飄散在虛空的黑暗中。
「像我這樣不乖的見習生徒,違逆了一次,就會再有下一次,若不好好懲罰,將來還是會再有無數個下一次的。前輩,別難過,這樣很好。」
幽藍的地獄火燄愈燒愈猛,受著焚燒之苦的朴敏姬當然痛苦萬分,但她強忍著不哭叫也不掙扎,深怕驚擾到了大哥,反而會害他忍不住哭哭啼啼地回應她。
結局變成那樣的話,她一切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眼中的淚才墜落,就化成粉末狀的灰散掉。身軀也逐漸崩毀燒盡,灰燼一寸寸灑落在鮮于皓的懷中。
他捧住她最後剩下來的含笑臉龐,狂顫的手不知所措。
他心底明白,敏姬忍著不呼求不痛苦掙扎,另一半原因是因為他。她不想自己的元魂在他眼前被地獄之火燒光之後,他再心痛自責悔恨另一個三百年。
她要平靜的,安好的離開,不讓他心有罣礙。
終於,含著感激的眼淚,帶著甜甜淺笑的鬼差見習生徒從他捧住的雙手指縫間完全被焚燒光了,徹底的消失於陽間與幽冥之界,元魂被當場收進命簿之中,化作神祕消失的一頁……。
就在朴敏姬最後一點被燒光的元魂灰燼紛飛於昏暗醬房中的剎那,纏住朴光贊與朴宥熙的醬屍亡靈也瞬間全消失。
醬房天花板上的那盞燈隨風搖晃,晃啊晃的照著屋子裡劫後餘生的父女。
這一夜,並不是他們的最後一夜,但,卻是最漫長難熬的一個夜晚。
趁著女兒今晚早睡,朴光贊偷偷溜進醬房裡,想趁宥熙沒待在醬房時,再偷拿點釀好的大醬自個兒出去推銷。
「哎唷,好暗。」朴光贊躡手躡腳,才剛踏入位在偏院的醬房,就被腳邊的不明障礙物給絆到。「糟糕,該不會連老鼠也溜進來偷吃了吧?」
朴光贊擔心女兒苦心釀製的新口味大醬慘遭老鼠偷食,連忙舉高手中的掌上型手電筒,讓明亮的光束替他照亮眼前的視線。
「唧……吱唧……」黑影飛快竄動,鑽到他腳踝邊。
該死!真的有老鼠。
手電筒一照,原本圍攏成一圈的老鼠嚇得一哄而散,只留下幾截被囓咬分食之後,外觀變得不完整的條狀物。
「嘖,瞧這些老鼠,到底又把什麼東西亂咬出來當食物?萬一要是被宥熙發現,那孩子又要發頓脾氣了吧。」當父親的朴光贊,想替女兒乾脆把這片被老鼠搞得亂糟糟的殘局收拾乾淨。於是他從牆邊拿起掃把,往地上的那堆「障礙物」掃去。
掃把一揮,僵硬的條狀物還頗重,隨便撥掃幾下還掃不動呢。
「咦?怪了?」朴光贊面露狐疑,蹲下身,俯頭細看那些東西。
不看還好,這一看,整個人往後一跌嚇得魂不附體。是……是斷手斷腳的殘骸!
醬房內怎可能會有被斬斷的手腳?儘管外形殘爛,但還是能認得出是人的斷手跟斷腳沒錯。朴光贊糊塗了,被斬斷的人手跟人腳,絕不可能會出現在女兒專用的醬房裡才對呀!但眼前看見的這些,卻偏又千真萬確是在宥熙的醬房內發現的。
太離譜了,難不成他還懷疑自己的女兒殺人嗎?
朴光贊吞了吞緊張到不斷由喉中泌出的口水,心想應是惡作劇的整人玩具吧。他將那些非常逼真的殘肢斷足踹向牆角,轉過身,目光盯著那口新釀的醬缸。
宥熙最近忙進忙出的,就是為了這口新醬吧。
朴光贊的眼神瞬間變得亢奮,鼓脹的胖雙頰也更熱更紅了。因為是背著女兒偷溜進來,自然得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千萬不能讓女兒發現,他其實之前早已溜進醬房偷過幾回大醬。但這般偷偷摸摸的行為,竟令他意外覺得有種莫名的滿足感!
醬房向來是女兒宥熙的禁地。任何人……即使是他這老爸,也不能未經過她允許就隨便闖入。宥熙釀醬有她自己的一套傳統古法,一人的獨門絕活暫不外傳,所以就連他也沒親眼瞧過女兒釀醬時各階段的過程。
朴光贊走近釀大醬的幾口醬缸,掀開其中一缸的醬鍋蓋,撩下紗布,取來一旁的竹筷往醬缸中輕輕戳了幾下,送入嘴中嚐嚐發酵後的醬味。
「嗯,這缸醬的味道真棒,香氣飽滿濃厚,後勁夠。」雖然做不出好醬,但朴光贊品嘗大醬的舌頭還是有遺傳到一點大醬世家傳下來的基因。「好,就這缸了。」
選定了目標,他取出自己藏在背包裡的幾口小甕,拿杓子開始挖大醬。
挖到一半,杓子被卡在醬裡舀不下去也拔不出來。這可把朴光贊給急壞了,行動不俐落一點的話,要是被半夜爬起來巡視醬房動靜的女兒發現那可就糟了!
一急,他慌慌張張將另隻手也伸進醬缸,使盡力氣想要拔出那支挖醬的杓子。
可惡!怎麼會拔不出來?
汗滴從朴光贊的額頭沁出,他緊張地連忙揚臂用袖子擦了擦,深怕汗水一不小心滴落進醬缸中,會破壞了一缸好醬的天然滋味。
「咿──」他奮力拔杓子,目光不經意往醬缸裡瞄。
一張像拓印在大醬中的顫慄臉孔,正驚悚地瞪著他!
「哇啊!」他駭叫,雙腿一軟跪跌在醬缸邊,但手卻抽不出來。這才發現,他之所以怎麼費力拔也拔不起來那杓子,是因為……有隻醬黃色、皮肉剝離的枯手正和他一樣也抓住杓子緊緊不放!
朴光贊嚇得鬆開手放掉杓子,手……卻還是掙脫不開醬缸。
他低頭一瞥,媽呀!怎麼又冒出另一隻手攫住他不放?
這、這些……這些手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怎麼可能會被藏在宥熙釀大醬用的醬缸之中?更可怕的是,這手居然會動!攫纏住他手掌的腐爛手骨,此刻正沿著他緊繃暴突的青筋一路往上攀爬,奮力抓住他整隻手腕。
沒一會兒工夫,朴光贊整個人都被扯到了醬缸口,他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是呃,沒錯,預感是對的。不過才眨個眼,那枯手的力道竟強到能把他一個成年男人的身軀給拖進這口偌大的醬缸中!
意外情況完全脫離了朴光贊這輩子被激發的所有可能想像,他根本不曉得自己張大的嘴巴究竟有沒有大叫救命?也不清楚自己是快瘋了還是在作夢?
「救、救命啊!有……有……」他搞不清眼前這些怪東西到底該叫作什麼?
驀地,醬房燈陡地亮起,映照著朴宥熙蒼白的臉。
朴光贊從醬缸裡掙扎著探出頭,怕殃及女兒,這恐怖的手骨太邪門,他一人受縛就算了,連累到宥熙的話,不曉得還會釀成什麼大禍!他揚手,慌張制止她再往前靠近。「宥、宥熙妳別進來,這地方不乾淨!快,妳快去喊人來幫忙!」
朴宥熙臉色難看,不悅地嚷道:「爸,你沒事三更半夜偷跑來醬房幹什麼?」
「現在講這些還有什麼用!趕快去找其他人來救妳老爸呀!快點!」
「其他人沒用的。」朴宥熙低聲道,快步奔向醬缸。
「不要!不要!千萬別靠過來,這醬缸有邪氣,像要把人一口給吃掉!」朴光贊大吼,阻止女兒貿然為他涉險,不能害自己的女兒下場變得跟他一樣。
話才剛講完,他的身子便被強勁的力道扯進大醬裡,彷彿成了一隻正陷落在流沙中的獵物,越是掙扎扭動,身子便陷落得越深,最終的結局恐怕就是活埋。
朴宥熙也慌了,但還是努力壓抑驚慌,試圖讓自己像平常一樣先鎮定下來,思考眼前解除危機的辦法。「那就想辦法,讓它不能把人一口給吃掉。」
她環顧四周,在水槽附近發現了一把砍柴用的短斧。
算準了位置,朴宥熙舉起短斧,避開可能會傷及父親的角度,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朝醬缸猛地一劈!
「哇!宥熙……它們、它們好像在生氣!一直拼命在扯老爸的手腳,噢!好……好疼哪!手痛得快要被扯壞了啊!」朴光贊哇哇大叫,被深埋在大醬堆中的身軀無法動彈,只剩一顆頭露在外面。
這一霎,朴宥熙終於肯相信,醬缸內的冤死亡靈是存在的。
而且,它們恐怕還想報復,以自己悲慘殘虐的死亡方式來進行復仇。
「別碰我爸!不許傷害我爸爸!」她手中的短斧一下又一下猛力劈向醬缸。
醬缸的表面逐漸綻開龜裂的破痕,最後奮力使勁劈下──
「匡!」終於碎了開來,大醬的重量從缸內傾洩而出,朴光贊埋在醬中的身軀也跟著被一塊沖刷到地上。
「爸!」朴宥熙扔下短斧,上前托住父親雙腋,吃力地想將他拖離那缸大醬。
但還沒來得及拖,她自己竟也被什麼東西絆倒而踉蹌跌跤。朴宥熙驚地回頭,察看自己腳踝上驟然壓上來的「重物」。
跟黏稠大醬溶為一體的醬屍亡靈頭抵在她的腳踝邊,咧開不斷泌出醬水跟屍泥的嘴,一大口朝她小腿上死命地狠狠咬下!
「噢!」
朴宥熙奮力踢踹,但茶黃色的黏稠醬屍亡靈早就如同大醬一般可隨意形塑,不論她怎麼用力踢,一坨坨四處噴散的醬屍還是可以馬上就回復原樣囓咬住她。
另一具醬屍亡靈也正從大醬裡扭動著蠕爬過來,目標似乎都是同一人。
朴光贊見狀,爬過來護住女兒,想用自己的身體阻擋醬屍亡靈的攻擊。「別傷害我的女兒!要命就把我這條老命拿走吧!」
「還來……還來……還給我……」亡靈們厲叫著。
朴敏姬突然心生一念,轉換勸說目標,試圖跟化成惡靈的李岷宇溝通。跟人講不通,跟鬼打交道總還可以。「岷宇!放開晶恩,你們已不是同類,快放開晶恩!」
鬼屍死白的眼珠怨忿地朝朴敏姬瞟過,嘴角漾著深深敵意。
「哪裡來的女鬼?少管閒事?」
朴敏姬不意外,一些驟然枉死的冤鬼,往往只記得生前最後片段的回憶,那記憶通常就會變成死後糾纏不放的執念。其餘的浮生掠影,已早隨死亡一起逝去。
「是我啊,不記得了嗎?我是敏姬,是跟你還有晶恩一起長大的朋友呀!」
「呿!滾遠去,別破壞了我跟舊情人的相逢。」鬼屍啐道,完全不記得朴敏姬。
他揚起自己少了一隻手掌的雙臂,冷看著韓晶恩,死白的眼珠看不出情意。
距離韓晶恩的死期,只剩最後不到八個小時。
真正確切的時刻朴敏姬也不清楚,只有在最後關鍵時刻命簿上才會明示。
她決定放手一搏賭賭看,就算真如鮮于皓所言終究難逃命簿的安排,但至少她努力試過了,真心誠意想幫摯友的這份情義一定要讓晶恩知道。
讓晶恩知道,在這世上,就算陰陽相隔,還是有顆真心珍惜她、看顧她。她一點也不孤單,直到死前最後一瞬都還是有人喜愛她的。
站在韓家大門外,朴敏姬啟動念力,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喚著晶恩的名字。
晶恩,是我,晶恩,妳能聽見我的呼喚嗎?晶恩啊,晶恩。
驀地,大門乍開,有道虛弱的人影由門裡竄出。
「啊,是晶恩!難道她真的聽見了?」朴敏姬又驚又喜,悄悄偎近摯友。「晶恩妳是聽到我的召喚才出來的是嗎?我不是在作夢吧!」
韓晶恩扭過頭去,並未看向她滔滔不絕說話的方向。
「晶、晶恩?」晶恩不理她?是在生氣還是根本就聽不到?
韓晶恩的臉色古怪,暗沉的黑眼圈顯示深為失眠所苦,雙眼無神而失焦,蒼白憔悴的臉龐上卻竟然透著一絲非常詭異的哀悽笑容。
晶恩怪怪的,眼神怪,笑容也怪,一點也不像她認識的晶恩。
韓晶恩嘴裡唸唸有詞,朴敏姬湊近,才發覺晶恩不停喚著岷宇的名字。
「糟了!」朴敏姬急地跳腳,伸手想摀住韓晶恩的耳朵。「別聽,晶恩妳千萬不要聽,那是冤魂的召喚,是、是變成鬼的岷宇在召喚,不可以!那召喚是惡意的!」
天哪!怎麼辦?雖然都是鬼聲召喚,但晶恩聽到的卻不是她的。
「岷宇……是我的岷宇,岷宇終於肯來找我了……。」韓晶恩腳步輕飄,浮雲似的被一陣邪佞的寒風推著往前走。
「這冤氣好重。」朴敏姬一時慌了,不知如何解除好友危機,只能緊緊跟著。
假如只是一般尋常的魍魎小鬼,她這修業七年的鬼差見習生徒也還是有辦法對付的,但這會兒,遇上的是已化身成冤鬼的岷宇,她就沒輒了。
因為岷宇是晶恩的執念,是她活著時唯一最惦記的懸念呀。這要命的執念,會令晶恩眼裡耳裡都只有岷宇而已,無論他此刻是人抑或是鬼。
「不行啦晶恩,跟上去真會要了妳的命!岷宇已經不是人了,那通手機來電號碼根本不是從人間打來……」朴敏姬一愣,被自己的話給震懾住,怔望著晶恩晃悠悠如遊魂的背影。沒錯,那通來電顯示,就是來跟晶恩索命的!
她被自己腦中這瞬間猛地蹦出的念頭嚇到了,岷宇……要跟晶恩索命!?
為何要向晶恩索命?晶恩是這世上最愛岷宇的人,說什麼都絕不可能會害死岷宇的,她敢說就算岷宇真要拿刀殺晶恩,晶恩也只會傻傻地閉上眼睛安靜承受。
「我的、我最愛的岷宇……肯回來找我……。」韓晶恩爬上山路,赤足徒步於滿山遍野的金達萊花叢中,被野草割傷的腳,滿是血點傷痕。
但她不在乎,也不覺得會疼。只要岷宇肯回來,叫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穿過金達萊花叢,再行經一段小徑,眼前便是處陡峭的澗谷。
即使夜黑,今日的山裡無月光照耀,澗谷中奔流的溪水聲依舊迴盪於耳際。就是這兒了,韓晶恩站定,眸光放低,柔柔地朝溪水飛奔而墜的谷底望去。
淙淙溪水間,恍若夾雜著幾聲:「晶恩……來……來啊……。」
是岷宇在輕喚著她。聽到了,岷宇,這次真的聽到了。
韓晶恩伸出雙手,朝眼前的澗谷做出想要擁抱的姿勢,她的神情迷醉,很期待,很渴望,很……感傷。
「晶恩,求求妳快別這樣!」朴敏姬伸手想攔,但鬼魂本無形,她又不是領取命簿之令欲將晶恩引回幽冥的陰司引渡使,所以根本就沒辦法真正碰觸到對方。「太危險了!妳難道忘了嗎,這地方……這裡是我不慎失足墜谷的地方呀!」
「岷宇……。」韓晶恩環抱著虛空,望穿飛墜的溪水,只是等待著。
傾刻之間,澗谷底的冷溪中忽地竄出一抹渾濁身影。
那水狀的透明體穿透溪水,冒出一顆頭。頭皮被削掉了大半塊,露出腐爛如泥醬般的腦,在湍急的溪水裡不停沖刷下,爛泥狀的腦彷彿湯裡燒滾的豆腐,碎成細末四處飛濺。
兩顆死白的眼珠子凹進眼窟內,僵硬不靈活地轉動著。
韓晶恩含笑,心滿意足地深情凝望。「能再見到你真好,岷宇,謝謝你回來。」
「晶、晶恩……回不了家……我回不去……。」
她摟住從飛溪中冒出的腐爛頭顱,輕點頭,撫慰道。「可以的,我會……會帶岷宇一起回家。」
朴敏姬終於看見了!看見李岷宇的鬼樣!那顆被摯友輕擁入懷中的頭顱,偎在韓晶恩的身上,露出了抹陰森冷冽的詭笑。
「晶恩,快放開!岷宇早已不是原本的岷宇,岷宇死後的鬼魂變惡靈了!」朴敏姬激動萬分,舞動雙臂企盼能被韓晶恩發現,但無奈任憑她再如何心焦地吶喊,她的摯友就是聽不見也瞧不著。
眼見從湍急溪水中現出的腐爛之軀逐漸清晰,李岷宇的鬼魂終於現出了原形。
韓晶恩仰頭,深切地注視著她一心懸念的男人。眼淚,無數次奪眶而出。
化作鬼的岷宇身軀殘敗,屍骨不全,渾身上下無一處完好。
被截斷的腰還半連著,但每晃動一下,都像會隨時再掉入谷底又摔斷一次。兩條腿應是在墜落時與岩壁撞擊折斷的,其中一隻手掌甚至整個被鋒利地切掉!
截斷的腰腹內不停淌出灌進去再被倒出來的混濁污水,內臟跟腸子垂掛在肚上,周圍還纏住幾隻水蟲跟死魚,腥腐的臭味飄散在漆黑的空氣中。
「好冷……好冷……抱、抱住我,緊緊抱住……。」
韓晶恩聞言,心碎地緊擁鬼屍。「不再……不會再落下你一個人孤零零的了。」
「我是不是警告過你們別當多管閒事的鬼差!」金引渡使手上銜著條金絲般的線,返轉了幾圈勾纏在自己的指頭上,線的另一頭,是已被綑縛住了的冤死亡魂。
鮮于皓輕嘆道:「請見諒,她還只是個鬼差見習生徒。」
「所以才更要好好調教呀!」俊美的金引渡使忍不住抱怨,瞄了眼從剛剛開始就失魂落魄窩在角落邊的朴敏姬。「等出了事,別怪我沒提醒你,鮮于引渡使,要是再這麼放任不管她,只怕你的見習生徒遲早會闖下大禍。」
「多謝金引渡使提醒,我會看著她。」鮮于皓回道。
「時候不早了,我要把亡魂引渡回地府交差,這次看你的面子就算了,這名見習生徒插手管的『閒事』,我就不提報給閻王知道。」
鮮于皓頷首致謝。「這份情先欠著,往後一定回報。」
「回報就不必了,拜託你跟你的見習生徒別再觸犯陰司戒律就好。」金引渡使提起手中的引魂金絲線,臨去前,又回過頭不放心地瞥了身後的那兩道灰影。「千萬要記住,即使是再無關輕重的一條小戒律都別碰,違逆了,誰也救不了。」
唉,能放心嗎?原以為只有鮮于皓這個吊車尾容易情緒低落出紕漏,沒想到,原來連他的見習生徒也這麼不可靠……。望著他倆,金引渡使嘆了聲,勾起身後的亡靈便返回陰司路上。
「金引渡使已經走遠,敏姬,妳可以回神了。」鮮于皓喚道。
「前輩……。」
「我知道妳心裡難受,這感覺,三百年前我也曾嚐過。」
「是我……。」朴敏姬哽咽,淚水潸潸滑落,罪惡感刺痛著她。「是我害死的。」
「柳時蘿的死,是命定的結局,有妳無妳,都終究難逃一死。」
朴敏姬掩面,眼淚從指縫間滴落,陰間之鬼流下的眼淚不是殷紅色,而是墨水般沉沉的黑。「可是、可是她就這麼……死在我眼前,被我、被我活活嚇死了。」
鮮于皓心口一窒,哀傷地說:「至少,她是被嚇死,而不是被折磨到痛死。」
聽聞此言,朴敏姬仰起頭,激動地渾身都在顫抖。「前輩,您怎麼能忍受這個?怎麼受得了那份跟了你三百年的愧疚感又再一次重演?」
「因為我是鮮于皓。從害凝華公主枉死的那刻起,這惡緣就註定了會這樣生生世世羈拌著我和她。說不定,再過幾十年,我又得眼睜睜再看她痛苦死一回。」
朴敏姬起身,抹了抹臉上黑濁的鬼淚。「不!我不行!我沒辦法忍受這樣的惡緣,也承受不了這糾纏幾輩子的罪惡感。」
「敏姬不要,我知道妳想要做什麼。」鮮于皓低聲阻止。
「知道了就別攔我,前輩,我只是朴敏姬,沒辦法變得跟你一樣。」
鮮于皓出手,拉住她。「敏姬,聽我這一次。」
「我也想聽啊,可是我的心不受控制,沒辦法再一次眼睜睜看著珍惜的人從我眼前受苦而死。」她凝視他,望進他為她擔心的雙眸。「前輩如果想讓我這次聽話,乾脆就直接把我的雙眼戳瞎吧,瞎掉以後,至少也就瞧不見好友痛苦至死了。」
「擅自干涉陽間事,就等於犯了陰司地府的戒規。」他扣緊她的手不放。
「我曉得。」
「為了命簿已定之事,即使觸犯戒規也值得嗎?」
朴敏姬抬眼,眼睛眨也不眨,眸光悲傷,但卻堅定。「我認為值得。」
「即使與陰司引渡使為敵,最後卻仍然什麼也挽回不了,也還是不聽我的?」
「是,這次聽不進去。」性格中那隱藏的倔強,此刻全寫在她臉上。
他將手鬆開。明白這丫頭太重感情,若不讓她試試,她會永遠活在自己心中的地獄,就像他這樣子生生世世。「好,我知道了。」
「前輩,謝謝,還有,對……對不起。」朴敏姬知道,自己的決定很可能會影響到他的引渡任務,甚至害他因為失職獲罪。但鮮于皓卻什麼也沒多說,就只是一句知道了。
這就是他一直以來,默默寵溺她這名小小的鬼差見習生徒的方式啊。
朴敏姬不敢置信,他們「朴家大醬」的醬房,竟成了比地獄還殘虐的地獄。
從前,她總愛開著窗,趁釀醬工作的空檔偶爾抬頭望一眼窗外,遠眺山頭那一大片詫紫嫣紅的金達萊花盛開。
而今,醬房裡的那扇窗被鎖住,再也看不出去了。
夢一般提振她精神活力的金達萊花從此不見了,短暫春光被人上了鎖,連房中曾經唯一不會改變的大醬滋味也已變調。
更讓朴敏姬即使痛入心扉也不敢相信的是,這一切怎可能全是宥熙做的!?
「不可能,怎麼可能呢?我們家的宥熙多乖多懂事啊。」她猛搖頭。
昏暗的醬房中,瀰漫著屠殺過後殘血的腥味。
就是她嗎?
眼前的這女子,就是三百多年前枉死於焚燒封棺中的凝華公主……的轉世?
鮮于皓臉色凝重,眼神陰鬱,胸口緊窒得像隨時都快炸開來。
「欸,就知道落到我頭上來的任務,肯定沒那麼輕鬆。」金引渡使輕捂口鼻,盡量不去接觸瀰漫在這整間醬房中的詭異氣味。濃郁的大醬香氣裡,混雜著一股新舊交纏的無主冤靈之氣。
今天就是最後一日了。
依據陰司地府所定的命簿律令,九級陰司引渡使鮮于皓將在今日過後,向即將步入死亡的韓晶恩執行引渡任務。
「前輩就不能通融一下,先告訴我晶恩將會遭受到的死法嗎?」朴敏姬緊跟在鮮于皓身後,窮追不捨地苦求道。
「敏姬妳難道忘了,即便是身為陰司引渡使,也只能在往生者臨死之際才看得見命簿上的死狀嗎?」
「那……要不然,前輩你可不可以把命簿借我瞧瞧,說不定我能從上頭瞧出一點死前預告的端倪,拜託,我知道不能違逆命簿上的死期,但……能不能,別讓晶恩死得太痛苦?」朴敏姬知道自己太感情用事,因為是晶恩啊,她說什麼都不捨得好友也像她當初那樣死於非命。
鮮于皓搖了搖頭。並非拒絕她的苦求,只不過道出真相。「瞧不出來的,我瞧了三百多年,也從未先窺見出任何端倪。」
朴敏姬一時情急,扯住他黑紗帽底下的繫帶,繫帶一鬆脫,黑紗帽落在地上。
這可並非一頂凡間的黑紗帽,一落地,可是連十八層地獄底都能聽得見。
「啊,對、對不起,是我太莽撞了!」她連忙彎身,欲伸手去撿。
豈料,黑紗帽卻更快被另一隻手給俐落拾起──
「鮮于引渡使,瞧瞧你是怎麼管束你的見習生徒的啊,就這樣任憑她隨便扯下你的官帽?」那手的主人抖落帽上的塵土,要將它遞回給失主。
鮮于皓跟朴敏姬同時抬眼,望向這驟然出現的「外人」!
接過黑紗帽的手伸到一半,突然僵住。怎麼這麼巧?竟會在這時候遇上另一名陰司引渡使?「金引渡使!」
「意外吧,居然在這地方碰到面。」眉清目秀的金引渡使是二級引渡使,看上去卻比朴敏姬還年輕,渾身上下寫著一股優越感與傲氣。
「是很意外。」鮮于皓淡淡回應,不想也知道,對方亦是來執行引渡任務。
只不過跟鮮于皓不同的是,二級陰司引渡使由於修行更高,僅需在往生者死前一天從陰間前來陽世預告並引渡回地府即可,不像他還需要多兩天。
「我還有要事,不擔誤你們了。」金引渡使手持命簿,急著趕赴任務現場。
「等等!」鮮于皓叫住對方,不知為何,心中有個聲音催促他這麼做。
被叫住的金引渡使停下腳步,撇頭,回望他。「我的任務還在等著我。」
「金引渡使要領回陰司的亡魂,也是宜寧本地人?」
「不,是從首爾來的,」金引渡使翻開命簿檢視,眼神掃過。「但死在宜寧。」
鮮于皓上前一步,目光瞥至金引渡使手中的命簿,上頭顯示著往生者的名字、簡單訊息與長相。
「這、這女子……?」一瞬間,他覺得渾身發燙,不知為何,他就是認得。
「她嗎?她叫柳時蘿,一日之內將死。」金引渡使回道,不帶絲毫情緒。
「只剩一日!」鮮于皓等了三百多年,卻敵不過這一日的死亡預期。
他在陰司地府中懊悔了三百多年,卻始終沒辦法親口說聲抱歉。只因這交錯在他們身上的是惡緣,所以閻王始終不曾告訴他,凝華公主每一世究竟都輪迴到了哪。
既是惡緣,便毋須再續。這是陰司地府給鮮于皓的答案。
儘管容貌已變,身分已改,但就在這瞬間,鮮于皓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命簿上那張俏麗面容的主人,三百年前就是凝華公主。
「我跟你去。」盯著那張臉,他怔怔說道。
「有沒有搞錯?你要跟我去?」金引渡使吃驚極了,一頭霧水摸不著頭緒。
「是,一定要去。」錯過這次,恐怕再也沒機會遇上一次。心裡的聲音,這樣告訴鮮于皓。
「連環殺手雖然會殺很多人,但殺人的期間可能是斷斷續續維持一長段時間,幾十天到幾十年都有可能。但縱慾殺手就不同了,縱慾殺手是在比較短的時間內,不間斷地連續殺人。」
「告訴我這些要做什麼?我只是想找失聯的岷宇。」柳時蘿嬌嚷抗議。
「噓,請繼續聽下去,這對柳小姐來說很重要的。」朴宥熙將食指置於唇上,輕聲輕語的像在安撫一隻驚慌失措的小鹿。「剛才介紹的那個禹範坤,就是韓國現代史上已知、犯罪最嚴重的縱慾殺手。」
柳時蘿心口倏地一緊,不安感瞬間蔓延,為什麼這會對她很重要?「他是宜寧人嗎?不然為什麼在宜寧這地方會非常出名?」
「不,他不是宜寧人,他是在宜寧殺人,一口氣連續殺了五十七個。」
「在、在宜寧殺人?五十七個!?」柳時蘿睜大雙眼,眼底開始溢出恐懼了。
「柳小姐不曉得這件事也很正常,畢竟這已經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一般我們宜寧人是不隨便跟人講起這段殘忍惡行的,更何況,殺人兇手還是個原本應該要保護我們大家的警察。」
「警察殺人?」柳時蘿愈聽愈毛,縮進椅背之中。
「這個警察原本待在首爾,但卻被調到了三十年前還很偏僻的宜寧小村莊,心情一直很不好。某天,禹範坤就因為同居女友在他胸前打死一隻蒼蠅,和女友大吵一架之後,氣沖沖地奪門而出,跑到自己執勤的警局喝得爛醉,然後順手拿起兩支卡賓槍,一百八十發實彈跟七枚土製炸彈,先闖進電話局射殺三名接線生,然後就開始衝入一間又一間的民宅,瘋狂地槍殺或炸死許多無辜的人,殺了一個村,再往另一個村莊繼續射殺,整晚一共殺了五村。第二天凌晨,出動了武裝警察把他趕進山裡,被逼入絕路的縱慾殺手在自己身上綁上手榴彈,再抱住人質引爆手榴彈,才結束了這場讓人心跳停止的死亡遊戲。」
「好……好可怕的心理,寧願同歸於盡也不認錯。」此刻,柳時蘿心悸莫名。
「是啊,犯錯的人都不會這麼輕易承認自己的罪過。」朴宥熙轉身,打開黑紋雕花矮櫃的抽屜,裡頭靜躺著無數根金達萊花細枝。「就像妳一樣。」
「啊?妳說什麼?太小聲了我聽不清楚。」柳時蘿背對著,所以聽不清。
「不重要了。」
「什麼意思嘛?一會兒說對我很重要,一會兒又說不重要了。」柳時蘿側身,朝這屋子的女主人失控吼叫,失去最後的禮貌與矜重。「那到底是很重要還是不重要?這位很古怪的年輕妹妹,妳在耍著我玩是嗎?」
她好氣惱,撇過頭,猛一轉身,驚駭地瞠大恐懼的雙眼!
朴宥熙手上不知什麼時候竟握了支彈弓,上面架好早削得更尖更利的金達萊花細枝,彈弓正對準了柳時蘿所在的方向……。
「妳……妳現在這樣是要做什麼?」柳時蘿嚇得快魂不附體。
「剛才不是請柳小姐專心聽我講那個禹範坤的故事。」拉開的彈弓繃得很緊。
柳時蘿也被惹火了,緊張的情緒被逼得已至臨界點,她吼著:「瘋了嗎?那姓禹的殺人犯關我什麼事啊?」旋即抓起皮包忿怒轉身,準備離開這荒唐的鬼地方!
「因為我跟他不一樣。我是……很長一段時間,慢慢的殺。」
「咻──」
「噢!」柳時蘿吃疼尖叫,痛得彎膝跪下。
兩支以金達萊花的尖利細枝削成的短箭,分別射中了她的左右腿。
「妳這丫頭瘋了是不是?妳、妳不怕我報警嗎?」
「不怕,」金達萊花細枝再次飛出,這次射中右臂。「因為妳不會。」
柳時蘿忍著疼,掙扎著爬起來,一手撐牆往門邊艱難地走去,另一手顫抖地想從皮包中取出手機求救。卻發現,手機……被她遺落在客廳茶几上忘記拿了!
才一轉身,便瞧一根尖細的金達萊花細枝正筆直朝她而來──
速度太急,她來不及閃躲,胸前瞬間湧上一股巨大的疼痛感。柳時蘿咬著牙,顫動的雙肩不停哆嗦著,呼吸急促變得很不順暢,她低頭,瞥見了自己的傷口。
殷紅的血正從她的左胸口不停湧出,彷如洩洪的小水溝似的猛往外灌。那根被削得無比銳利的金達萊花細枝深深插在她心上,痛得幾乎就快講不出話來。
朴宥熙朝她踱近,低頭輕聲問:「很疼吧?現在。」
「……!?」柳時蘿好驚慌,每一滴眼淚都是懼怕,美麗的眼線全毀了。
「應該會很疼的才對。」朴宥熙自問自答,似乎很滿意射擊結果。
「為……為什麼?妳、妳為……什麼要、要這樣對我?」
「沒為什麼,只是想讓從首爾來的柳小姐,也嚐嚐這種心被戳破了洞,雖然很痛,卻再也無力掙扎的感覺罷了。」
「我、我根本……不認識妳……為、為什麼……」
「沒關係,別介意,我也不認識妳。」朴宥熙淡淡說道,好像無關緊要。
柳時蘿冷抽一口氣,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那妳還……?」
但接下來,那黯色的眼神卻回覆了真正的答案。「可是,我卻恨死妳。」
語罷,朴宥熙冷酷地伸出手,一把揪住受了傷的柳時蘿那頭蓬鬆的亂髮,面無表情地將她拖離客廳,從她身上流出的鮮血,也跟著拖曳了一地……。
牆上的照片,每一張都在笑。
從這刻起,柳時蘿將會明白自己因為按錯了某戶人家的電鈴,進錯了某棟屋子,招惹了某個不該遇到的人,就等於把自己帶到一處名叫後悔的煉獄。
隨著紅色轎車的離開,原本聚集在韓村長家門口的人潮也漸漸散去。
有道人影,急匆匆從轉角口跑過來,瞥了眼那輛揚長而去的紅轎車所留下的飛揚塵土,嘴角不著痕跡地撇過一絲敵意,黯下眼底不悅的顏色,旋即輕推開韓家大門,悄然走了進去。
「晶恩姑姑?」朴宥熙喚著,眼神四處搜尋。
沒有人回應她,客廳空蕩蕩,桌上還擱著兩杯都沒喝完的花草茶。
時髦亮麗的柳時蘿,喀喀喀的踩著五吋高的名牌細高跟鞋走進老村長的家。
韓家大門前,聚集了一大票想來看熱鬧的鄰里鄉親,嘰嘰喳喳七嘴八舌著。
大夥兒全都是聽聞有位開著進口紅轎車、打扮明麗動人的大美女,把車子停在老村長家門前,然後氣勢十足地踩著看了都可能會摔死人的高跟鞋踏入那扇門。
「聽說,那女人說自己是我們村裡最會唸書的那個李岷宇的女朋友呢。」
「咦?李岷宇的女朋友……不是老村長的獨生女韓老師才對嗎?」
「那傢伙眼高於頂,哪受得了這偏僻小村子的村長之女呀!早早就甩掉了!」
「不會啦,人家韓老師看起來好端端的,還是跟平常一樣嘛,才不像被劈腿或是在跟男朋友鬧分手的樣子咧。」
看熱鬧的鄰居們議論紛紛,每一句無心的臆測都不輕不重地傳入韓晶恩的耳中。
她閃避不了,無論如何還是得面對的,就是眼前的這難題。
「韓晶恩小姐,妳不舒服嗎?臉色看起來好差呢。」柳時蘿問,面露關心。
身上的名牌香水味,時不時便飄進韓晶恩的鼻子裡,刺激著她的身心跟大腦。害她耳朵即使聽著門外鄰居們苛薄的言談,腦中不斷轉動思索著的,卻居然是比較對方跟她之間的差別。
夢境仍在持續,韓晶恩即便是在夢裡,也冷汗涔涔、手心發涼。
那背影,就快離她愈來愈遠了,像被風抽乾,晃悠悠的只剩孤單黑影。
「別走,留下來好嗎?岷宇,請你別走……」頰畔彷彿真墜下淚水,濕了枕頭。
墨色般黑沉沉的影子突然回頭,望過她,舉步朝她這方向邁近。
「謝謝你!謝、謝你岷……!?」韓晶恩臨到嘴邊的話愕然停住,震駭不已。
變了樣的殘破身影扭曲著,向她開口解釋。「晶恩,是、是我,妳別害怕。」
噢,糟糕!朴敏姬忘了自己才只不過是個鬼差見習生徒,靈力所及只能控制行蹤穿梭來去,卻仍無法隨心幻像。這會兒闖進了好友韓晶恩的夢境中,若指望對方能看見她的話,看到的將會是她離開人世化作鬼魅之前,那副慘死時的臭皮囊模樣!
對不起呀,晶恩,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找妳。
「妳、妳、妳是……?」韓晶恩的確是真的被嚇壞了。
此刻,如恐怖電影中的溶解怪物般定在她面前的,哪是自己朝思暮想企盼他回來的李岷宇啊!眼前的恐怖身形,像被摔在爛坑中扭斷了四肢、摔爛了面容的腐屍,變形拗折的軀體正不住在原地打轉,企圖努力固定方向將臉轉向她。
來回打轉的臉滿佈污血,那張臉皮上的五官慘不忍睹,不是移位變形,就是早被摔得稀巴爛!兩顆眼球爆突在凹陷淌血的眼眶外,及肩的中長髮空隙間,不斷泌著濕黏的血水與屍血,每兜轉一圈,後腦門上那已乾涸掉的半邊殘爛腦袋便會掉在外面跟著一塊兒擺晃打轉。
原本俏挺的鼻子整個塌陷歪到一邊,口腔大張著無法閉閤,舌頭在瀕臨死亡之際竟因激動過度掙扎呼救而不慎被樹枝割斷了!只見一根鋒利的金達萊花枯枝,還像支射中獵物的箭刺穿在那剩下的半截舌頭上……。
這是誰?人不像人,屍不像屍。韓晶恩摀住嘴,忍住想作嘔的衝動,現在她面前的這個,到底是什麼可怕的異象?
不、不可能是屍體,她從來不知道死掉的屍體還能說話!
「對、對不起……是我呃,我是敏姬,」朴敏姬的聲音哽咽,顯得頗感傷。一半是因為心疼嚇到了故友,另一半則是因為這位生前的摯友居然已認不出她來。「真的好對不起,只能以這副殘破可怕的模樣出現在妳的夢境裡。」
「敏、敏姬!?」韓晶恩不敢置信,錯愕驚叫。
天哪!她居然沒認出來。當年敏姬意外摔落山谷被登山客發現屍首,還是她陪著承受不住打擊的光贊哥一起去認屍的,可現在,她竟完全認不出來了!
「對不起,是我。」朴敏姬點了點自己那顆不停晃盪、頸子已折斷的頭顱。
「怎……怎麼是……敏姬怎麼會是這個樣?」韓晶恩眼淚流不停,顫抖著揚起雙手,想用手掌捧住朴敏姬始終無法固定下來面對她的臉。
「別、別碰,這一切都不過只是……只是夢,晶恩妳摸不到的,萬一真讓妳碰著了的話,夢就會驚醒了!」還不能醒呀,她還有重要的事想問晶恩。
韓晶恩拭淚,與朴敏姬情同親姊妹,見摯友連死了的魂魄都還不放心自己,她更是覺得愧疚。「我、我寧願趕快醒來,這夢……太讓人心疼了,可憐的敏姬。」
「別管我這破爛臭皮囊了,晶恩,妳快告訴我,妳一直眼巴巴在苦等的那通手機號碼是誰打給妳的?」
「手機號碼?」韓晶恩原本留在夢境中的傷心情緒,已被朴敏姬出現所帶來的強烈驚駭取代了。
「就是那個看妳好欺負的臭女人打來之前,妳失魂落魄等了一天一夜的號碼。」
韓晶恩聽懂了,對故友亡靈具實以告。「是……是岷宇。」
「什麼!?是岷宇!不可能啊!那號碼是只有被困在地獄般痛苦之境的……哇!啊……!」急促的講話聲驟然被打斷,只剩下空谷回聲似的嚎叫。
只見朴敏姬扭曲顫抖的殘破身形突地被一隻從天而降的手掌給揪握住,咻的一下疾速掙脫出韓晶恩灰濛濛的夢境邊緣。
韓晶恩緊張地睜開雙眼,驚醒了。
「敏姬……?」她分不清剛才的夢究竟是否真實?夢裡的敏姬,模樣已非她原本認得的那樣子了,但說話的語氣,急於關心她的情義,都還是一如當年哪。
最後的那句話她仍清楚記得,敏姬說,岷宇正被困在如地獄般的痛苦之境……。
「不對,真的很不對勁!」朴敏姬不安地來回踱步,嘴裡不停嘟噥。
儘管面對的是個如此焦慮不安的見習生徒,但執行引渡任務已經超過三百年的鮮于皓,端坐於房中落地窗旁的靠椅,表現得倒是很鎮定。
「別忘記,她發生的一切事情,我們絕都不可干涉。」
「真的,前輩,我是跟您說真的,晶恩遇到的事真的很不對勁。」
「嗯,也許。」他淡淡回應,答得簡短。
「李岷宇那臭傢伙好像背著晶恩在劈腿!」朴敏姬氣得義忿填膺。
「噢。」
「而且好像把晶恩甩了以後就避不見面。」她握緊拳頭,咬牙切齒道。
「可能吧。」
「現在更過分了,連害他們分手的第三者都跑來跟晶恩示威,逼晶恩把李岷宇那個混蛋交出來!」真的太氣了,害得好脾氣的她居然還口不擇言罵人。
「然後呢?」鮮于皓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朴敏姬愣了愣,不解用意,反問他:「嗄?還有什麼然後?」
「瞧妳急成什麼樣子了,不就是想替韓晶恩出口怨氣。所以,然後呢?」
「然後……?」
鮮于皓定定望住朴敏姬困惑中藏著一抹沮喪的神情,撇過頭,瞅向一旁大床中輾轉難眠了一整晚,好不容易才入睡的韓晶恩,他為她們的友情深深嘆氣。
「就算真讓妳干涉,介入韓晶恩的生活替她出了氣,那又如何呢?兩天後她就會成為亡魂,被引渡回陰司地府了。」
「我知道改變不了命簿上的安排,我只是……」她語塞了,知道他說的都沒錯。
鮮于皓理解她心裡在想什麼,怎會不曉得自己有個多心軟的見習生徒呢,每次總因他錯放亡魂被降職而不滿抱怨,但第一個同情他處境的也總是她。
「妳只是不捨得。」他的黑瞳,彷彿能望進人或鬼的靈魂最深處。
朴敏姬不語,深鎖的眉難被撫平,為晶恩擔憂的心,因為這句不捨得而更不知所措。是呀,她什麼也不能做啊,說穿了,鬼差見習生徒也不過就是鬼魂中的差使,死了的一縷幽魂,又能替好友完成什麼挾怨報仇的事情呢?
床上睡著了的韓晶恩,似乎正被殘夢困住,頰畔淌著淚,在夢中卑微而哀傷地低喚:「岷宇……你回來……」
她雙手在黑暗中無助探索,像在搜尋什麼東西。
「手機!是手機!」朴敏姬發現好友連作夢都在等待李岷宇的來電。
她匆匆拿起那支擱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按著一通通來電顯示,想找到李岷宇的號碼撥過去臭罵他一頓。
「敏姬,不可以。」鮮于皓提醒道。
來不及了,阻止無效。朴敏姬的手指輕點在手機鍵上,僵硬地停住。
她臉色發白,眼神不自然地眨了眨。「原來這不對勁是真的。」
只見手機螢幕上閃爍著一組號碼,看來無奇的手機號碼,卻令朴敏姬即使緊咬著嘴唇都還是能感覺到兩排牙齒膽顫地在抖。
那是只有孤魂野鬼獨特的怨念才能傳遞回陽間的專用號碼!只有被困在地獄般痛苦之境、屍體仍未讓人發現、亡靈還沒受到引渡的孤魂野鬼才有辦法撥通的號碼。
憑著對往生前最後一點悲憤記憶,撥打回陽間尋找所怨恨的、或所珍愛的……。
「該死!究竟是誰變成了孤魂野鬼來找晶恩的麻煩?」朴敏姬不停試著從那支已接來電的號碼撥回去,但沒辦法,她自己也是鬼,並非陽間活人,更不是那隻孤魂野鬼往生前最後未了卻的懸念,根本無法藉由這方法溝通。
「可惡!沒別的辦法了……」她沒頭沒尾丟下這麼一句,回頭瞅了鮮于皓一眼,心中像突然默默做了什麼不準備告知他的決定,又再講一遍:「沒別的辦法了。」
才剛講完,形體旋即如風兒抽絲般的轉瞬消失──
「不可以!敏姬,不可以擅自介入陽間之人的生活。」鮮于皓呼喊道。
但朴敏姬心急如焚,根本什麼勸告也聽不進去。
鮮于皓知道朴敏姬並非消失不見,她只是穿進了韓晶恩的惡夢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