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敏姬不敢置信,他們「朴家大醬」的醬房,竟成了比地獄還殘虐的地獄。

 

  從前,她總愛開著窗,趁釀醬工作的空檔偶爾抬頭望一眼窗外,遠眺山頭那一大片詫紫嫣紅的金達萊花盛開。

 

  而今,醬房裡的那扇窗被鎖住,再也看不出去了。

 

  夢一般提振她精神活力的金達萊花從此不見了,短暫春光被人上了鎖,連房中曾經唯一不會改變的大醬滋味也已變調。

 

  更讓朴敏姬即使痛入心扉也不敢相信的是,這一切怎可能全是宥熙做的!?

 

  「不可能,怎麼可能呢?我們家的宥熙多乖多懂事啊。」她猛搖頭。

 

  昏暗的醬房中,瀰漫著屠殺過後殘血的腥味。

 

  朴敏姬摀著鼻子,厭惡這氣味。

 

  與其說厭惡,不如說她是因為恐懼。太害怕這血腥味的背後所隱含的意義。

 

  「怎麼……怎麼會是宥熙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來?」她哭了,背對著那口醬缸。彷彿她才是犯了錯,需要懷著愧疚罪意面對受害者的那個兇手。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雖然知道幾千幾百句對不起都不夠,但真的……真的好對不起……。」

 

  那醬缸,曾陪伴朴敏姬度過無數美好的歲月。

 

  每一口醬缸,都像藏著她甜蜜美夢的初戀。她曾用自己這雙釀醬的手,一遍遍溫柔地、愛憐地輕撫過她心愛的醬缸,那上頭,留著她不捨的眷戀痕跡。

 

  可這剎那,所有美好的一切都被敲碎了,碎裂成鋒利的利刃,無情割劃著她。

 

  一刀一刀割裂她生前身為一名釀醬人的一切信仰。

 

  教她學會釀大醬的父親曾說過,大醬蘊含五種純美的品德,釀醬之人必須先擁有這五德,才有辦法釀製出令人一生鍾愛的美味。釀出的大醬,便能讓人嚐到釀醬人具備的丹心、恆心、佛心、善心與和心。

  大醬變味了!從今以後,醬缸內除了殺戮的血腥跟發酵屍泥,再也沒有心了。

 

  想救她們……。

 

  驀然間,這句話從朴敏姬的腦海中掙扎著擠蹭而出。

 

  「是,我想救。」她含淚,在黑暗中點頭,回應自己的心意。

 

  她不想讓至親的姪女再有機會成為殘暴的劊子手,更不想再有任何無辜的性命,因為宥熙而受到迫害。可是,該怎麼救宥熙跟柳時蘿呢?

 

  是不是只要柳時蘿不死,宥熙就不敢再亂殺人?

 

  朴敏姬在黑暗中前行,靠近醬缸,彎下身,半跪在醬缸邊。

 

  她伸手,對醬缸彈了幾下。陶器的共鳴聲在缸中響起。

 

  「鏗……鏗鏗……鏗……。」

 

  「對不起,我先代宥熙跟妳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雖然她知道,就算說了再多遍的道歉,對方也接收不到她的歉意。

 

  因為將死的往生者,只能收到欲引渡的陰司引渡使所傳來的訊息。

 

  所以即便她此刻就跪在醬缸邊,柳時蘿也看不到她,聽不見她滿懷歉意,真心講出口的每一句話。即使如此,她還是想說。

 

  「我……我想救妳。」

 

  朴敏姬又往醬缸上敲了幾下,這次更大力了些,缸內的共鳴聲亦更強。

 

  昏迷的柳時蘿皺了皺眉,似乎感覺到了從醬缸本身傳出的顫動聲。

 

  「唔……?」眼皮痛得睜不開,什麼也看不到,顫抖的嘴唇講不出完整的話。

 

  朴敏姬起身,張開雙臂抱住醬缸,想試圖推倒它讓缸裡的人逃出來。

 

但製作大醬的醬缸重量原本就比一般的容器還要沉,如今再加上滿滿一缸的發酵大醬跟一個人的體重,即使是個健壯的男丁都未必搬動得了。更何況是她這根本早沒了人間重量的鬼差見習生徒,說穿了,不過就只是一縷早逝的幽魂罷了,哪有能耐推倒呀!

 

試了幾次,雖然推不倒,但醬缸內卻還是能感受到被晃動。

 

這回,半昏迷狀態的柳時蘿真的嚇醒了。她駭然睜開浮腫的雙眼,一臉恐懼地環視著醬缸口外的那片漆黑陰暗。

 

彷彿那黑暗中,隨時會冒出一隻恐怖的巨獸一口吃掉她。

 

不!黑暗的巨獸不可怕。她害怕的是……。

 

柳時蘿慌了,企圖轉動脖子,害怕地想搖頭抗拒,但僵硬的脖子被卡在大醬中動都動不了;想伸腳去踢醬缸,卻發現下半截身軀早就沒了腳;想揮動雙手去拍打醬缸發出求救,手……手也沒有了。

 

「不……哦……哦……。」喉頭好緊,聲線破碎地顫慄。

醬缸外的那黑暗,是……一定是那個說自己是連環殺手的女孩要來殺她了!

 

不要!她不想死啊!她不想死在這口比地獄還可怕的恐怖醬缸裡!

 

那女孩會用什麼比現在加諸在她身上還更殘忍的方式來殺死她?

 

一想到那女孩對她講話時,眼中閃爍著的殘忍恨意,柳時蘿實在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太可怕了啊!原來,未知的恐懼,才最會把人逼到陷入顛狂的絕境。

 

醬缸又開始晃動,晃動的振度愈來愈強。

 

柳時蘿動不了,僅存的殘破身軀被深埋在不斷發酵冒泡的大醬裡。

 

動不了,真的一點也動不了。身體任何一點細小部分都再也不受控制,沒救了,她甚至連沉沉垂下蓋住的眼皮都無法控制,神經叢一絲一絲正式的壞死。

 

她正在經歷這輩子唯一一次,被自己的恐懼嚇死的驚恐過程。

 

「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把妳救出來。」朴敏姬改變推倒的方法,改用身子去撞。每撞擊一下,醬缸就好似大鐘一般發出警響,用盡了全力撲上去猛撞,醬缸卻仍舊屹立如山,她的手攀住醬缸口,探頭朝缸裡打氣:「別、別放棄,我們都別放棄。」

 

「一定……一定可以……!?」未講完的話忽被打住,朴敏姬眼眶已紅。

 

眼淚一滴滴不停滑下臉龐,墜落進已習於嗜血的醬缸中。

 

柳時蘿斷氣了。

 

癱掉的頭顱正緩緩沉進大醬裡,大醬灌入她口鼻,淹埋了這副殘爛身軀最後的一口活人氣息。千瘡百孔的屍身跟黃濁的血腥大醬彼此包覆,屍上有醬,醬中有屍。

 

「為、為什麼要……要放棄……。」朴敏姬匍地痛哭。

 

這條人命,是她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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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娜歐米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