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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分類:往生咒系列網路版 (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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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火燒毀了李家長房祖屋的正房、庫房和數間別屋,起火原因警方雖然仍在調查中,但災後現場卻頓時成了附近居民及觀光客的圍觀新景點,曹家父女當然也就不方便再暫住於此了。

「再這樣打擾下去怎麼好意思咧!麥啦,麥啦(不要了啦),偶棉自己可以去找旅館住啦!」

「那怎麼行!俊河的貴客就是我的貴客,何況曹大哥是專程為了我們家成妍的事跑這一趟,怎麼可以怠慢了你們一家人呢?我們的這韓屋村,不就是全釜山最道地的傳統旅館了嘛。」

就瞧兩位都算是具俊河舅舅的中年男子互相抓住對方的手,一來一往推拉著彼此,不瞭解情況的人,說不定還會誤以為他們是在為了何事起爭執了呢。

李仁錫將一行人請至自家經營的「無窮花韓屋村」,突然遭遇大火,兩手空空來不及收拾任何行李的曹必魯脖子上還掛著他的大聲公,身上沾滿灰燼和汗垢的洞洞汗衫也還沒時間換下來,一身篷頭垢面地杵在韓屋村的牌坊大門前。

「乾舅,您就先住下來好好休息一會兒吧,不然仁錫舅舅說什麼也不會安心的。況且,小柔跟小如也被折騰了一整夜,兩姊妹現在應該都累得想趕快躺平了才對。」具俊河也勸道。

曹必魯回首瞥了一眼,兩個女兒全都累出了黑眼圈,他不捨地嘆了口氣,終於讓步了。

「那好啦,偶棉就暫時再打擾一下,等養好精神,就不跟俊河的舅舅客氣了后。」

其實,曹必魯會突然變得這麼「盧」是有原因的。只是這原因,他暫時還不能讓旁人知道……。

凌晨的那場無名火,火勢凶猛又嚇人,燒得實在離奇詭異。

要不是他昨晚跟俊河還有他舅舅聊天喝茶喝得太多,睡到半夜因為尿急才爬起來上廁所,若依他平日一躺下去就非得睡到自然醒的睡功,那場火說不定會把燒死他!

只不過千想萬想,曹必魯都不願意相信李家的親族之中,有人會因為怨恨他們想來帶走李成妍的牌位跟骨灰,就下毒手想這樣置他們於死地。

要下這種毒手的風險實在太大了,畢竟當時長房祖屋中還有李夫人、李仁錫和具俊河呀。

一行人跟著李仁錫穿過香茶室前的長廊,只見香茶室內端坐著幾位頭戴珠翠髮飾,穿著鮮豔傳統韓服,像在學習茶道之藝的師奶級大嬸,正端起茶杯儀態端莊地秀氣品茶。

「阿爸,這幾個是人還是鬼呀?」曹如娣靠近曹必魯,壓低聲偷偷發問。

曹必魯瞪了一眼,受不了的猛搖頭。「這間屋子裡,看來看去就偶棉幾個最像冒失鬼啦!」

「阿爸,記住,那個字千萬別隨便說出口。」走在後面的二女兒曹以柔突然出聲提醒他。

「齁,二姊最愛大驚小怪了,反正古代朝鮮鬼又聽不懂我們講中文。」

曹以柔加快腳步,匆匆超越過曹如娣,兩人擦身之際,她板著臉,一臉酷樣沒表情地丟下幾句話:「擦鼻涕,妳最好再大聲一點,看見旁邊那面大鏡子了沒?實在很丟臉耶。」

真!的!是很丟臉了。

曹如娣一仰頭,望向牆邊那片大面鏡,才一瞧,整張臉瞬間紅透。

鏡中的自己穿了一套被濃煙燻得又黑又髒的小熊維尼睡衣,失火當時,因為曾跪趴在地上爬行,慌亂之間不小心蹭掉了幾顆釦子,就瞧原本非常「卡哇伊」的排釦睡衣造型,那半敞的衣領,這會兒竟然因為鬆脫了幾顆鈕釦而自行褪到了她的粉肩位置。

眼前這副挫樣,不只俊河Oba看見了,就連整片鏡子後的那幾位觀光客大嬸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真想一頭把鏡子撞給破算了……可不是嘛,此刻,那群大嬸個個動作整齊劃一的撇過頭,目露凶光瞪著她,像是恨不得要把愛亂講話的曹如娣給瞪到自燃謝罪似的。

好可怕的一群女人,簡直比厲鬼還恐怖……惹不起的,還是腳底抹了油就快溜吧!

曹如娣邊跑還邊追著曹必魯抱怨:「阿爸你很不夠義氣耶,明明就是生人氣味,講話幹嘛還故弄玄虛,害我真的把人家當成古代鬼,這下誤會大了啦!」

唉,曹必魯在心中又暗自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那件他不能告訴旁人的事情了。打從來到釜山以後,也不知是從幾時起,他突然發現,自己生理上水土不服的情況竟然嚴重到影響到了靈能感應的能力。

昨夜發生大火之前,他甚至居然沒感覺到任何一絲會出事的徵兆。

目前他的靈能感應力正快速流失,不要說是分辨生人或鬼魅之氣了,恐怕就連有隻無頭鬼正懸吊在他面前的樑柱上晃呀晃的,或者是瀰漫於韓屋村四周的濁黑陰氣,也都嗅不出一丁點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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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太浪漫了吧!」愛作夢的純情少女曹如娣眼中竟閃爍著羨慕之情,但下一刻,自己也終於被人給抱起來了!只不過,是和二姊不太一樣的「待遇」就是了。

「阿如呀!嚇死阿爸,偶快替妳棉擔心死了,真怕妳棉兩個睡死在房間裡面出不來。」曹必魯身上穿了件台灣夜市到處有賣的小洞洞汗衫,渾身上下全是被濃煙燻黑的油膩汗臭,脖子上套著自備的塑膠筒大聲公。即便在危難當頭的失火黑夜中,怎麼看都很台的造型,竟令美夢破碎的曹如娣哭笑不得。曹必魯俯下臉,湊在小女兒臉上,對著她又親又抱。「來,阿爸趕快來給妳秀秀一下!」

「很噁心耶你,阿爸!」曹如娣哇哇大叫。太不公平了啦,她羞惱地撇頭朝「幸運的二姊」望去。

然而,被曹家小妹視為幸運降臨的曹以柔,可一點也不覺得被個陌生男人抱著不放是件幸運之事。陌生男人的胸口貼在她身上,砰通砰通的心跳聲劇烈地抵觸著她沒有袖子遮蔽的肩膀。怎麼會幸運呢?她甚至連想請對方把她給放下來的造句能力都沒有,可惡!這些韓語到底要怎麼講?

男子的眼珠是黑褐色的,深邃得像望不見底似的,但他盯著人看的眼神卻給人一種很放肆的感覺。「安全了,可以放妳下來了嗎?」

「你、你怎麼會……?」曹以柔太驚訝,錯愕的表情一反平時的從容鎮定。

「中文嗎?」男人撇嘴,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身上有一半台灣人的血,講台語我也通。」

曹以柔被放下,赤足落在韓屋前的院落草地上。「謝謝你救我。」

「不客氣,來幫忙救火的時候忽然聽到有個胖子著急地用台灣國語在呼叫他兩個女兒,我也不管誰是阿如誰是阿柔,總之先救了再說。」

瞧對方說的稀鬆平常,但曹以柔的臉色卻不太好看。

雖然非常不想點頭承認,但他說的胖子是她那位有顆渾厚啤酒肚的阿爸沒錯,而她也的確便是阿爸口中的阿柔沒錯。嘖,都跟阿爸警告過多少次了,拜託要他別在外面這樣叫她……。

「那,」一半是台灣人的男人意味深濃的瞥了曹以柔一眼,「妳是阿如還是阿柔?」

就算再不甘願回答,但救命恩人的心中的疑問,她似乎有責任為他解答。「後面那個。」

「好,瞭解。」對方顯然瞧出了她的尷尬,不再打破沙鍋問到底,轉身準備再去別處搶救。

前棟幾間屋子已被大火燒毀,人群全聚集在傳統韓屋的主屋前,左鄰右舍都跑來幫忙提水滅火。李仁錫在混亂人群中穿梭,臉上寫滿焦急,目光來回盯著主屋內可有絲毫動靜。

他雙眼突然一亮,像總算看見了曙光,他唇齒發顫,望著正從主屋中將李夫人給揹出來的具俊河,李仁錫連忙衝上前。「啊!謝天謝地,救出來了!是母親沒錯!」

「放我下來,我……我要回去,我的寶貝女兒說要回來了……。」具俊河背上的李夫人灰白交雜的頭髮恐怖地散落在肩頸上,不停扭動的年邁身軀一點也不肯配合,在外孫的背上又抓又打,沙啞的喉嚨彷彿像滾了熱水似的狂暴厲叫。「讓我回去……我要、要回去接她!」

李仁錫見老母被外甥從火場中救了出來,連忙衝上前,察看李夫人身上有無受傷。他情緒激動,原本沉穩的個性竟在眾人面前失控,難得的哭濕了雙眼。「對不起,害您老人家受到驚嚇了。」

「不要攔我!我要回去,成妍……成妍回來了!我的寶貝女兒要回來了!」李夫人嘴裡嚷道,不斷回頭望向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的主屋,眼前所見全是沸騰的火燄,火光一簇又一簇倒映在她詭異地透著笑意的眼瞳之中。

「咯咯咯咯……太好了!太好了!我的乖女兒成妍終於要回來媽媽的身邊了……。」

「母親……」不忍神智不清的母親被困在回憶的囚籠,李仁錫忍不住哽咽,狠下心決定對母親道出她十八年來始終不願面對的真相。「成妍……成妍已經死了,可是我們……還活著呀。」

沒想到,李夫人聽了,竟未再賞他巴掌,也沒有對著他爆跳如雷高聲咆哮,竟只是咧開嘴繼續咯咯的笑,儘管皺紋爬滿蒼老臉龐,但卻寫滿了神秘的期待。

「嘿嘿,是啊,是死了,」李夫人終於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但她接下來說的話,卻足以嚇壞還在火場中搶救的所有人。「可是……馬上就會再回來了,我的女兒成妍啊……就算是死了,不管要經過多久,終究還是會再回到媽媽的身邊來的。」

暗夜中的這把無名火,燃燒得狂妄而又難以壓抑。

眾人心中無端竄起的恐懼以及疑惑,也正以燎原般的速度攻陷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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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到都快天亮了,睡意才終於擊潰曹以柔疲憊卻清醒的意識。

真好,終於可以睡了。她一定,一定要稍微瞇一會兒補充元氣才行了……。

就在昏昏沉沉的淺眠之間,曹以柔再次翻動身子,濃濃睡意的她不悅地皺起眉頭。嘖,好吵!

房門被倏地拉開,有腳步聲靠近。

「二姊!二姊!趕快起來啦!」有人在拼命拉扯她的肩膀,是想把她搖醒嗎?

不行,還好睏。說什麼都一定要睡一會兒才行,現在這時候絕不能再捨命陪小妹瞎扯了。

「啪啪!」臉頰一陣吃疼,連著兩記巴掌在她左臉上響起。

「二姊妳昨晚是去幹什麼了啊?累成這個樣?趕快起來了啦,快點,有燒焦的味道,失火了!」

失火!就是發生火災的意思了嗎?霎那間,危機意識勝過瞌睡蟲,曹以柔雙眼驀地一睜,冷冷瞪著壓低身子,正將臉湊在她面前的曹如娣。

「哪一間?」她一從臥鋪上起身,頭一句就先問這個,接著才曉得處理危機的先後順序。

「蛤?什麼哪一間?」曹如娣被問得一頭霧水。

「是燒到哪一間了?」

「后!哪知呀!聽見屋外有人在大叫失火,我就趕快從隔壁衝過來叫妳了啊!」身穿整套少女款小熊維尼睡衣的曹如娣噘著嘴,氣呼呼的,平常會賴床的她,從沒想過二姊居然這麼難叫醒?

「那阿爸呢?妳叫過了沒?」

「二姊!妳是不是睡昏頭了?原來的二姊拜託趕快醒過來!我剛剛不是才講過,一聽到外頭有人喊失火,就先往妳這裡跑了啊!叫半天都叫不醒,哪還時間去叫阿爸!」曹如娣孩子氣地埋怨道,抓起二姊就準備往房外跑。

糟糕!到處都是燻人的濃煙,火勢已經蔓延進內屋裡了……。

被濃煙嗆到,倆姊妹止不住地猛咳。曹如娣這下完全慌了,手心冒汗,死命掐住住二姊的手。

「別慌張,第一步,先趴下。」曹以柔知道小妹嚇到腿軟了,反手堅定地緊握住對方,冷靜下指令,曉得這麼做能有效減緩小妹緊張的情緒。她轉身趴跪於木質地板上,指了指長廊前方。「我聽見有人用中文在大喊的聲音,可能是阿爸或俊河哥,我們沿著這條走廊跪爬出去。」

「喔……,好。」曹如娣反應慢半拍,開始跟在二姊的身後爬行。

她們盡量壓低身子,讓口鼻避開飄散於空間中的嗆鼻濃煙,眼前煙霧瀰漫,能見度極差,但幸好經過的一排木造房子都還沒延燒開來,才能令她們在逃生之際,有一點稍微喘息的機會。

還沒爬到長廊的盡頭,就聽聞轉角處傳來疑似用大聲公在講話的如雷吼聲:

「阿如!阿如!阿柔!阿柔!有聽到阿爸在叫妳棉的聲音牟(有沒有)?恩燙夠睏(別再睡了)啊,官緊(趕緊)起來喔!阿如喂!阿柔啊!灰燒厝啊啦(火燒房子了)!」

「齁,有夠丟臉的耶!幹嘛叫那麼大聲啦!」一聽見曹必魯那如獅吼般的有力呼喊,曹如娣先前的慌張害怕瞬間一掃而空。苦著一張臉,此刻竟然不擔心火勢會不會燒過來了,因為愛漂亮的她眼前更擔憂的是自己這一身狼狽的落難模樣被人瞧見。「完蛋了,等一下會被俊河Oba看到我這呆樣。」

「能有機會再被看到,就算妳走運了好嗎?還有閒情逸致擔心這些,擦鼻涕小姐。」

濃煙燻嗆,火苗逐漸由兩旁的牆角縫隙間竄出,咳嗽咳得姊妹倆連耳膜都刺痛。

忽然間,長廊盡頭的轉角口猛地竄出一道身影!兩人都還沒瞧清楚對方是誰,但高挺的身影沒有半刻遲疑,火速朝她倆衝了過來──

朦朧之中,跪爬在後頭的曹如娣也看見了。「二、二姊?會不會是……?」

「拜託,我也看見了,不是厲鬼。」

才剛冷冷吐槽完曹如娣,只見曹以柔的身子竟旋即被人整個打橫抱起,那情境恰好就像韓劇中常出現的浪漫感情戲橋段。對方擁抱的力道狂野而溫柔,陌生的雙手觸碰著她的纖腰跟修長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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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住釜山李家長房祖屋的第二晚,曹以柔還是睡不好。

她趴臥,臉側著,視線恰巧對上那扇房中的木框紙門,紙門上透著昏暗光暈,房中燈影搖曳。

是因為這次沒跟小妹同睡一間房,所以才如此翻來覆去一夜不好眠的嗎?

曹以柔拉高被子,將自己埋入棉被裡,應該不是這原因才對。因為,即使到這裡以後兩人各睡一間房,但傳統韓屋設計的木框紙門隔間,隔音設備幾乎等於零,就算跟對方隔了一扇門,大半夜裡,還是可以清楚聽見隔壁房內傳來小妹曹如娣呼呼大睡的鼾聲,今晚甚至還講了不少夢話呢。

「是誰夜半悄悄走來,提著情敵頭顱示愛,含笑送上一朵天上如血般盛開之花……」

歌聲幽然傳來,聽來十分淒涼,好似古老的歌謠曲調。是誰三更半夜還在唱歌?這歌詞也真詭異,一首情歌怎麼唱得竟像催魂喪命曲?

不對!自己怎麼可能聽得懂這首歌的歌詞?曹以柔回神,急地掙開棉被,驚坐起身子。

她沒學過韓語,來到韓國這段期間,雖常聽本地人在講,但她這外國人能聽懂的話,頂多就只有類似什麼「Oba()、「EomMa()、「GimChi(泡菜)的簡單名詞。這種程度,根本算是韓語文盲。

所以,無論如何,此時此刻的她,是絕不可能有本事聽懂一首韓語歌的歌詞。

除非……曹以柔轉過頭,望著木框紙門上微光幽幽的晃動燈影。好奇心戰勝了畏懼,她站起身,慢慢走向那扇紙門,將它輕輕一推開,迎面而來的哪有什麼燈,眼前只剩一望無際的黑漆。

她覺得,這歌是故意唱給她聽的,某種不尋常的存在,刻意要讓她在這瞬間能夠聽懂……。

記得阿爸曾說過,不同國家的鬼就算講的話聽在常人耳中像是外星語,但只要「祂」想讓你懂,你就一定能懂。根據過去的交手經驗,曹以柔也明白跟往生的靈體溝通並非單靠言語,鬼的語言就像是一種「念」,換成正常人能明白的科學解釋,那所謂很玄的「念」,其實就是波的頻率。

這會兒,某種波的特殊頻率吸引到她的注意,要她繼續把這首歌聽下去──

「無窮花開不開?朝生暮死誰憐愛?為情痛苦無窮盡,花開花謝約死期,生生世世難相見,緣滅相隨捧頭顱回味……」

曹以柔忍不住皺起眉頭,打從心底排斥這歌,向來就對情歌免疫的她,以最強的忍耐極限聽完這首令她毛骨悚然的韓語歌。太可怕了,一整首歌動不動就死啊死的沒完沒了,她甚至忍不住懷疑,這會不會是一首相約殉情的歌?

步出漆黑無夜燈照明的長廊,曹以柔循著歌聲,一路行至後屋院落。

才一踏進院中拱門,她倏地踩住腳步,幾乎就在同一秒鐘之間,整個人被緊緊給抱住!

「……?」幸好,緊擁住她的身軀仍然溫暖。應該……不是鬼吧。

夜色中的後院內,李夫人整個人像無尾熊似的黏在曹以柔身上,口中唸唸有詞。「成妍啊,我的乖女兒,妳是亂跑去哪裡了?媽媽一直在找妳呢。」 

「李……李夫人?」曹以柔只能用中文輕聲道,怕過於嚴厲的口吻會驚嚇到精神失常的長輩。

但眼前的李夫人顯然根本不管她究竟想說什麼,也不在乎抱住的這個陌生女孩講的是自己聽不懂的哪一國話,激動的眼神中含滿期待,彷彿等待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女兒,媽媽的乖女兒,終於,終於找到妳了。」李夫人錯把這台灣來的女生當成是自己已逝的愛女李成妍,憐愛地撫著曹以柔的散開的長髮,眼角噙著欣慰的眼淚,淚水滴下,落在曹以柔的袖子上。「對不起,對不起,是媽媽太粗心了,真的好對不起妳啊!」

對不起。這句韓語因為經常被小妹曹如娣掛在嘴邊,所以曹以柔居然神奇地聽得懂。

「外婆!您這是在做什麼?」具俊河霍地出現,也對眼前所見的景象大感離譜。

他眼底藏著歉意,神情黯然,先用眼神向曹以柔釋出抱歉。接著便立刻上前,攙扶住緊緊摟著曹以柔不放的李夫人,他溫柔地附在外婆耳畔,柔聲勸著錯認對象的老人家。

「外婆,這位是我請來的朋友,就像妹妹一樣的,請不要嚇到她了。」

「什麼妹妹?我們家成妍才不是誰的妹妹!」李夫人雖已瘋顛,但卻仍有聽懂的時候,一聽具俊河說曹以柔像妹妹,竟突然像是動了氣,馬上嚴聲喝道。「她可是我的寶貝女兒成妍,看清楚了,是要準備嫁給你當好太太的成妍哪,具女婿你年紀輕輕,怎麼比岳母還糊塗了呢?」

具俊河與曹以柔彼此相視不語,知道李夫人把他們二人都誤認了。

在失去愛女後傷心瘋顛的李夫人眼中,倆人的出現就像註定,他們明明就是李成妍和具世勳啊。

「算了,」曹以柔開口,對著正露出尷尬糗樣的具俊河搖一搖頭。「很難跟精神已經抽離現實的老人家解釋他們不願面對的事。」

「對不起。」具俊河嘆口氣,看著被外婆緊纏住的曹以柔,向她再次鄭重道歉。

「俊河哥你應該也不好受吧,不管是對你外公或外婆來說,俊河哥親生母親自殺的事實根本令他們無力招架,人就算是過世了,但悲鬱含冤的亡魂怨氣,好像也牽引著整個家族的負面情緒。」

曹以柔甚至覺得,即使連具俊河也受到影響了。她隱約察覺到,俊河哥自從來到生母位於釜山的娘家以後,眼神間總是充滿憂愁,原本就沉默的個性變得更抑鬱了。

難道,這難以補捉、飄動在他們四週的不安情緒,都是失竊的陰魄在暗地裡作祟嗎?

對了,剛才吸引她前來一窺究竟的那首韓語歌是幾時停下來的?

她感到困惑,轉過頭,李夫人的臉親暱地湊在她貼伏在耳邊的髮鬢之間,陌生的蒼老臉龐近距離貼著她敏感的肌膚。曹以柔不自在地悄悄移開目光,卻正巧迎面就望見李夫人笑咧開滿口不齊的牙,那詭異的笑容,怎會陰森地教人這麼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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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參加人數比例懸殊的宗親會議。

在場者除了具俊河一人為外姓,其他所有趕來參與的全是李成妍釜山娘家這邊的長輩。

「不行!絕對不能把骨灰帶走!」

「沒錯,是誰允許你這麼放肆的?」

「當初就說了這門親事根本不該結的嘛,好事沒發生一件,招惡運的倒是一件接著一件來!」

李氏親族們一聽說具俊河特別從大邱帶了一幫陌生的台灣人跑來釜山李家,想要說服已出家為僧的長房李峻答應讓他們接走李成妍的牌位與骨灰,各房親戚們紛紛趕回來阻止。

宗親們擔心的自然不是李成妍的骨灰究竟是會落腳於釜山或是大邱,覬覦龐大產業利益的他們忙著搶先一步趕回長房祖屋的目的,莫不是為了「以絕後患」──了斷具家和李家的關係。

「真不知足呀,跟他那個騙走成妍的老爸一樣,『夫人莊園』都到手了還這麼貪心!」表叔道。

「哼,再接下去還想幹嘛別以為我們不知道,」穿著高雅韓服的三堂嬸瞪了具俊河一眼,手上的扇子搖個不停。「下次再跑來,是不是乾脆直接拜託會長的父親把這棟長房祖屋送給他了呢!」

三堂嬸口中的會長,即是十年前接任家族企業之一,韓屋村會長一職的李仁錫。

自從韓劇成功行銷亞洲各國以來,各地標榜傳統之美的韓屋村就成了劇組拍戲的搶手景點,原本便擅於經營觀光旅遊事業的釜山李氏集團,早在十五年前即已在自家收購的土地當中挑中一處,創建了每年都能吸引大批觀光人潮的「無窮花韓屋村」。

原本沉默不語的李仁錫終於開了口,他以長輩的態度護著自己的外甥。「好了,各位親戚們就饒過俊河吧,這孩子我從小看著他長大,怎麼可能會是大家口中那樣子的壞孩子呢!」

三堂嬸不死心,衝到李仁錫面前想再嚼舌根。「會長!您就是太仁慈,才會被他們給騙了!」

「……。」具俊河臉色鐵青,握拳的雙手努力忍耐著,緊抿著唇任由長輩們不斷奚落。

「夠了,別再讓我聽到一句斥責這孩子的話。」在同輩宗親之間,李仁錫的輩份最高,身為長房長子的他,順理成章成了家族企業集團的熱門接班人。眾親戚會憂心猜疑也不是全無道理,只因四十五歲的李仁錫至今依然單身,無妻也無子,到目前都還沒有任何親生血緣可以繼承事業。

這麼一來的話,若論及最親的後生晚輩,不就是已故妹妹的獨生子具俊河了嗎。關係最親近的……是呃,也難怪李氏親族們會用盡心機趕來強勢拒絕,他們不得不提防呀。

李仁錫收起方才不悅的表情,轉過頭,慈愛地喚住外甥。「俊河,聽說你外公肯見你們,他……他老人家還好嗎?有沒有託你帶什麼話回來給我們?」

聞言,大廳裡瞬間安靜了下來,眾人屏息以待。這,就是令他們必須提防具俊河的另一個主因。

十八年來,李峻從未答應見任何親友一面,卻居然選在這個時機點願意面見親外孫……。

具俊河一臉嚴肅,沉默地搖了搖頭。「外公的身體沒像從前那樣硬朗了,心裡也還是不好受。」

「這樣啊。」聽聞久居寺中的老父親始終放不下心中的憾事,李仁錫輕嘆一聲,頓了一會兒才又再繼續問:「那你外公聽你說了想將母親的骨灰帶回『夫人莊園』,老人家有沒有表示什麼?」

「外公……」具俊河仰起頭,目光勇敢迎向廳上的諸位長輩。「外公聽了,問我銀杏樹的事,之後就忽然不舒服,吐了好幾口血。」

「吐血!?」在場所有親族全大驚失色,沒一個人知道李峻的健康情況竟已這麼糟。

「俊河,你外公是問了銀杏樹的什麼事?」李仁錫面帶憂愁,滿心牽掛地問道。

具俊河顯然直到現在仍無法理解外公當時為何會有那樣的反應。他鎖緊眉頭,轉頭望向仁錫舅舅那張焦急擔憂的愁容,遲疑了半刻,才緩緩開口告訴大家:「老人家問我,梵魚寺外的那棵銀杏樹現在變什麼顏色了?」

一瞬之間,大廳上爆出一陣又一陣的竊竊私語。

「難道也瘋了嗎?」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關心一棵莫名其妙的樹!」

「會不會是想等變了顏色,老人家就準備還俗回家了?」

正當眾人吵得不可開交之際,李仁錫視線一瞥,神情驀地轉變,起身迎向正從長廊閒晃而來的李夫人,他溫柔問道:「母親您怎麼不在房裡多休息一會兒呢?是不是嫌我們這群晚輩太吵鬧了?」

「噓……」李夫人揚起食指,捂在自己乾皺的嘴唇上,緊張地左右張望。「成妍今天要出嫁了,我的寶貝女兒等一會兒馬上就要當新娘子了呢。」

「……!?」親族之間面面相覷,有的人習以為常,有的人則被這番話給驚嚇到。

「外婆……」具俊河屈膝跪在李夫人面前,儘管無奈,卻還是耐著性子想跟失去理智的外婆解釋。「您聽我說,俊河的母親十多年前就已經過世了,再也不可能回來,請您……請您別再這樣傷心折磨自己,否則母親的亡魂就算死了一次又一次,也回不來的。」

李夫人聽不進具俊河講的話,撲上前緊緊扯住他。「新郎倌你怎麼還在這裡發呆?快來跟我的寶貝女兒一塊兒向岳母行大禮呀!」

才剛說完,便匆匆將懷中的布娃娃頭塞給具俊河。

具俊河的身軀突然像觸電似的一僵,低頭望住自己手裡殘破的娃娃頭。娃娃頭污穢的臉頰被人塗了兩坨豔麗的紅,糾結的亂髮上編了幾撮辮子。久未清洗的布料散發著陣陣作嘔的惡臭,深邃漆黑的一雙眼珠子彷彿由始至終都在盯著他看……。

捧著娃娃頭的手沒由來地顫抖,他想強迫自己靠意志力控制,但沒有用,竟連心跳也顫慄。

怎麼可能?他從不迷信,怎可能會懼怕這顆殘破的娃娃頭?

遠遠的,廳外院子裡傳來一陣輕咳聲,沒多久,便瞧一名容貌尊貴、身材保持得宜的女性長者緩緩步入這棟長房祖屋。

來的這位是被宗親們尊稱為「壽吉婆」的六房長輩代表,因為過世的丈夫開了間在當地聞名的「壽吉堂」中藥鋪,早年當地人尊稱宅心仁厚的老闆李修是「壽吉公」,等老闆辭世之後,繼承他中藥鋪藥材生意的妻子,自然也同樣受人尊敬地被大家人前人後的喊一聲「壽吉婆」了。

「咳咳,聽說宗親們全都到長房祖屋來了,怎麼沒人通知我這老太婆呢?」壽吉婆雖這麼說道,但眉眼之間卻皆是和藹笑意,不若其他宗親們全像是急著跑來爭家產似的。

在李家宗親之中,李仁錫這一輩就屬他輩份最長,而上一代仍健在的長輩,除了長房李夫人與出家為僧的李峻以外,唯一還調解得上一些事情並受親族們敬重的,就只剩這位六房嬸婆了。

一見許久不見的具俊河,壽吉婆煞是歡喜,連忙上前攙起他想給個擁抱。

但具俊河身旁早有人了,佈滿青筋的蒼老雙手慌張卻霸道地一把攫住他,李夫人直接用自己的身軀擋開壽吉婆的靠近。

「他是我們成妍的!是我寶貝女兒的新郎倌,誰都不可以搶!」

壽吉婆先是愣了片刻,回眸凝視著李夫人瘋顛卻無比堅定的神情,轉過身反而笑呵呵道:

「都這麼些年了,長房大嫂還是一樣……用年輕人的講法要怎麼說?幽默嗎?對對對,還是這麼幽默呀!俊河啊,你外婆真是太疼愛你啦!」她拍了拍具俊河的臉頰,慈愛的眼底湧現同情。

不料,李夫人竟冷不防出手攻擊,忿忿甩開壽吉婆安慰具俊河的手。「妳滾!」

「母、母親……!」這會兒連李仁錫也看不下去了,焦急喊了一聲。

天際間倏地響起幾聲悶雷,地區性的午後陣雨這瞬間如傾洩怨氣似的瘋狂大作。

黏膩潮濕的空氣間,瀰漫著一股不著邊際的惡意,惡意被悄悄渲染,讓人人眼中所見的世界,在這一瞬之間,都彷彿變得邪佞且怨恨。

埋藏著的深深恨意,很快便會召喚來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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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永戒法師雙手發顫,重重擱下手中原本仍在揮毫的毛筆。

「這是母親自己的意思。」

「是在您女兒去世以後,留在銀杏樹下的魄還沒被人偷走以前的意思。」曹以柔接在後面忽然加上這麼兩句。具俊河先是一愣,但隨後便也照實翻譯。

「死後留在那樹下的魄……被偷走?」永戒法師神情肅穆,但正常的右眼之中卻隱隱浮現憂傷。

「人往生以後的陰魄要是被偷走,就算迎回牌位跟骨灰,也不算真正的安葬,因為魂魄離散,不完整了。」曹必魯解釋道,推了推狀似分心的具俊河,催促他趕快跟外公把這段話翻譯出來。

「唉,都是罪過。」永戒法師深深一嘆,低望向曹必魯塗鴉似的畫在紙上的那棵樹。「不祥之樹啊!一切全是老納的錯,當初就不該將那棵銀杏樹當成嫁妝,哪知道成妍竟會那麼傻呢!」

曹必魯聽了具俊河翻譯的內容後,連連點頭稱是,「沒錯!那一棵樹確實是不祥之樹,偶看過『夫人莊園』的那棵銀杏樹,長得實在太妖太豔了,美到過火就容易招惹邪怨。」他也學永戒法師深深嘆了一口氣,「俊河他親生阿母呀,當年恐怕就是招惹了那股不祥的邪怨之氣,才會想不開。」 

此時,身穿袈裟的永戒法師竟突然揚起手,痛苦地一下又一下搥打自己的胸口。

「唔……!」霎那間,蒼老醜陋的臉上已不斷冒出冷汗。

具俊河急忙靠向永戒法師身邊,一臉擔憂地攙扶住身子痛得快坐不穩的老人家。「外、外公,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永戒法師慘白著臉,明明神情就像是痛到快虛脫的樣子,卻極力忍耐著,吃力地只是朝具俊河猛搖頭,唇角先是一陣抽搐,一口血旋即從嘴裡嘔了出來!

「樹……那棵樹……嘔……!」又是一大口血。

「外公!您想告訴我們什麼?什麼樹?」這會兒連一向沉穩理性的具俊河也慌了,攬起連嘔了兩口血,已癱軟在他身上的永戒法師。

永戒法師爆突的右眼珠焦躁地不安亂眨,左眼卻顯得異常疲累而迷茫。他顫抖地、困難地慢慢抬起手臂,指著禪房內的其中一面牆。

「那棵、那一棵樹……變成什麼顏色了?」

具俊河往牆上匆匆望去,牆上哪有什麼樹?上頭只有一帖又一帖的書法而已呀。他不解,一臉困惑地問:「外公,我不懂,到底您指的是哪一棵樹?是『夫人莊園』裡的那棵銀杏樹嗎?」

永戒法師還是搖頭,費力指著那面牆,仰頭又是一口血,暗褐色的血噴濺在具俊河的衣服上!

曹以柔也抬頭直盯著那面牆看,專注地像是想要看透這面牆。忽然,她脫口道出:「是銀杏樹!那棵也曾經被阿爸說過長得太美,有邪氣怨念的紅色銀杏樹!」

永戒法師手指顫抖指著的,不是那面牆,而是隔著重重高牆,莊嚴寺廟外的那棵樹。

「外公,您是在問梵魚寺外頭的那棵像血一樣紅的銀杏樹嗎?」具俊河低頭問。

「像血一樣嗎?」永戒法師沉吟道,剛才還很激動的手,虛弱鬆軟地垂落而下。「還是一樣,還是紅得像血一樣啊……。」他閤上眼,不再開口了。

就在這時候,除了具俊河自己,曹必魯跟曹家兩姊妹都瞧見了他身上的不尋常的變化。

正確來說,是他衣服上的詭異變化。

就瞧方才被永戒法師嘔出的血,噴濺了一身的那件米色條紋襯衫上,那原本大塊面積的暗色血痕間竟緩緩浮現出一隻正不停蠕動中的肥美血蟲!

蟲子脫離了血腥,就好似魚兒跳離了水面,掙扎著不斷彈呀跳的,沒一會兒便僵死了。

父女三人一愣,好像都同時想到了什麼,馬上不動聲色將目光移向永戒法師的嘴角──

一隻隻的噬血蟲子正沿著永戒法師的嘴角邊緣,亢奮躁動地蠕爬著,有的從嘴邊成群結隊的順著流淌下來的暗褐血水爬向老人家的四肢;有的落了單,則一邊吸吮著腥濃的血液,一邊蠕爬回他微張著虛弱呼吸卻不願再講任何一句話的嘴。

誰也沒想到,他們還沒找到李成妍和具恩芝失蹤的陰魄,居然就在這間禪房之內發現了這種藉由吮食至陰黑土而生的噬血蟲!更萬萬沒料的是,原本應該寄附於埋著陰魄的黑土之中的噬血蟲,如今卻為何竟會在……受莊嚴佛法庇祐的永戒法師身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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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俊河的外公十八年前便已出家為僧,法號永戒,出家前的俗名叫李峻。

儘管永戒法師的兒子李仁錫經常上山探望要求會面,苦求父親還俗回家,但十幾年來,永戒法師卻連一次當面求見的機會也不給兒子,每回總是讓寺裡的住持代為婉拒。一拒十八年,繼承家產祖業的兒子李仁錫始終難以見上一面,即便是身上流著和心愛女兒一樣血液的外孫具俊河也是如此。

「永戒法師聽了施主傳來的消息,為俗家女兒已死卻不得安寧的魂魄感到心痛。」小沙彌進入一間禪房轉達了曹必魯等人的來意之後,沒隔多久便從內步出替永戒法師傳話,再由具俊河幫忙翻譯。「但遠來是客,又是為了永戒法師俗家女兒的身後事,所以,法師同意與各位施主見上一面。」

於是眾人便在小沙彌的引領下,魚貫進入了永戒法師另外闢室清修的禪房。

但才一踏入禪房,他們四個不速客便感覺到禪房內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

照理來說,憑藉他們李氏一族世世代代在釜山穩建經營,紮下的深厚根與人脈,就算是遠離紅塵出家為僧,李家親族特別要求寺方提供一處專供永戒法師打禪唸經的清修禪房也是不無可能。但,怪就怪在這間禪房……。

竟然沒有任何一扇窗戶,除了出入的門,四面皆是寫滿了字的牆。

他們抬頭,瞥見牆上貼滿一張張新舊不一的書法,書法題字有的是漢字,有的則以諺文(傳統朝鮮文的通稱)寫成。曹以柔盯著她看得懂的,快速瀏覽上面的文字,絕大部份的漢字寫的都是一些類似「悔不當初」、「昨日之罪」……的感嘆之詞。

由這些文字看上去,即使直到今時此刻,永戒法師依舊活在痛苦的深淵中。

「外公……!」具俊河這一聲喊得有些激動,畢竟相隔十八年,今天才好不容易與外公重逢。

聞言,永戒法師也抬起頭,就在他仰起原本低垂的臉龐,露出自己那張令人望而生畏的驚悚面容的霎那,短短一秒間,禪房中聽到眾人如蚊蚋般的低聲驚呼。

那不僅是一張飽經歲月折磨的蒼老面孔,更是一張被狠狠摧毀了的破相臉龐。

左臉頰上大半邊鼓起的皮膚上長著一團又一團像是煎焦了似的不規則肉瘤,肉瘤涵蓋範圍太廣,甚至影響到了原本高挺的鼻樑骨以及左眼,沉重的負荷壓塌了鼻子,更把左眼珠給擠壓得幾乎快爆突而出,脖子才只要輕輕一擺動,佈滿醜陋黑色塊斑的肉瘤便會在被撐得拉長的臉頰上來回晃盪。

最震撼的莫過於具俊河,他怔愣住,久久不能自己。在場眾人當中,他是唯一見過永戒法師從前容貌的人。在老人家尚未入梵魚寺為僧,還是他記憶中風趣仁慈的外公以前……。

記憶中的外公,有一張彷若雕像般的臉龐,鮮明深邃的五官,即使都年過五十,還常有不同年齡層的女性被他風流俊挺的外貌吸引,也因為如此,家族經營的生意,也以慕名而來的女性客人居多。幾乎從具俊河童年有印象以來,就記得親生母親老是抱怨,外公要是再這麼有女人緣,惹得外婆一天到晚都在擔心自己老公會被別家女人給拐跑的話,生性多疑愛吃醋的外婆遲早會被逼瘋的。

母親沒料錯,外婆是真的瘋了,這一瘋就瘋了十幾年。

永戒法師望著具俊河的臉,沉默良久,最後,竟選擇默默撇開,不願直接面對愛女的獨子。

「俊河,免傷心,以後還有的是時間,」曹必魯出言安慰具俊河,接著,便拿出自備的紙筆,親自在桌上畫了一棵樹,一具上吊者,和地上的黑土陰魄。「現在你就先幫阿公和乾舅當翻譯,偶們要聊一下你親生阿母被人偷走那個陰魄的事。」

具俊河點了點頭,按照韓國人的傳統以晚輩的身份跪坐於一旁。

「外公,這位曹先生是受母親的請託而來,因為母親死後仍未安息,含著怨念徘徊在她自殺的那棵銀杏樹下。」他深吸口氣,鼓足勇氣道出最後最關鍵的一件事:「母親……我母親希望能將牌位和骨灰送回『夫人莊園』跟我父親一起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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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的這段路雖不算太崎嶇,但他們拾階而上,才爬到一半,個個就都滿頭大汗了。

「厚!瓦口啊(我苦啊)!爬這一段比去抓鬼還要累。」曹必魯渾圓的身軀辛苦跟上前面年輕人的腳程,隨便甩一甩頭,甩出來的汗量簡直比庭院灑水器還驚人。

「這位老人家,人家梵魚寺可是佛門聖地耶,幹嘛提到那種骯髒事啦!」小女兒曹如娣回過頭,往回步下幾階,手臂一勾,攙扶住嘴裡不住在喊累的父親。好啦,勉強盡一下孝道。

「等等我們要去見的人,未必會答應見我們對吧?」曹以柔向具俊河問道。

「嗯,是有可能,我曾經探望了幾次也都沒機會見到面。」具俊河點了點頭,唇角剛毅的線條和一雙溫柔內斂的眼睛遺傳自父親,但高挺的鼻樑,則常被生母這邊的親戚說與年輕時的外公非常神似呢。「也許,因為外公一直不能諒解我父親吧,看到我或我父親,都會令外公想起他心愛的獨生女孤零零在異鄉上吊自殺的痛苦回憶。」

具俊河若有所思,目光似乎被石階旁那片無窮花叢給吸引住,花瓣上的淡紫一層又一層柔柔暈開,綻放於山路兩旁,美得淡雅又聖潔,教人忍不住駐足屏息。

「更何況,身為自殺亡母血統跟財產的唯一繼承人,當時13歲的我卻選擇支持父親再娶,對於這一點,外公好像到現在都不願意原諒我。」

「哇!原來俊河Oba的外公這麼愛記仇呀!可是他不是已經出家了嗎?都每天一邊吃素一邊唸阿彌陀佛了,還沒辦法原諒喔?」陪父親走在後頭的曹如娣,聽了忍不住嚷道。

但這番話顯然沒被具俊河聽進耳中,此刻他的專注力全落在開得燦爛、卻不招搖的無窮花上。

「有時候,信仰是一回事,心中的執念又是另一回事。」曹以柔應道。她轉頭,瞥了眼那片讓具俊河看到忘我的秀麗花叢。

這無窮花,在韓國境內隨處可見,生命力強,堅韌又充滿生機,是韓國人眼中無可取代的純潔國花。但山路邊的這些無窮花,跟她在書上看到的顏色不大一樣,聽說韓國的無窮花有一百多種品種,被指定為國花的是白色花瓣、粉紅花芯的那種花系。

曹以柔微低俯下上半身,學起具俊河那樣,湊上前嗅聞其中一株淡雅的無窮花香。「我在書上讀到過一句描述無窮花的句子,形容無窮花早在古朝鮮以前就被稱為『從天而降之花』,是有什麼與神仙相關的傳說嗎?」

聽到曹以柔忽然和他聊起無窮花,具俊河眼底先是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就又恢復如往常一樣的沉穩自若,他推了推鼻樑上的斯文眼鏡,和人一聊起花草,才總算綻開溫柔的笑。「古代傳說我是不大清楚,只知道大概因為每一朵無窮花只開一天,早上開花,晚上凋謝,一朵接著一朵陸續綻放。這樣的精神對我們韓國人來說,好像就意味著『永不凋謝』的意思。」

「我知道,永遠打不死……。」曹以柔莞爾一笑,想起網路上大家常在嘲諷韓國人的那些冷笑話。

此時,兩人身後的曹家小妹又忍不住再度哇哇鬼叫:「喂喂,前面的Oba跟二姊,我們這趟是來辦正事的,請不要背著我跟阿爸偷偷在前面搞小動作唷!」

「擦鼻涕,妳最好趕快把妳的鼻涕擦乾淨。」曹以柔知道她妹妹最受不了什麼,故意在具俊河面前喊曹如娣她那個響噹噹的綽號,還從隨身包裡掏出一條冰涼的濕紙巾扔給她。

受不了才十四歲的曹家小妹嚴重的「青春期妄想症」,一天到晚沒事就幻想要跟韓流明星談戀愛。現在更誇張,自從來到韓國,身邊多了位現成的帥氣乾哥以後,她乾脆整天直接黏著人家跟她一起合演浪漫韓劇。

「鼻涕擦完了,順便把口水也擦一擦。」語罷,曹以柔大跨步邁上石階,將他們遠遠拋在後面。

「阿爸!你看二姊啦每次都這樣,下次不要帶她一起出門了啦!」就算曹如娣告再多次的狀也沒用,事實證明,帶一個冷靜聰明又務實的曹以柔出門,的確比帶著整天在他耳邊哇哇大叫的小女兒有用處的多。

三人又努力爬了一會兒石階,好不容易才終於登上他們的目的地──金井山山腰上的梵魚寺。

踏在大片石板鋪陳的步道上,曹如娣雀悅地又叫又跳,「耶!耶!終於……終於爬上來了!」她興奮地來回奔跑,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正站在路旁仰頭研究一棵銀杏樹的曹以柔。

「噢……!」曹如娣跌在石板步道上,屁股痛得像快開花。「二姊妳幹嘛害人家啊?到時候屁股破相了,還要跟妳借錢讓我去整屁股,很心酸耶!」

「這棵樹……?」曹以柔這會兒才沒空跟小妹鬥嘴,眼前的這棵銀杏樹為何會長得如此妖豔?粗壯的樹幹和扇形銀杏葉都和她在釜山其他地方見過的沒兩樣,到底是哪裡不對勁了呢?

曹如娣聞言,也把頭抬得高高的,才望了一眼就立刻下結論。「好怪!」

具俊河也陪著曹必魯一塊兒跟了上來,一瞧她們姊妹倆正認真注視著的那棵銀杏樹,就明白她們心中的疑惑了。「是不是覺得這棵樹很奇怪?看出來有什麼不一樣了嗎?」

曹必魯也來參一腳,旋即提出自己的疑問。「咦?這一棵明明就不是楓樹,怎麼紅吱吱?」又再仔細端詳了片刻,似乎嗅到了什麼不尋常。「奇怪?佛門清修寶地的附近,為何會埋了這麼一棵飽含深深怨念的邪門怪樹?」

「邪氣的怨念?」曹以柔微蹙眉,不太理解。

「眾生萬物生來本平凡,一種美要是美得太過,不是著魔,就是成妖了。」曹必魯解釋。

「阿爸,你是說這棵樹上有妖魔嗎?可能是真的唷,不然樹葉哪可能會這麼紅,哇!紅得像血一樣耶!」曹如娣驚訝連連,伸手想去碰觸樹身,但手才伸到一半就被曹以柔不客氣地拍了下來。

「請注意妳容易招惹不乾淨穢物的體質,我不想再看妳『被上』一次的難看樣子了。」

由於曹如娣極易招附靈異氣場的特殊體質,常令他們一家人飽受困擾,不但曹必魯三不五時就得想新花招替她作法避邪,其他姊妹也因為她的關係,動不動就覺得身邊莫名其妙變得很陰涼……。

前陣子,他們在大邱一處枉死了幾條人命、被遊客發現駭人屍體的神秘洞穴中搜巡可疑線索的過程中,曹如娣在完全沒任何預警的情況下,突然就接二連三地被可憐的亡靈和恐怖厲鬼給附身了。

「那二姊,妳比較冷靜鎮定,這次換妳『被上上看』好了。」曹如娣拉起二姊的手準備去感應。

「所有跟主題無關的事,我都沒興趣浪費時間。」曹以柔甩開手,不再理會眼前這棵被老爸形容是過份妖豔的血紅色銀杏樹,轉身就準備走了。

「過了前面的那道入寺之門,就是梵魚寺了。」

具俊河與曹家父女一同望向石板步道的盡頭,那兒矗立著古意盎然的漆紅大門,門眉上篆刻著「不二門」三個大大的漢字,門的兩旁則分別寫著「神光不昧萬古揮猷」、「入此門內莫存知鮮」。

「我們韓國人相信,只要入了『不二門』,一切煩惱都會被留在門外,不再被紅塵俗事纏住。」

此時,曹必魯背後的包袱中驀地傳來一陣激烈的躁動,那包袱是以寫滿經文的黃巾所製,施過法的黃巾內包裹了一本李成妍上吊自殺前所寫的咒怨日記。曹必魯利用它的極陰之怨,採取以怨制怨的方式暫時先將十二位枉死者的亡靈封入日記本中,那些死靈全是在具俊河家的「夫人莊園」裡被他妹妹具恩芝以死者屍體描繪入畫的含冤之魂。

這趟釜山之行,除了當初曹必魯承諾過,必會將畫中亡靈們送往釜山梵魚寺日日聽經超渡,以求陽壽終盡之時得以重返輪迴之道。另一件重要大事,是要幫具俊河生母李成妍完成未了心願,將目前被安置於娘家的牌位及骨灰一塊兒帶回「夫人莊園」與心愛丈夫一同合葬。

但若想要順利將李成妍的牌位及骨灰請回大邱和丈夫一塊合葬,第一關就得先經過李成妍老父的點頭同意。然而她父親,早在十八年前愛女上吊自盡後沒多久,便放棄一切家業,出家歸依佛門。

「好,偶們把煩惱先留在外面,先進去裡面……」曹必魯正氣秉然的大步邁向「不二門」,肚子卻在這時候不爭氣地咕嚕嚕吶喊了幾聲,「咳咳,進去吃一點素齋,再來拜會俊河他的阿公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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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事先已經跟和外婆一塊兒住在祖屋的舅舅報備過了,來,大家快請進吧。」具俊河熟門熟路地引領眾人走上石階,近兩公尺高的木門並未上鎖,他才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大門才一開啟,便聽聞屋內傳來慈祥的低喃:「乖女兒,乖女兒,媽媽的心肝寶貝乖女兒……。」

此時,具俊河的手還握著銅環,轉過頭望向身後的曹家父女,臉上幽幽閃過一絲黯然。

「忘了跟你們說,我外婆……自從我生母上吊自殺以後受不了打擊,精神狀況變得愈來愈糟,這幾年,甚至連我這外孫都不認得了,講話也經常顛三倒四,希望大家待會兒見到請多多包函。」

眾人隨他一同穿過鋪著石板地的庭院,正準備步入位於首棟的正房,古老韓屋中再次傳出年邁蒼桑的老婦之聲,雖然韓語他們聽不懂,但那腔調聽來卻充滿哀傷。

「乖女兒的眼睛好漂亮,媽媽替妳釘一釘;乖女兒的小嘴好乖巧,媽媽替妳縫一縫;乖女兒的臉兒好甜美,媽媽替妳補一補……。」

「俊河哥的外婆是在哼什麼歌嗎?」曹以柔專心聆聽,好奇問道。

具俊河搖了搖頭,眼底藏著一抹平常不輕易示人的脆弱,也許是因為曹以柔問的話,隱隱敲疼了他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喪母悲傷。「不、並不是一般的歌謠,那是外婆自己編的。」

無論過了多少年,每次只要回到釜山這老祖屋,便會勾起諸多與往生母親有關的傷感回憶。

具俊河一邊聽著老人低吟的內容,面露哀悽,苦澀地替大家翻譯成中文。聽完中文解釋,曹必魯和女兒們竟都忽覺一陣寒涼,彷若有股怪異的冷風正湊巧掠過他們腳底似的。

是呃,他們幾個全都親眼見過李成妍雖已死透,卻因遺願未了,仍舊不甘心地徘徊於往生之處的恐怖陰魄,死前便被自己狠狠割碎戳爛的五官臉孔,就算此刻回想起來,還是讓人不由得一陣膽寒。

具俊河站在兩扇門扉微開的正房外,朝裡恭恭敬敬喚了聲:「外婆,我是俊河。」

驀地,一隻佈滿青筋、枯瘦嶙峋的蒼老之手出乎眾人意料之外抓住門扉,用力往外一拉,塗了粉紙的房門瞬間顫抖地陡然大開!

「……!」外來客一見,個個驚訝地睜大雙眼。

只見一名盤髮老婦跪坐在門邊,側著半張滿是皺紋的臉,詭異而狐疑地探出頭來朝外面窺望,才見到具俊河與他身後的一干陌生外人,竟沒有露出絲毫懼色,反而雀悅地捧起另一隻手上的娃娃頭,眼中躍著一簇興奮的火苗,像是在疼惜地哄著它。

「乖女兒別難過,瞧瞧,是新郎帶著大夥兒要來迎親了唷!不哭了,不哭了,媽媽趕快替妳把眼淚擦一擦。」語無倫次的老婦慈愛說著,不忘揚手溫柔地朝那顆娃娃頭的眼睛部位揉了揉。

「這位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外婆了。」

任誰都看的出,眼前這老婦早已經瘋了。

手上的布娃娃只剩一顆頭顱,一會兒被她擁在懷裡,一會兒被她拽在腋下,那顆布娃娃頭看上去殘破不堪,髒污的臉龐就算洗了又洗,還是像是從爛泥中被撿起來似的怎麼洗都還是會留下污泥的殘痕。但老婦絲毫也不在意它的骯髒與殘破,愛憐地湊在發皺的嘴邊親了又親。

「成妍哪,我的乖女兒,妳心愛的新郎終於來了呀!這下妳可開心了!」

「母親!」一道身影忽然從廊上飛奔而來,著急又擔心地喚了這句大家都還聽的懂的韓語。

人還未走近,具俊河已先介紹道:「啊,是仁錫舅舅。」

護母心切的李仁錫快步衝向正房門口,口裡不斷喘著氣,還不到五十歲,兩鬢竟已見灰白髮絲悄悄爬上。他先是望一眼跪坐於門邊,看似與平常無異的母親李夫人,隨後才放下心防,轉身向也和他一樣杵在門邊的客人鞠躬問候:

「各位好,招待不周請多見諒,我是俊河的舅舅李仁錫。」未料,一出口竟也是夾著韓腔的中文!

「不是真的吧!?」曹如娣提高八度音,忍不住再次發出讚嘆。「怎麼來這裡講中文也會通?」

「呵呵,別見怪,因為家族經營的都是些旅遊住宿的生意,這些年講中文的觀光客特別多,不跟著邊聽邊學,客人覺得誠意不夠,下次就不來捧場了。」李仁錫笑著解釋,有張看來與講話口吻一樣寬厚仁慈的臉龐,朝人笑的時候,濃濃的粗眉也會跟著一塊兒笑彎。

他仰頭,想對正房中的母親耐心說明:「母親,還記得俊河嗎?他是成妍在世時最疼愛的兒子呀,每次成妍帶俊河回釜山娘家,您都會拿烤松果給他吃呢。」

「胡說八道什麼兒子!我家閨女還沒嫁人呢,明天新郎就要來迎娶了。」李夫人臉色一沉,斥責道。

「不好意思,我母親因為喪女之痛哀傷過度,太思念女兒了,所有回憶好像都停留在成妍還沒出嫁以前,還住在釜山這個老家的時候。」李仁錫一臉歉意。

李夫人起身,冷不妨甩了兒子李仁錫一記耳光。「你這壞傢伙, 為什麼要詛咒我的寶貝女兒!?我女兒好好的睡在我懷裡,每天晚上都跟我說她好愛她的媽媽,誰說她死了?呸,壞傢伙!」罵完,又連甩了他兩巴掌。

看在眾人眼裡,每一記巴掌都打得又狠又痛,但身為兒子的當事人眼中卻絲毫沒有一點委屈。

是哪裡奇怪了?曹必魯一抬眼,剛巧迎上兩個女兒投射過來的詢問目光。

因為才踏入這古老韓屋沒多久,曹家父女就聞到了不尋常的死意氣味。奇怪了,到現在都還沒瞧見半隻亡魂冤鬼呀,那麼這漂浮於空氣間隱隱蠢動的死意,究竟是從何人身上沾染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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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是有沒有這麼浪漫啦!可以直接下車來演韓劇了耶,」曹家個性最活潑,最愛發表白日夢內容的小妹曹如娣望著窗外街景,哇啦哇啦興奮說道,還不忘睜著一雙對世界充滿好奇的明亮大眼,轉頭朝身旁駕駛座上的青年露出了個青春無敵的笑靨。「俊河Oba,你說對不對?」

「嗯,對啊。」具俊河眉頭深鎖,口頭上雖回應著對方,臉上的神情看上去卻心事重重。

大邱到釜山之間的距離其實不算太遠,開車的話約莫一個半鐘頭就能抵達。這一路上,具俊河總是沉默的時候居多。也真難為他了,但為了生命中重要的兩位母親與妹妹,這一趟釜山行,他是非陪著一塊兒來不可的。

平常在人前話就不多的他,為父親守喪才剛滿一年,沒想到他一心想好好守護的「夫人莊園」竟又再次遭逢巨變!才不過一夜之間,妹妹具恩芝留下遺書,與他十八年前自殺的生母選了同一棵樹上吊,就連她們死後埋於往生處的「魄」,也被有心人雙雙盜走……。

不知是突然想到什麼有感而發,具俊河的眼鏡框上竟悄悄氳著一層薄薄霧氣。

驀地,一隻手從後座伸過來,拍了拍他的肩。

「著急也是沒用,越心急就越感覺不到你親生阿母跟妹妹,」伸長了粗壯手臂的曹必魯順勢捏了捏具俊河的肩頸,幫助他放鬆心情,釋放一下連日來的鬱悶壓力。「來,讓乾舅給你安慰一下啦。」

「阿爸,你不要打擾人家俊河Oba開車啦!到時候撞到路衝鬼怎麼辦?」曹如娣白了父親一眼,拜託,這種按摩放鬆的「好康」等一下要留給她的好不好!阿爸幹嘛先搶去做啦!

「別被妳這位聒噪鬼吵到去撞電線桿才比較有可能吧。」坐鎮於後座另一邊的曹以柔出聲道。

曹如娣聞言回過頭,邊做鬼臉邊吐舌頭,「俊河Oba你別理他們,我們曹家的人講話都很不留口德,嘿嘿,當然,除了我以外啦。」

聽了曹小妹如此不害譟的「有口德宣言」,曹以柔沒再跟她搶白,只是轉頭瞥向窗外,沒一會兒,就留意到了此地街景的特別氣息。

「跟網上介紹的一樣,釜山街道上真的到處都是銀杏樹,不過這些樹……。」

「看起來跟我們『夫人莊園』的那棵女人樹有點像是不是?」具俊河握著方向盤回應。

曹以柔點了點頭,認真觀察人行道兩旁的路樹。「嗯,是有點像,可是,好像又不太一樣。」

「后后,偶這個有顆聰明腦袋的女兒,每次講話都很奧妙喔!有點像又不一樣,丟啦(對啦)!是真的有像哦。」那奧妙兩字,曹必魯還特別以台語發音來完美詮釋他心中對於二女兒的讚揚。

耳邊聽著曹必魯爽朗宏亮的笑聲,斯文守禮的具俊河也不禁咧唇淡淡笑了起來。透過後視鏡,他眼底飽含複雜的感激之情,悄悄望著陪在他身邊的曹家父女三人。

幸好這一路上有他們一家人同行,不時找話題分散注意力,幫助他沖淡哀傷心情,要不然只要一想到生母李成妍跟同父異母妹妹具恩芝失蹤的鬼魄,他一顆心就又痛又煎熬。

「我們莊園中的那棵樹也算銀杏樹,只不過是變種的銀杏樹。『夫人莊園』原本是我生母娘家那邊的家族事業之一,而我父親早年在莊園工作,負責園藝造景的設計。那一棵銀杏樹是我熱愛園藝的生母和我外公一起研發出來的新品種,後來母親偶然間認識了往返釜山總公司開會的父親,兩個人轟轟烈烈談起了戀愛,性格剛烈的母親甚至不顧家族反對,堅持要跟在我那位沒有家世背景的窮父親結婚,外公疼惜唯一的掌上明珠要嫁去外地,就把那棵他們父女一起合種的新品種銀杏樹當成其中一份嫁妝送到了大邱。另一份嫁妝,你們大概也猜到了吧,沒錯,就是『夫人莊園』。」

「喔,原來還有這麼一段,聽起來好浪漫哦。俊河Oba的親生母親真的是敢愛敢恨,當人的時候是這樣,作了鬼還是一樣沒變……。」話才脫口,曹如娣就收到二姊曹以柔冷冷射來的衛生眼,糟糕!她有口無心提了不該提的那一壺。

「沒、沒關係的,我生母……的確早就死去多年,已經變成孤單漂泊的女鬼了。」

「啊!好像到了素不素?」此時,堂堂寶奶宮壇主曹必魯揚手指了指他的豐厚胖臀,很「拍謝」的對晚輩們乾笑了幾聲,「哈哈,乾舅的屁股不太聽話,氣憋了好久,要趕快下車解放一下才行溜!」

「屁就屁啦,講什麼『氣』呀!?」唔,聞到了,好臭喔!曹如娣連忙搖下車窗。

「是穢氣。」曹以柔推開另一邊的後座車門,手捧著從大邱要來釜山之前,人雖然遠在台灣,但辦事效率一流的大姊用航空快遞寄過來給她的中文版iPad 2。才一下車,就拿起手上的螢幕畫面和眼前所見先對照一番。

臨行前,她特別上網查了一下釜山李家這邊的背景資料,剛才具俊河所講的那些內情,有部份也有出現在網上。例如一棵樹跟整座觀光莊園的嫁妝,還有富家千金和平凡園丁的愛情故事。

排完了女兒所說的穢氣,曹必魯轉過身,眼睛一亮,眼前曹以柔手上那台亮白的iPad 2上正同步播放著一張又一張和他們面前所見一模一樣的古樸景致。

「喔,金水哦。(很漂亮哦)」他豎起大拇指盛讚道。

曹如娣也趕忙湊上來,一會兒盯著螢幕,一會兒抬頭張望眼前那整排用青瓦砌成的典雅房舍。「阿爸,你是說俊河Oba他外婆家的房子漂亮?還是大姊送的這一台iPad 2漂亮啊?」

「還不是都一樣,厝金水(房子很漂亮),這台瞎米愛趴兔的相片碼金水(也很漂亮)!」

眼前的傳統韓屋佔地寬廣,氣勢雄偉的大門上鑲著一副銅鑄的獅頭銅環,幾乎快半個人高的牆墩之內,數叢盎然的綠意從圍牆窗花間隱約透出,與大門深處內死寂無聲的青瓦院落形成強烈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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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知道這是夢。

在夢中,她總會被帶到一棵銀杏樹下,一身素白襦服的女人淺抿唇,朝她揮了揮手,骨瘦如柴般的細細枯手輕盈一握,轉身牽住了她的手。

女孩總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抖,不是冷,而是害怕。

即使只是在夢裡,她還是好害怕,好害怕,因為這場夢不曉得何時才會醒來?

她仰起頭,金黃色的扇形葉片綴滿整棵銀杏樹,風一吹拂,如花似的黃金雨葉灑落而下,一片片飄墜於她腳邊。這景色多美呃,但在她低垂的目光中,卻只見龐大的樹蔭將她團團籠罩。

像個妖嬈的女人似的伸展著枝幹,細枝欠動了一下,魅惑地也朝她伸出了手。

女孩動不了,全身都被麻繩纏綁住了,她身旁一邊是臉色慘白的女人,一邊是這棵銀杏樹。

她想掙扎,喉中乾嘔連連,激動地搖了搖頭,但愈是激烈掙扎,身子搖晃的就愈厲害。

頭一低,發現自己虛弱的身軀竟已被吊銀杏樹上了!

「不……不、不要……不要……!」眼中盈滿淚水,成串成串沿著兩頰滑下。

「別怕,報仇的時刻很快……很快就來了……再、再一會兒……。」女人出聲安撫她。

「不要好嗎?我、我不想……不想要恨……!」

女人瞠大佈滿血絲的雙眸,幽怨的、不解的狠狠瞪向她。

一口鮮血驀地從女人嘴裡噴出,女人兩眼急遽翻白,舌頭痛苦地吐出,紅色的血水沿著嘴角流了下來,浸濕了那條緊緊纏繞在她脖子上的粗麻繩,也同時染紅了身上素槁的傳統襦服,血紅的繩索在她不堪折磨的脖子染出一圈又一圈噬血的紋路。

「不要走……母親!不要走!我……我害怕這樣……!」女孩的喉嚨也愈來愈緊,拼命想叫,但女人雙眼翻吊,身子不住抽搐,好似根本聽不到她淚崩的叫喚了。

她們晃盪著身軀懸吊在銀杏樹上,遠遠望去,母女倆彷彿正在與飄飛的金黃落葉共舞。

「母……母親……嗚嗚嗚……母親啊……!」

幾聲虛弱的抽泣之後,女孩的意識漸漸快散了,即使是在夢境中,這一點一點被抽離的窒息感覺依然痛苦地灌滿她身上的每一寸感官。一切都好真實,她像是真的就又快死透了!

突然間,身旁那隻瘦如細柴的枯手碰觸了她一下。

女孩一驚,雙眼艱難地睜著,震駭地望著眼前永難遺忘的一幕──

脖子上綁著麻繩的母親轉了轉頭,臉龐一抬,露出剛死的慘白面容冷冷瞪視著她!

「好……好恨哪……怎麼……怎麼還不快來呢?」

「對、對不起!母親……我、我好怕……。」

「老天爺太欺負人了!這棵銀杏樹……我詛咒,死在這棵樹上的我要詛咒,詛咒所有傷害我們母女倆的罪惡之人,一輩子都逃不了我化成厲鬼的血咒!我詛咒他們『男丁無緣得所愛,女死魂魄無所依』!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世世代代都會受我的詛咒!」

邊說著,慘白的臉頰竟一瞬間變得又腫又脹,黑色肉蟲子不斷從母親腐爛的口腔中鑽出,每爬出一隻,母親腐脹的臉跟身體便詭異的消一點氣,沒一會兒工夫,竄爬的肉蟲子已爬滿母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殘軀。

「啊──哇啊啊啊──」女孩聲嘶力竭地尖叫,因為……可怕的黑色肉蟲子開始沿著麻繩爬上她哆嗦不止的身體,它們……它們想鑽進她放聲尖叫的嘴巴裡!

「啊──不要!不要!!」

她倏地睜開雙眼,好險!終於醒來了。

女孩眼角還掛著淚,像是在確認是不是真的過來似的,不安地濡了濡乾燥的雙唇。

是真的,她是真的醒了,而且還活著。

「唔……!?」一陣尖厲的刺疼從腹部蔓延,疼痛感很快傳至下體。

她緊張極了,下意識伸手護住自己的肚子,垂下眼眸想查看,目光才一瞥到露在裙擺外的那節小腿肚,一瞬間整個人都愣住了。

潮紅的血液像一條川流不止的紅溪似的從她胯間源源流下,血濕透了她的裙子,兩條腿浸淫在血淋淋的一大片腥紅之中。

骨盆腔中的子宮不知是受了何種驚嚇,急促地陣陣緊縮,緊縮!緊縮!又緊縮!她手足無措,怎麼都停不了從下腹部不斷湧起的劇痛收縮!

在痛厥過去之前,只見她還討饒似的哀求著:「求……求求妳了!不要、不要把我們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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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整夜的休息,累壞了的眾人才總算稍稍補回了一點精力。

「阿爸,俊河的親生母親到底跟你做了什麼交換呀?」曹如娣一早起來,就跟進跟出地纏著曹必魯問東問西的。

「妳喔,嗯燙哈尼搞微啦(不要那麼多話啦)!」

「是啦,是啦,閒我話多,阿爸最好是像恩芝那樣拿筆把我嘴巴塗黑算了!」

「呸呸呸,金架是愛亂共(真的是亂講)!」曹必魯將李成妍的日記本包入寫滿靈咒的黃布巾中,小心翼翼收於法器盒之內。

昨天在趕回來的路上,曹必魯就先call了具俊河,要他依照上次的方法再去女人樹下找他亡母的鬼魄,曹必魯則一回莊園就趕去跟上吊自殺的陰魄溝通兼談條件,讓雖已了結性命,卻始終放不下這座莊園而鎮日徘徊於此的李成妍,明白怨念和死意逐漸激增,將為這座莊園以及整個大邱帶來莫大的奪命浩劫。

於是,就在那棵奪走李成妍性命的女人樹底,曹必魯認真聆聽不甘心的鬼魄未了的心願,他承諾,會助她完成遺願,條件是請對方幫忙解救具恩芝和唐美今。

曾在樹下結上繩索,死意堅決的李成妍,究竟有何不甘的遺願呢?

曹必魯算好時辰,來到昨日與陰魄約定好的地點,他指了指女人樹下的陰濕黑土,對他的一雙女兒們說:「兜是架啦(就是這裡了啦)!俊河他親生阿母不希望自己的陰魄被孤零零留在這樹下,要阿爸幫她的忙,去一趟釜山她娘家那邊,替她把被安置在娘家的骨灰和牌位一起帶回『夫人莊園』,她想跟自己的老公合葬在一起啦!」

「就這樣而已?」曹如娣驚問,她以為不甘心的怨靈應該會要很大才對呀?

「擦鼻涕,妳以為連鬼也跟妳一樣愛貪小便宜嗎?」曹以柔糗了小妹一句,接起阿爸遞給她們姊妹倆的鏟子,蹲在陰濕的土壤旁仔細挖掘,又淡淡說道:「鬼的心思本來就不複雜,轉來轉去想的還不都是生前最在意的事情。十三貞烈夫人是這樣,那十二個被巨大的恐懼給嚇死的少婦也是這樣,就連俊河的親生母親,生前就算有再多的怨恨,自殺之後三魂七魄四處崩離,最渴望的,也不過就只是和丈夫廝守。」

曹如娣聽了,亦覺二姊的話很有道理,邊挖土邊不住點頭稱是。

忽地,她的手停頓了一下,用鏟子尖端的部份輕輕敲了敲她挖到的東西。

「阿爸,」她喊來神通廣大的阿爸,帶著疑惑的眼神瞥向身旁的這棵女人樹,這底方這麼陰,會不會又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這地方怪怪的耶。」

曹必魯旋即也蹲下圓胖的身軀,湊近一瞧。「怪什麼怪?偶來看看……。」

是屍體!一具新的往生者……。

此時,忽見具俊河慌慌張張從石階那頭跑了過來,手上緊抓著一張紙,神色驚恐而擔憂,一看見他們,腳步邁得更加沉重。

「不好了,我在……我在恩芝房間發現這個,卻沒找到她的人,那傻丫頭會不會真的想不開?怎麼辦?媽媽還不曉得,我不敢讓媽媽看見恩芝寫的這封遺書。」

他拿起手上那張繪有少女圖案的信紙,這一次,上頭的筆跡竟然是中文。

遺書內容主要是在請求家人的原諒,具恩芝表示無法接受自己的另一個人格可能正是一年前害父親發生意外的罪人,想和腦袋裡的第二人格奮戰到底,假如她贏了,就會親手了結掉自己的生命,向父母親和哥哥贖罪。

「乾舅,我們該去哪裡找恩芝?」具俊河滿臉哀傷,紅著眼眶問。

「不用找了,就在這裡。」

不料,曹必魯竟如此回答,讓具俊河更是錯愕。「這……這裡?」

「嗯,俊河Oba,」曹如娣舉起鏟子,鏟子前端還曾不慎勾到一片布料。

具俊河眼眸一黯,張大了嘴不敢置信,但他一眼認出了那確時是恩芝的衣服!

身為這個家現任的戶長,他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會在一年之內接連失去了兩個親人!父親的意外之死已令這個家受了重傷,幾乎差一點就快破碎了。而現在,怎麼連被全家人捧在手掌心裡呵護長大的妹妹也走上這條死路!

具俊河根本感覺不到自己流下的眼淚,他忍住心痛,徒手挖開女人樹下那堆掩蓋在妹妹身軀上的深黑色陰濕土壤,慢慢的,醬青色的手指頭露出黑土,再接著,那隻斷了踝骨被用石膏包裹起來的腳也被挖了出來。

「是被殺嗎?不然怎麼會被埋在這土裡?」曹如娣盯著屍首,死人見多了,她竟然不像以前那樣喳喳呼呼大驚小怪了。

「難說,你們看,恩芝脖子上的勒痕,和這條麻繩吻合。」曹以柔從土壤中勾出一條沾滿自殺怨念的粗麻繩,上頭還帶著新鮮死意的氣味。

具恩芝的屍體上沾滿黑土,雙眼如同上吊的往生者一樣爆突而直盯盯地瞠大,微吐的舌頭掛在唇上,濃濃的憎恨死意沿著屍身蔓延開來。魄土之上飽含上吊者臨死前最強烈的恨意,不小心沾染到了,恨意便會蔓延成死意。

「啊!害呀啦(糟糕)!」曹必魯大吼,急地跳腳。

眾人都還沒來的及從發現具恩芝屍體的震駭中復原,就被他的吼聲給嚇到第二次。

曹必魯幾乎快氣瘋了,指著具俊河,面露憂心沒好氣地說:「現在不只是你妹妹,就連你親生阿母的陰魄都一起被偷走了啦!」

「被偷走!?」曹以柔和曹如娣大驚,異口同聲道。

這種有違倫常的「偷魄行為」實在令人理不出頭緒,照裡說,帶著濃烈死意的極陰黑魄,世人倉皇避之都唯恐不及了,怎還會想盡辦法去偷呢?

被偷盜走的怨恨陰魄,又豈會安份如常?說不定,就在這當下,已在某處不知名的地方悄悄蔓延著深深死意,那死意,必將帶給人們無止盡的,死前恐懼。

 

【網路版連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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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唐美今還不明所以,呆住似的望著女兒,甬道入口忽傳來一聲驚呼:

「不要碰!趕快鬆手!千萬別碰那幅畫!」已恢復正常的曹如娣跟二姊一道趕來,姊妹倆才一衝進畫室底層,即看見唐美今跟具恩芝正互不相讓搶著地上被撕得破爛的畫,接著便瞧見具恩芝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向她母親做出忤逆之舉。

「啊!都出來了!」曹如娣盯著她們身後,緊張大喊:「美今姑姑跟恩芝快放手!小心……小心妳們身後!」

這聲中氣十足的吼叫,可終於逼得她倆同時回過頭察看──

地上那碎成片片的爛紙堆底下,彷彿還有什麼正蠢蠢躁動著。

灰腐的身軀沿著破爛畫紙的縫隙之間,掙扎著想爬出已被徹底摧毀的畫中地獄,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早已腐爛透了的屍軀隨著棲身的地獄逐漸被毀壞的過程當中,也正一寸又一寸地等著灰飛煙滅……。

這神魂俱滅的痛苦,絕不比當初活生生被十三貞烈夫人嚇死時少。

畫中亡魂萬分震駭,奮力地蠕爬著想逃出來,二十幾隻蒼腐的恐怖爛手慌張亂抓,其中一隻在混亂中抓到了具恩芝的腳踝,一瞬間,所有腐手竟全湧向那隻腳。

「不!不要!不要傷害我的寶貝女兒!」唐美今衝上來,想阻擋向女兒湧上的手。

「不准碰我!都不准再碰我!」具恩芝忿忿拍打那二十幾隻緊抓住她腳的鬼手,每拍打一下,腐手上的爛肉泥便掉落一塊在她的腳上,但很快她兩隻腳就都被箝制住,她愈是急,火氣就愈大,氣惱地破口大罵:「冤有頭,債有主,誰害妳們死得淒慘,就去找誰報仇算帳!」

此話一出,具恩芝的兩隻腳被抓得更緊了,含恨的畫中亡魂似乎等不及要找害她們痛苦至死以後,都還在受苦的罪魁禍首報仇。

「放手!放開我!」具恩芝大叫,即使掐住她的那些鬼手都被她拍打得爛肉飛濺,只剩下一隻又一隻血淋淋的枯瘦手骨,但含怨的亡魂們就是不肯輕放過。

「放過我女兒,拿我的命去抵吧,」雖然是白費力氣,唐美今卻不放棄任何一絲希望,努力想去扳開那些牢不可破的血紅鬼手。「殺了我!殺了我好了!嗚……放過我可憐的女兒……。」

血手緊緊攫住她的雙腳,愈掐愈緊,一根根見骨的血紅指頭狠狠戳進具恩芝的腳踝和腳掌,使勁爛扯,喀的一聲,扯碎了她的踝骨,她疼得悽厲哀叫:

「啊……我不是、我不是具恩芝!我是……是李成妍!我是李成妍……。」

這聲聲痛徹心扉的慘叫,駭住在場的每一個人。

包括了才剛趕到的曹必魯、具俊河,和緊跟於他們身後緩緩飄至的一抹漆黑陰魄。

「李成妍只有一個,到底誰才是?」曹以柔不解,瞅了一眼「真正的」李成妍。

藉由陰濕黑土形塑出的陰魄,正緊依在兒子具俊河的身後,冷森森地瞪著滿室闖進她花房秘室的入侵者。

「現在不是煩心這個的時候,先救人要緊!」曹必魯手持一本冊子,才不過隨意翻掀數頁,冊子裡的諺文字體遂緩緩起了變化,一個個方向各異的字母開始在紙上晃動,轉圈……愈轉愈急,整本冊子也不禁在他手上劇烈地晃動起來!

「這是俊河親生阿母臨死之前,留在日記本裡的咒念,滿滿的全是怨恨。」曹必魯解釋,從李成妍的陰魄那邊,他得知這本日記被遺留在舊花房的地下室,花房改建成畫室以後,日記本的內容被人再度翻閱,強烈恨意才因此被喚醒。

具俊河繼續解釋:「三年前,恩芝無意間發現了我生母遺留下來的這本日記,偷看過內容之後深受打擊,日記本裡面的悲憤絕望包含太多的負面情緒了,恩芝受到影響卻又化解不開,小小年紀承受不了,才開始產生人格異常的變化。」他擔心這些才剛得知的驚人真相,未必是心力焦悴的繼母所承受得了的。

「是像妄想症那樣的精神疾病嗎?」曹如娣提出疑問。

「不,應該比較接近人格分裂,」曾幾次親眼見證恩芝在面臨危急關頭的當下,驟然轉變人格的詭異歷程,曹以柔根據平常對恩芝的觀察,提出自己的見解。「因為受到巨大打擊,在身心無法承受的狀態下,受創者的腦子有可能分裂出兩種或多種全然不同的人格。恩芝的情況就像擁有雙重人格,一個是具恩芝,另一個是李成妍。」

「難怪一直沒發現任何被附身的跡象,天哪!所以她剛剛才會說自己是……。」曹如娣回頭望向具恩芝,這一刻,忽然才發覺她其實也是受害者。

嚴重受創的身心,竟成為將其他女人推向死亡恐懼的殘忍加工之人。

「求求……求求你們……請快救救我女兒……快救我的恩芝呀!」唐美今哭喊。

「阿爸,現在該怎麼救?」曹如娣大聲急呼,眼見成群血淋淋的鬼手猛扯著具恩芝斷裂的腳掌,想將它硬拖入破碎的畫紙中,但那地獄之境眼看就即將崩毀了呀!

「這時候什麼浩然正氣都沒用了,以怨養怨造出的反噬厲鬼,得用更強烈的咒念才有辦法收拾。」

語罷,曹必魯揚起手中那本也正不斷產生靈動的日記本,口中開始唸唸有辭,唸的不是什麼去邪避惡的除靈咒,竟反而是為枉死冤魂們祈求拔除一切業障根本,而得生淨土的《往生咒》。

被迫害的怨魂在那畫中的業障地獄求死不得,求生不能,永遠也無法逃脫升天。乍聞這能為她們拔除滿身業障的《往生咒》,遂紛紛躁動地扭擺著腐軀,被黑墨封住嘴巴,不住發出咿咿呀呀的求救吶吼!

滿載咒怨的日記本旋即脫離曹必魯雙手,先是衝高飛升,然後便直撲具恩芝和她腳上那一隻又一隻枯爛的血手,日記本才一俯近,一隻缺了腐肉的血紅鬼手瞬間化為粉末碎裂在具恩芝的被扯斷的腳踝上。

「諸亡魂速來聽令,若願受封在此日記本中,定會將妳們送往釜山梵魚寺日夜聽經超渡,等待陽壽終盡之日再歸於輪迴正道。如有不從,鬼靈必將立刻化為虛無。」

待曹必魯才一講完,只見一抹抹如螢火般的亡魂靈氣稀數全被收入了李成妍遺留下的這冊日記本中,所有綿綿無盡的恨意,也都一併被收入。

唐美今心痛欲絕,緊摟住身心受創的女兒,她不時輕撫女兒的臉,但傷重的恩芝似乎是嚇壞了,整個人竟似放空一般。「恩芝!恩芝!媽媽不會放棄妳的,恩芝,妳聽得見媽媽說話嗎?」

「媽媽,恩芝她……。」具俊河走近,輕喚她們,眼底也同樣隱現淚光。

具恩芝聽聞,回過神,仰起疲憊的臉龐,渙散的眼神悄悄瞥向具俊河身後。哥哥的身後,彷彿還有一抹漆黑的陰影籠罩著他。

那極陰的黑影啊……具恩芝抿了抿乾裂的唇,笑了,接著便痛得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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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美今忍無可忍,對著看不見的四周空氣咆哮:「究竟是什麼可惡女鬼在欺騙我的寶貝女兒?好啊,出來呀!趕快現身啊!我倒要瞧瞧十三貞烈夫人在哪裡?是真的就出來呀!不管是死人還是女鬼,誰都不准搶走我的女兒!」

「會出來的,」具恩芝淡淡回道,她掙開唐美今,將畫軸小心翼翼輕放於中央的圓桌上。「因為……十三貞烈夫人說,媽媽就是第十三位了。」

此話才一出,桌上的那幅畫竟像在回應似的無風自飄了起來──

「這幅畫怎麼了?」唐美今見狀,回頭驚問。

被繪入畫裡的死亡之軀痛苦地躁動掙扎,怨靈驚惶恐懼的氣息透過畫紙,如迷障般散出,那是……腐敗發臭的死軀之屍。

生靈已死過一回,而亡魂亦將會再死一回。

「畫裡頭已有十二位夫人需要的懺悔亡魂,」具恩芝瞅了一眼受到驚嚇的唐美今,母親保養得宜,四十之齡的膚質竟仍宛若少女。「就差最後一位夫人的了。」

隨著她的解釋,畫中那些曾受到巨大震嚇而枉死的亡魂顯得愈來愈不安,濃重的恐懼感即使在死後亦不放過她們。

「等我畫好『十三貞烈夫人圖』當中,最後一位夫人所需要的亡魂,十三貞烈夫人就能夠重生……」具恩芝表情虔敬,眼中意志堅定,絲毫不像一個精神失常的病人。「就可以、就可以重回到這遺忘了她們忠貞誓約的人世間了。」

她翻過「十三貞烈夫人圖」,只見畫紙背面不顯眼的一角,曾有人以娟秀字跡留下十三個女人名字的痕跡,而在每一個名字的下面,則又依序出現新的名字。

每增加一個新名,即代表一次死亡。

唐美今在上面一眼就瞧見自己的名字。「為什麼?為什麼我是第十三位?」

「因為怕媽媽殉情不成,卻又難守節。」具恩芝閤上雙眼,靜待震駭的一刻。

不過才眨眼之間,只見一抹抹煙霧般的模糊影像已悄然現身於圓桌邊緣,以桌上的「十三貞烈夫人圖」為中心,十三抹彷若人形的殷紅霧影依序圍著大圓桌,空氣瞬間變得陰寒逼人!

「……!」唐美今摀住嘴唇,聲帶震驚地好似失聲。

隔著大圓桌,她感覺有十三雙看不見的悽厲眼睛正同時瞪住她!

「為了不讓媽媽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十三貞烈夫人才特別挑選媽媽死後的靈魂成為最後一位夫人所需的亡魂。」

唐美今唇色死白,此刻算真正體悟到何謂真正的恐懼……。

剎那間,只覺眼前就快一片暈白……不!還不可以倒下去!眼前超乎想像的靈異體驗的確是非常恐怖沒錯,她是真的感到無比的恐懼。但更令她恐懼的,是自己竟然無力將女兒救離如此險惡的恐怖之境!

「恩、恩芝呀……,對不起,我這媽媽好沒用……。」唐美今哀傷地落下淚來。

「會很快的,十三貞烈夫人答應過我,不讓媽媽像其他女人一樣死得那麼痛苦,只要……只要媽媽誠心懺悔,願意在死前承認自己的罪過。」具恩芝的話摻著鼻音,垂下的兩排睫毛上也緩緩淌下了眼淚。

「可是,怎麼辦呢?」唐美今仰起臉龐,環顧自己與女兒身處的這地下秘室,從來不曉得原來莊園中竟還有這個地方。原本毫無交集的成妍大姊與恩芝,藉由花房改建而成畫室,竟成了世勳生命中兩個心愛女性之間剪不斷的連繫。

她揚起手,顫抖著輕撫過那幅繪滿了死亡慘狀的畫,陡地一把搶奪過來奮力撕扯!由於畫軸年代已久,脆弱地不堪摧殘,沒幾下就被她撕得四分五裂。

「既然死不成,就表示……」唐美今轉過頭,勇敢迎視逼近她的強烈恨意。「老天爺要我努力活著,不是只有死才能贖罪,像這樣就算流乾了淚,還是必須努力活著,日復一日的懺悔,比一死了之還要困難千百倍!」

『死……死……死……死……死……!!!』

血霧般的紅影發出尖厲的吶喊,倏地噴散開來,腥紅的血點噴濺得滿地都是,血沫飛也似的噴得唐美今和具恩芝滿身滿臉。

「不要!不可以!我的畫……我的畫還沒完成!」具恩芝也像厲鬼一樣的尖叫,上前揪住母親疾臂撕碎畫紙的手,又拉又扯失聲大哭,哭得渾身發抖。

「就算再可怕的厲鬼要來索命,為了我女兒,都得勇敢對抗……,」唐美今將掉落在地上的畫紙再一片一片撕得粉碎,絕不讓它有機會重見天日。「我再也……再也不想讓自己每天每夜都活在懊悔之中了,這次、這一次一定要救出我的寶貝恩芝。」

突然間,具恩芝竟不哭了,她撇過臉,不領情地惻惻瞪著母親。這一刻,眼裡只剩鄙夷和厭憎。

「誰稀罕要妳救了,臭女人!」她咒罵道,不屑地朝錯愕的對方吐了一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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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芝,要帶媽媽去哪裡?」唐美今步履凌亂,自殺未遂的身體仍然微恙,虛弱地被女兒攙扶著往榛果林間走去。

她們停在畫室門口,具恩芝打開門,輕推了堆母親將她帶入畫室之中。但她們仍未走向終點,具恩芝掀開畫具櫃最下層的夾板,夾板原來是一道門,門後有條甬道可以通往畫室正下方,她繼續領著唐美今步下底層被棄置的神秘空間。

「媽媽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具恩芝鎖上門,問道。

唐美今面露懼色,怯怯地仰頭張望此刻身處的環境,四周也貼了和畫室透天屋頂相同的彩繪玻璃,一片一片漾著絢彩斑斕的色澤,耀目的光芒聖潔而又溫馨。

「這、這裡是……」但她眼神閃爍,支支吾吾沒正面答覆,反而焦急拉住恩芝的袖子,蒼白著臉要求道:「媽媽很不舒服,乖,快帶媽媽離開這裡。」

「這裡是畫室底下,很久以前,在我還沒出生之前,在媽媽還沒嫁給爸爸之前,這地方是屬於『夫人莊園』前一任女主人的,對不對呢?媽媽?」

具恩芝揚起母親纖細的手,將它移至唐美今因為上吊自殺不成,麻繩勒緊脖子時造成的紫紅色瘀痕,她眼神溫柔,一語雙關道:「是這地方讓媽媽不舒服的吧。」

唐美今大驚失色,慌張地按住脖子,想在女兒面前隱藏自己愚昧犯過的罪。

具恩芝收回手,轉過身背對母親,抽開以彩繪玻璃製成的收納抽屜找東西。

「媽媽,」她輕喚了聲,語調輕柔,表情甜美。「從小我就最愛跟在媽媽的身邊轉來轉去,百說不厭地一直跟媽媽說,恩芝好愛好愛媽媽喔,媽媽還記得嗎?」

「恩芝……!」唐美今感觸深刻,情緒激動講不出話來。恩芝有多久不曾與她聊知心話了?有多久沒再甜甜地喊她媽媽了?

「只要是媽媽喜歡的,我也都好喜歡,學美術的媽媽熱愛畫畫,我也跟著一塊兒學起了畫畫。媽媽曾經是恩芝心中最完美的女神,優雅,賢慧,溫柔。我曾經向老天爺許願,要是病弱的我能健康平安長大,將來一定也要像媽媽一樣當個最完美的女人,更要成為一名最優秀的畫家。」

「可、可以的,我的恩芝一定會永遠健康平安,將來一定能成為全韓國,不,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女畫家!」唐美今點頭附和。感謝老天!沒讓她死成,要不然這輩子可能就沒有機會聽到心愛的女兒親口對她說這些話。

「真的嗎?媽媽真的也這麼覺得嗎?」具恩芝回頭,對母親露出甜柔的微笑,她返身,將那捲從抽屜裡取出的畫軸拉長展開,這畫作首次在自己的繪畫啟蒙師面前正式曝光,她期待能獲得肯定與讚美。

「啊!!」唐美今震駭萬分,微啟的菱唇因過於驚恐而忘了閤上,眼前的畫面實在太過驚悚可怕,她甚至產生錯覺,覺得自己的最後一口呼吸彷彿已被恩芝手上這幅猶如死亡煉獄般慘狀的裸女圖給奪走!「這……這是……?」

「別驚慌,不須畏懼十三貞烈夫人。」具恩芝將畫軸遞上,唇微抿,水靈的雙眸飽含壓抑許久的情感。有對母親扭曲的崇拜,以及對於繪畫的偏執熱愛。「只要沒有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就不會覺得這畫裡的世界可怕嚇人。」

「我女兒是在胡說什麼?怎麼會不可怕?快把它丟掉!」母性的本能令唐美今鼓起勇氣,揚手拍掉具恩芝的手,一把搶過畫軸將它給扔在地上。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這是在褻瀆十三貞烈夫人!」具恩芝臉色變了。

「哪有什麼十三貞烈夫人!那都是為了嚇唬外地遊客才編出來的傳說故事。」

具恩芝強抑著隨時可能會爆發的忿怒,顫抖彎下身,撿拾被扔在地上的畫。

「恩芝,不要撿起來!妳是從哪裡找來這幅噁心恐怖的畫?這畫太邪氣,裡頭畫的根本分不清是死人還是厲鬼,媽媽不許妳再接近這種鬼東西!」虛弱的唐美今此刻為母則強,衝上前拉住女兒,不讓她再去觸碰地上那令人看了頭痛欲裂的怪畫。

「都是。」具恩芝蹲踞在地,雙肩顫動著,背對母親的背影分不出是笑抑或哭?

「蛤?」唐美今愣住,聽不懂女兒在講什麼,怎麼答非所問呢?

「原來媽媽不懂得這幅畫。」具恩芝起身,嘆了口氣,如獲至寶似的捧著那捲古典畫軸,她指了指畫上一尊尊表情扭曲,形貌駭人,肢體殘缺的裸女,慎重介紹它們的身份。「這些被我畫上去的赤裸女體,是死人,也是鬼魂。」

唐美今上前摟住女兒,心急地搖晃她。「恩芝!我可憐的恩芝,妳到底是怎麼了?又在胡言亂語什麼?」

「我沒有瘋,也不是中邪或被附身。那些不守婦道的女人都死了,亡魂被我畫進這裡面去了,十三貞烈夫人答應會守護她們認錯懺悔的靈魂。」

「又是什麼見鬼的十三貞烈夫人!」唐美今低吼,想盡辦法說服女兒。「不可能是真的,一切都只是妳的幻想而已,妳是因為太哀傷,才會脫離現實編造出這些沒人會信的故事。相信媽媽,這些畫全是妳幻想出來的,不要看它,不要再去想它了。」她幾番企圖想搶走被女兒握在手上的畫,但那畫始終被恩芝牢牢抓住。

「媽媽,」具恩芝哽咽,啞聲輕喚母親一聲,「不認錯,十三貞烈夫人是絕不會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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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這血一樣的雨下得不太對勁,你看看──」曹以柔仰起掌心,娟秀的手掌全被鬼血濺濕了,但她要曹必魯看清楚的,是隨著血雨掉落至她掌心間,那一小撮一小撮如碎末般的淡紅色黏稠物。

曹必魯見狀,也不禁怒罵:「謀(沒)天良喔!又是一堆爛肉!」

不只是曹以柔的掌心上,更多被細細剮下的碎泥肉屑掉落在他們腳邊,狂暴的鬼血正逐漸蔓延,從他們的腳底上升至腳踝,才不過轉眼之間,四周已恍如血池一般。

「好怪,明明不是想訴冤,為什麼又不講?」曹以柔甩掉手上的肉泥,疑惑問道。

「不能怪她,這冤魂是沒嘴能講了。」曹必魯往穴壁上瞧去,那抹以大量鬼血映現出的顯影模糊難辨,但他仍能憑藉天眼瞥見亡魂怵目驚心的慘狀。

真慘!整張嘴都沒了,只剩一圈破裂的缺口,停不了似的狂嘔著鬼血……!

殘缺不全的手臂無力地癱垂著,其中一邊的手臂竟枯瘦得不成比例,硬是比另一隻手臂少了一半的肉,但那肉的切口並不連貫,未見大刀一揮俐落斬下的痕跡,倒反而像是試了又試都不滿意,才一次又一次如薄片般剮下來的肉。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到最後,只剩哭聲了。

「這亡魂嘴巴雖然不能講話了,但我用觀心通聽見她死前講的最後一句話,到現在冤屈的亡魂還一直用念力不斷重覆那句話。」曹必魯邊說,邊輕拍小女兒也沾了污穢鬼血及爛肉的雙頰,嘗試喚醒她。

「說什麼?」

「伊功(她說)喔……,」曹必魯正準備搭腔,忽覺懷中昏迷的小女兒動了動身子,趕緊低頭察看。「咦?阿……阿如!?」

只見曹如娣仰著沾滿腥血的一張血紅面容,咧開嘴唇,竟似在笑。

她眼一勾,媚媚地瞅了曹必魯一眼,這眼神和這舉止,渾然不像一個十四歲天真活潑的少女該有的神態。

曹必魯心裡有數,女兒又沾上一個了……。

曹如娣唇角牽動,口中慢條斯理地說:「她說……對……不……起……。」

曹以柔與阿爸對望了一眼,他們誰也沒聽錯,她開口說的是韓語。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像壞掉的唱盤似的,曹如娣說得斷斷續續,不停重複著。

「嗯丟喔(不對喔),」曹必魯忽喊道,瞇眼盯住懷中的女兒。「不是剛剛來哭訴冤屈的那一個,剛才那個沒有嘴可以講話。」

「咯咯咯咯……對……不……起……咯咯咯……」曹如娣身上的鬼魂笑聲駭人。「說對不起也沒有用!罪孽之婦……淫亂罪婦……絕不……絕不原諒!咯咯咯……!」

「阿爸,她說什麼?」曹以柔問。

「伊功(她說)不要原諒什麼淫亂罪婦啦!」

「是兇手!」曹以柔鎮定低喊,「那些女人會死,可能有我們不知道的內情,這兇手想警告我們別插手。」

在說到「兇手」二字的瞬間,曹以柔肩頭一顫,忽感應到一股很邪門的陰寒之氣,她平常作足功課,立刻不慌不忙心神定靜下來,默默在心中唸起去靈經咒,每唸一回,侵身的寒氣便真的消褪一分。

也就在同一時間,曹如娣臉上忽然浮現痛苦神色,不一會兒,眼皮開始半掀半閤,是亡靈準備退散前的徵兆了。

「阿如妳再忍一忍,讓這鬼把話講完。」曹必魯道,是對鬼也是對女兒說。

曹如娣意識漸漸清明,但一顆頭好沉好昏,像被人從後襲擊狠狠敲了一棒。

「阿、阿爸……。」

曹以柔急中生智,冷不妨朝曹如娣輕喊一句:「殺人兇手!妳別走!」

聞言,曹如娣痛苦的表情愈加扭曲,大咧著嘴,猛然睜開雙眸,恨恨地瞪住開口喊「殺人兇手」的曹以柔。

「第、第十三個……不貞、不貞的女人,須以死謝罪!」說完,又軟軟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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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必魯從昨晚開始眼皮就直跳,但無奈請不上來出事地點的地縛靈詢問,父女三人只好再次重回發現三具屍首的偏僻洞穴,搜尋是否可有不祥之兆的蛛絲馬跡。

神秘洞穴內的被害人殘骸雖已在家屬同意下火化處理,但往生者的冤屈尚未昭雪,被困縛住的亡靈全都無法歸返於家族牌位等待輪迴轉生。

他們必須找回被藏起的死靈亡魂,但亡魂還未尋獲,死亡的氣味竟又增加……。

「阿爸,是不是又有人死了?」曹以柔問,手持數位相機拍下幾張現場照存檔。

「真的假的!?小李警察還沒來通知我們啊,二姊妳有感應到嗎?」

「嗯,是死靈的氣味,隔了一夜,味很重。」曹必魯點了點頭,環視洞穴內已被擦乾的屍血痕跡,他眼見壁穴上正緩緩滴落下的亡靈之血,這是新死的冤魂血氣。

「警方還沒通知,不就表示新的受害者屍體還沒被人發現!」曹如娣瞪住阿爸手指的位置耐住性子瞧,終於也慢慢看見壁穴上涓涓怨恨的殷紅色血跡。

她扁著嘴,不以為然地望向曹必魯。「我不懂耶,既然覺得她很可疑,為什麼不直接去問恩芝本人,不管怎麼樣,她肯定跟那些不見的死靈亡魂有關,上次我跟二姊就親眼看見她在畫室裡跟一張古畫裡的畫魂吵得很兇,雖然沒被附身,但一定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曹必魯聽了小女兒所言,思忖片刻,扭頭瞥向曹以柔。「阿柔,妳把上次拍的那些寫了那個什麼夫人的符咒照片找出來,再讓阿爸看一下。」

曹以柔輕按功能鍵找出照片,穴壁上貼滿的黃色符紙異常醒目,員警小李特別用便條紙在一旁註記,寫出上面一行諺文[註]的中文翻譯。[註:朝鮮通用文字的古稱]

曹必魯字字細看,喃唸道:「信拜十三貞烈夫人必重生……必……重生……。

曹如娣忍不住好奇心,也湊上前,把臉擠在數位相機前陪阿爸和二姊一塊研究。「是誰會必重生?這張符是寫給活著的人看?還是寫給那些枉死的受害者?」

「也許,都不是。」曹以柔大膽假設。

「那幹嘛多此一舉貼在洞穴裡?這地方這麼偏遠,萬一那天沒人走進來,不就根本沒有任何人會看見了!」曹如娣皺眉苦思。

「是沒錯,」曹以柔再度發揮逆向思考的邏輯力,「所以,可能不是寫給人的。」

「……!?」曹必魯和曹如娣兩人的眼中同時發出驚歎。欸?是有可能喔!

「可是阿如,妳為什麼會這樣想?是偶們哪邊漏掉沒看到的線索嗎?」

「就是這張。」曹以柔將照片點選放大,鏡頭中,符紙上如經文般的諺文和翻譯也一併被放大。「上面寫的是『重生』兩個字,活著的人是不需要重生的,重生是什麼意思呢,講白了不就是復活。」

「對耶!是復活,是復活沒錯!」關鍵字破解了,曹如娣欣喜若狂,忍不住捧住曹以柔的臉親了又親。「二姊妳太棒了啦!真想給妳多按幾個讚!」

「喂,注意口水。」曹以柔沒閃躲,只是收斂起淡漠表情,瞪著小妹。「妳太容易吸引無主孤魂野鬼,我不想要沾到妳身上的『穢物』。」

「知道啦!知道啦!」曹如娣笑咪咪不以為意,一陣陰風旋地從她背後襲來──

剎那間,曹如娣突感頭重腳輕,才暈眩了幾秒,臉色一沉便直直倒了下去!

「阿柔妳自己小心!」曹必魯喊道,旋身及時撐住小女兒倒下的昏迷身子,手指飛快點住她額上和太陽穴等處施法,不讓怨靈有機可乘,隨意上身。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齁!那A基碼架來?(怎麼現在才來)」曹必魯抱著女兒,忍不住跟死靈抱怨。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不要只是哭,有話就講。」不需語言翻譯機,曹必魯的道行夠深,即便沒有「寶奶宮萬靈符水」加持也能與異國亡魂靠傳遞靈動的意念交流。

滲著山壁水氣的穴壁上,潺潺流淌的新魂鬼血此刻愈流愈急……。

「慢慢說,別急。」他試著安撫。

沒想到,鬼血卻突如瀑布般狂洩而下,洞穴中瞬間下起了腥紅血雨,陰濕的穴壁上除了傳來哀淒欲絕的鬼泣迴聲之外,竟聽聞不到任何一句訴冤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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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街被當地人稱作「狐狸街」。

由於韓國人把喜愛打扮的女生稱之為「狐狸」,因此這條位於大邱市區內,專賣年輕女孩們衣服飾品的街道,就這麼被戲稱為狐狸街了。

具恩芝行色匆匆,冷冷瞥了一眼入夜後街道上熱鬧的人潮。

她今晚衣著輕便,寬鬆的連帽T恤外面罩了一件合身的運動外套,帽沿遮住了她大半張臉,與平常病弱嬌柔的莊園小姐形象不大一樣,蒼白的面容隱身於充斥著叫賣聲的人群之中。

「好啦好啦,兩個一起買的話,阿姨會算你們情人價!」一名豔麗的少婦站在攤位前,兩個正值青春期的中學生情侶低著頭在挑她攤位上的髮飾。

少女臉泛羞紅,羞赧地望著眼前玲瑯滿目的髮夾、飾品,沒留意身旁的小男友正呆呆衝著他們面前的風騷老闆娘一個勁地傻笑。

而身材豐滿,打扮一點也不保守的美豔老闆娘微露酥胸,滿不在乎地朝少男拋著媚眼,頻送傲人「美波」請他的眼睛「吃冰淇淋」。

此刻這煽情一幕,全收入了具恩芝的眼中。

她嚥下心中的鄙夷,收起不屑的眼神,緩緩朝老闆娘的攤位步近。

「兩支五千塊,再便宜就沒有囉!」老闆娘媚笑著揚掌比出五根手指,揮動的手臂上刺了一隻展翅的青鳥,每振臂一回,青鳥便彷彿凌空飛起一次。

「等一等!」具恩芝出了聲,攔下風騷老闆娘手上那兩支可愛髮夾,另外又再從攤位上陸續挑選了二、三十件髮飾,「還有這些,這些,和這些,我都要買。」

「……!?」兩名中學生看傻了眼,連平日在街頭閱人無數的老闆娘也透出驚訝。

「這些全買的話,需要多少錢呢?」具恩芝輕聲問道。

「啊?喔,喔,」老闆娘回過神,連忙低頭算了起來,心頭暗暗竊喜,心想只要做完了這筆交易,今晚就能提早打烊去跟情郎幽會了呢!「總共是十二萬!」

「好,那請跟我走一趟吧,跟我回去。」

「回、回去?」老闆娘聽了一頭霧水,不太明白這位客人的話是何意圖?

「不好意思,因為我忘了帶錢,請陪我一塊兒回去拿錢,要給阿姨十二萬對嗎?」具恩芝解釋道,態度客氣,言辭有禮。

「是……是的。」俗麗的風騷老闆娘被眼前這位女客悄然一瞥,心跳抖了一霎,整個人瞬間竟像丟了三魂七魄似的又暈又昏茫茫然。

「那請您跟上來哦。」也不等對方回應,具恩芝一轉身,便往來時路走去。

「好……,跟、跟上來……。」老闆娘提起腳尖,步履輕飄,搖搖晃晃。

還留在攤位前的學生情侶,雖然發覺老闆娘的眼神忽然間變得不太對勁,但稚氣的他們根本還沒來得及多作反應,走起路來像喝醉了乘在雲端上似的老闆娘,早已跟剛才那位年輕女孩走得不知去向了。

「會不會出事啊?」少女問。

「誰曉得呢?」少男摟著女友轉身離去,忍不住再回頭多瞧幾眼。「剛才那女孩的臉色好難看,真是奇怪?既然人都不舒服了,幹嘛還特別跑出來買髮夾?」

望著川流不息的逛街人潮,已悄然走遠的那兩人,或許永遠也無法解開他倆心中成堆的疑惑了……。

青春無邪的他們該慶幸,自己永遠也不需要知道真相。

真相……在徒步行走約莫半小時左右,便將會殘酷的揭曉。

「小、小姐?」老闆娘愈走心愈慌,人一慌,神智竟不知不覺漸漸清醒。「妳家到底在哪兒呀?我們還要再走多遠才會到?」

走在前頭的具恩芝停下腳步,定定停在原地,連頭都沒有轉過來。

「已經到了。」她答道。

「什麼?到……到了?到了哪裡?」老闆娘扭頭四處張望,這地方人煙稀少,位處偏僻,石牆內的那片竹林高聳矗立。「小姐妳怎麼會帶我到墓園來拿錢呢?」

「不是,我是帶阿姨來贖罪的。」具恩芝淡淡道,像在敘述一件極平常的事。

「贖罪?」老闆娘聽了火冒三丈,先前莫名其妙的暈眩感瞬間全消,氣得衝上前一把揪住具恩芝的頭髮,厲聲破口大罵:「臭丫頭妳在對誰胡說八道?阿姨我忙得很,才沒空陪妳去跟誰贖罪!還不快把買髮夾的錢交出來!」

具恩芝打不還手,唇角竟還咧開淡淡淺笑,指了指一旁的高塔建築。「是贖罪,那邊不就是教堂了嗎。等阿姨認過罪以後,這裡就是葬身之處了。」

老闆娘揪著具恩芝的頭髮又扭又打,露骨風騷的熟女韻味早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披頭散髮的潑婦模樣。

「瘋、瘋丫頭!妳瘋了是不是?竟然叫我死在這裡!」

「十三貞烈夫人是不會隨便亂挑人選的,被選中的,是要救妳們不再犯罪。」

臉上的妝也花了,嘴唇上的口紅也已暈開,揪著頭髮狂亂拉扯的手臂上,那隻振翅疾飛的刺青圖騰也在狂舞,青鳥彷彿也正悽厲的嚎叫!

「再亂說看我不撕爛妳這臭丫頭的嘴!我到底犯了什麼罪?妳說!妳說啊!」

『淫……淫亂……』

老闆娘心涼一截,抓住頭髮的雙手驚惶鬆了開,害怕地轉頭四處搜尋音源。

『淫……亂……之……罪……!』

「誰?是、是誰在講話?」原本嗆悍的老闆娘此刻嚇得臉色發青,連退數步,把自己逼到了慘灰的石牆邊,渾身哆嗦著,「這聲音……聽得人頭皮發麻,根本、根本就不像是人!」

『貞烈婦……貞烈婦……』幾隻與石牆同樣死氣慘灰的腐爛之手突然間從石牆中穿透而出,緊緊攫抱住老闆娘顫抖不停的身子,將她整個人成「木」字般牢固地困縛於石牆之上。老闆娘驚駭萬分,來不及分辨這是現實還是幻境?身體感官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驚魂震駭!

「啊──啊啊啊──」完全無法思考,本能地張大嘴巴悽聲厲叫!

灰牆般重沉沉的腐手扳過她的臉,將她的頭硬生生扭向石牆那一面,就在這一刻,老闆娘知道自己絕對逃不過今晚了!

一張又一張就快腐化掉的慘灰臉龐像疊羅漢似的貼靠在她鼻尖,牆上陰陰噴出的鬼氣正一點一點蓋過她整張哭花的殘妝彩臉,愈是害怕,大口吞入的鬼氣便愈多。

『貞烈之婦……絕不可……不可犯下淫亂罪……!認錯……要認錯!』

十三顆腐爛的鬼臉從牆中突出,爭先恐後似的要搶著教訓她,全部糾結在一起的長髮上爬滿亂竄的蛆蟲,腐臉每直衝向她面前一次,食著腐肉的蛆蟲便會不經意抖落幾隻沾在她的臉上和身上。

噁心蠕動的蛆蟲掉到她半裸的酥胸上,深溝一下子滑進好幾隻嗜吃腐肉的蛆,她恐懼地不安顫動,但掙扎得越是厲害,蛆蟲蠕動得就愈快,很快便鑽進她身軀內最溫暖濕潤的巢穴……。

「哇!我、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老闆娘冒著冷汗,身體正同時承受著搔癢與咬囓的雙重折磨,猛甩著頭,一聲聲淒涼哭叫,但最可怕的,是在如此巨大的恐懼中,她竟仍能感受到痛苦的偷歡快感!

腦海中,莫名浮現家中病床上癱瘓多年的丈夫。自己雖然一肩扛起養家的責任,但芳華正盛,寂寞實在難耐呀!經不住慾望之泉的撩撥,她早把身心都給了另一個男人了,那男人會溫存地愛她,帶著她和手臂上的青鳥一塊兒飛越無數夜晚的歡愉。

她哭到喉嚨沙啞,不堪摧殘的身子也一次又一次哭了,她閉上雙眼,不敢迎視面前正冷冷瞪著她,嘲笑她的灰腐爛臉。「老公!老公救我……對不起……啊……!」

再多的抱歉也來不及了,一張腐壞的破碎爛臉貼上她的臉,噴著腐屍般惡臭氣味,邪氣吟吟地對她露齒一笑,張開滿口和著血跟沙泥的嘴,一口咬下她哭叫著顫慄伸出的舌頭!

等血流乾了以後,她就會知道真相。

到那時,這已死的身軀將不再是淫婦,而會成為貞烈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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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豔的女人樹嬌媚地敞開枝幹,彷若正準備迎接戀人溫柔的擁抱。

佇足於樹下的女人,也彷彿正準備等待著她心愛的戀人……。

唐美今微仰臉龐,柔倚著這棵女人樹。透過遍佈在枝椏上的樹葉縫隙之間,甚至還能感覺到細極了的雨絲飄落在她臉上。

風一吹,細微的雨絲伴著從枝椏間悄然墜落的桃紅色花蕊,自半空中紛紛飄下,飄墜在她的臉上、眉上、唇上。

唐美今感受著這細雨和落花,乾裂的雙唇,露出久違的淡淡淺笑。

她腳底下踩著的,是那片埋入丈夫前任妻子陰魄的幽深黑土。

魄土之上飽含上吊者臨死前最強烈的恨意,稍有閃失,恨意便會蔓延成死意。

「老公……。」她笑得淒涼,在夜色中輕喚了聲。

夜風無語,只是低呼的拂過,抖落一身斜斜的細雨和輕柔的花香。

這棵妖嬈過人的女人樹日日夜夜矗守在這兒,難道是為了等待有緣人來到跟前,不早也不遲,就選在恰巧的時刻,輕輕地朝它一笑嗎?

「對不起……我來晚了,到現在才想到可以用這辦法和你相聚……。」

她眼角晶瑩的淚珠忍著不讓它滴落,想在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刻,等待心愛男人從另一個世界來接自己時,能以最美好、最動人的面貌迎接愛人。

「對不起,還是好對不起……,」由始至終,對於這個家、這個男人,甚至於他已故的前妻,唐美今都滿懷沉重的歉疚。「都怪我的愛太懦弱,才毀了這個家。」

她掌心朝上仰著,任雨點及繽紛的桃紅小花飛舞在她手心上,飄渺而綺麗,倒像飛天仙女滴答落下的晶淚。

「老公,我真的作夢也沒想到,那個在翻車意外中受傷的女人會是成妍大姊,那天我是從畢業旅行的隊伍裡擅自脫隊外出,無意間撞見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嚇壞了……一直覺得好對不起沒對她伸出援手的那個韓國女人。因為太自責,隔年才又從台灣來到大邱,在「夫人莊園」打工時看見成妍大姊的遺照,我才曉得……夜夜作夢都會夢到那個血流滿面的韓國女人,原來……原來就是俊河的母親。」

她取出口袋裡預先藏好的麻繩,不需要挑選太高的枝幹,只要死意夠堅定,就算是矮牆上的掛勾也能上吊死成……。

但她必須來這兒才行,回到這棵女人樹下,用生命裡最後一點時間懺悔。

懺悔過去這十七年,她隱瞞了丈夫,自己曾和他的過世前妻有過如此特別的「一面之緣」,隱瞞了她原本想一輩子埋藏於心中的悔恨。即使後來丈夫死了,她還是因為過於膽怯而不敢將實情向一雙兒女坦白,害怕自己在孩子們心中的美好形象一經揭穿之後便蕩然無存。

唐美今將麻繩套上樹幹,順著力道往下輕輕一扯,再將麻繩圍成一個圈套打結。

「請讓我走……我累了,好累好累。沒有臉再活下去,沒有臉面對每天總會溫柔恭敬喊我媽媽的好兒子俊河,也沒有臉再面對認為是我害死她爸爸的發瘋女兒,有我這樣子厚顏茍活的媽媽,他們……他們實在是太可憐了。」

今晚夜空沒有星光,夜空中盡是墨一般的黑沉。

小雨已停,風也停歇,身畔的小小花蕊悉數灑落在她腳邊的黑土之上。

她爬上採果用的梯子,站穩了,才把套成一圈的繩索套住自己纖細的頸項。

從這處,可以遠眺莊園的大門口,門邊矗立著一尊優雅秀麗的仿古仕女石雕,是莊園男主人以心愛妻子的容貌為範本,為這座莊園親手雕塑出的第一件精美工藝。石雕模樣古樸典雅,眉目之間斂藏著溫柔情意,那是……丈夫的第一任妻子。

「夫人莊園」風光旖麗,隨處寫滿丈夫與摯愛的第一任妻子間的濃濃愛意,身處此境,唐美今只覺更顯渺小而卑微,這麼美的地方竟連她容身之處也無。

「請容許我一起死好嗎?」她轉頭,問向女人樹,或是,曾在樹底自盡的……。

這瞬間,女人樹彷彿真受了感應似的搖晃了幾下,套住她的繩索也跟著輕晃了晃。

唐美今點點頭,「謝謝,我就當這是答應了。」於是繼續手邊勒緊繩索的動作,將套在脖子上的麻繩繩結用力扯緊,緊緊地勒住自己慘白的脖子。

是時候了,她不想再活著等待下一個夜晚了。

腳跟輕輕一踹,撐住她身軀重量的梯子霎時應聲倒下──

「……!」唐美今喉頭剎那一緊,瞠大了雙眼,痛苦體會著死前最後的一瞬!

「不可以……還不可以!」熟悉而溫柔的聲音迴盪於她耳際。

她一震,但眼前已一片暈白,看不清方向。「世……世勳!?」

在這瀕臨生死的交界,她即使睜大雙眼,卻竟然看不見思念已久的枉死丈夫,怎麼辦?假如死了也見不到的話該怎麼辦?

感覺自己的雙腿忽然被抱住,接著是身子。是已往生的老公從幽冥之境趕來迎接她了是不是?被摟住的身軀竟並不覺得冷,反而湧上一股溫柔的暖意。

「不能死,有句話還沒來得及告訴妳,不能就這麼死了……!」

「老、老公……是……你……嗎?」唐美今舌頭吐出,話講不清楚了。好、好難過,不能……快不能呼吸了!

「老公!老公!你在哪……在哪裡?我好怕!」她伸手,心慌地想抓住鬼魂的手。

驀地,一雙手握住了她。

掌心間傳來厚實的餘溫,暖著她正漸漸失溫的手心。

「世、世勳,對不……對不起,可是我真的很想念你……。」唐美今鼻頭一酸,眼也紅了,淚腺不聽使喚,無助地在心愛男人的面前濕了又濕。

一滴溫熱的淚落在她眉間,唐美今震住,鬼魂的眼淚竟如此真實!?

「我知道,我都知道。」耳邊溫柔的語調柔柔撫慰著她想尋求解脫的脆弱之心。

眼前隱隱透來一絲亮,視線雖模糊,卻依稀能看見一張臉龐溫柔而焦慮地望住自己。是……是世勳正溫柔凝望著她。

「老公……!」唐美今深情低喚道。

「爸爸若地下有知,也會不捨得妳做這種傻事。」對方並未責備,只是心疼。

唐美今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面前的男人不是老公!?原來她沒有死成!

那張酷似心愛丈夫的臉龐,一聲聲焦急地喚她媽媽,每分鐘提醒著她的罪過。茍活的母親,卻被無臉再面對的繼子救回一命……。

這,莫非就是罪人逃不了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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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不起……嗚……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唐美今哭嚷著,淚流滿腮,口中不停道歉,但……卻只敢在無人窺視的夢裡面。

「喂,妳醒來,趕快醒一醒!」有人在搖晃她。

「對不起……!」

「啪!」狠狠的巴掌聲響在她發疼的臉頰上。

唐美今怔住,從滿是愧疚的惡夢中速醒,虛弱地睜開眼。

一雙和她同樣清澈靈氣的眼瞳正忿忿瞪住她,青春的雙眼之中卻寫滿敵意。

「起來!我有話問妳!」

唐美今撫著泛紅的臉頰,皺起眉,不悅道:「恩芝,怎麼可以對媽媽這樣──」

斥責的話還沒來得及講完,具恩芝竟已不耐煩地掀開母親身上的棉被,將人一把從床上給抓了起來,她掐著唐美今的脖子,又拖又扯的將母親拖到梳妝台前。

「少囉嗦!還不趕快回答我,妳說啊,妳究竟把世勳藏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我到處找都找不到他?」

「恩芝妳現在到底在說什麼荒唐的鬼話?」唐美今喝斥道,心中暗暗訝異女兒此刻渾身上下所散發出的陌生氣息及音調。「誰准許妳這樣直接喊妳爸爸的名字?」

「閉嘴!」具恩芝大吼一聲,用力掐緊唐美今的脖子,將她的頭壓在鏡子前,硬逼她看著梳妝鏡中兩人緊貼在一起的身影和臉孔。「是我在問妳話!」

「放……放手,恩芝……妳、妳難道瘋了嗎?」唐美今驚呼,呼吸瞬間變得急促。

「別讓我再問第二遍,快說!我的世勳呢?他人到哪兒去了?是妳把他藏起來不想還給我對不對?」具恩芝渾身帶刺,看起來真的非常忿怒,而怨恨著對方。

這般歇斯底里似的講話方式令唐美今望而生寒,她的女兒眼底藏著血絲,氣憤的嘴角微微抽動,恨恨瞪住她的那眼神,像是隨時都準備把她給扯爛撕碎!

身為一個母親,或身為一個女人,唐美今清楚感覺到,此時此刻,逼迫著她的這股強烈敵意是非常真實的,仇恨得理所當然,根本不像是在假裝。

儘管她始終不願相信,但她的女兒……是真的把她當成仇恨的對象!

唐美今抬眼,望著梳妝鏡裡的張狂模樣,不捨地瞅著鏡中的恩芝,心疼女兒受創太深,始終無法接受父親已死的事實,神情落寞喃唸道:「我的女兒瘋了……真的、真的瘋了嗎?」

「妳才是瘋子!世勳呢?還不快把世勳還給我!」具恩芝尖聲咆哮,緊掐的手不自覺加重了力量,另一隻手則氣憤地敲打唐美今映在鏡中那張蒼白憔悴的臉。

女兒的失常,令唐美今哽咽地講不出話來,閤上眼,兩排長睫閃下晶瑩的淚光。

「我討厭這眼淚,討厭妳用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勾引我家的男人!」具恩芝啐道。

「恩芝,求求妳清醒吧,世勳……妳爸爸,已經……已經死了啊!」

具恩芝雙手一僵,耳邊不斷傳來唐美今泣不成聲的啜泣,她直視鏡中唐美今的兩隻眼睛突然急速翻了幾翻,透出大半的眼白來,像快休克似,喉間吼出悲絕的哭叫:

「不可能!他不可能丟下我一個人自己先走的!誰說他死了?誰說他死了?」具恩芝像得了失心瘋,又哭又打,手握成拳一下又一下悲憤地往唐美今身上搥打。「是妳害的!一定是妳這個壞女人害死我的世勳!把世勳還給我……嗚……!」

唐美今任她盡情發洩,胡亂在自己身上搥打,流不停的眼淚為女兒也為自己而流。

「我不相信!他最愛我了,說什麼都會一輩子愛我到死的!一定是妳把他藏起來,故意說他死了想騙我對不對?」

「……。」唐美今無言,若是可以,她也想把世勳藏著不讓死亡奪走他。

具恩芝哭著擦掉眼淚,咬著牙,恨恨瞪住唐美今,抽疼的拳頭隱隱顫抖。「是不是妳不肯讓世勳回到我身邊,所以他受不了妳像鬼一樣糾纏著他,才會痛苦地想去死?」

「不是的……」唐美今痛苦搖頭,想起老公出事前還與她通過電話的甜蜜內容,「妳爸爸到死之前,都還是愛我的。」

「騙子!胡說!他愛的是我!」具恩芝想也不想,一拳重重打在唐美今身上,眼中佈滿血紅,拳頭如雨般落下。「是妳!是妳殺了他!就是妳這心腸歹毒的女人殺了我最心愛的人!妳搶不走他的心,卻不讓他活著好好愛我!是妳害死他的!」

「……?」具恩芝的話字字句句跟拳頭一起打在唐美今的身上。

「妳怎麼不也去死呢?害死人不需要贖罪嗎?」

唐美今腦中轟然一響,思緒乍然空白,突然間,完全聽不懂耳邊所有的韓語了,每一句話都成了陌生異語。

是呃,她怎麼從沒想過跟著老公一塊兒去死呢?

生命中最愛的人不是離開了她,就是恨她恨到瘋了一樣……。

如此苦澀難嚼的不堪人生,到底還有什麼好值得留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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