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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分類:往生咒系列網路版 (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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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好幾日,唐美今一直感到心神不寧。

打從知道老公具世勳的魂魄仍留在出事的意外現場並未安息以後,唐美今幾乎天天寢食難安。說來也真奇怪,具世勳過世這一年多來,她其實幾乎沒夢到過老公幾次,除了頭七的那一晚,曾聽見老公的聲音出現在夢裡,如同往常一般聲聲溫柔地向她說抱歉之外,這一年以來,即使她夜夜盼望老公的亡魂能入夢中,卻連一次也沒有成真過。

但就在他們一行人從大邱地鐵站回到「夫人莊園」以後,亡靈便曾到她的夢裡來了幾次,嚴格來講,唐美今並未夢見老公慘死的亡魂影像,而是像頭七晚上那回一樣,也在半夢半醒的情況下彷彿聽見世勳似是在跟她說話的聲音……。

「老公……。」唐美今獨自一人魂不守舍地來到大邱地鐵站。

站在熙來攘往的地鐵站候車月台邊,她腳步沉重,癡癡緊盯著身下的列車軌道。

這地方,就是她心愛男人的葬生之處啊,她那……死於非命的男人哪。

沒多久,列車進站了,唐美今跟著人潮一塊兒擠上列車。她慢慢往後移動,眼光悄悄地偷對著人群之中打量,癡心地想學乾哥必魯阿兄他們那樣,在地鐵站與列車上搜尋任何可以再次見到具世勳亡魂的機會。

無論如何,她都想再見老公一面,她好想……想帶「他」一起回家和家人團聚。

走了幾節車廂皆無斬獲,唐美今輕輕一嘆,眼神失望地挪向移動中的窗景。忽地,心口被揪了一下,莫名一緊,她……看見了!

「……?」唐美今喉頭乾澀,居然無法開口喚出對方的名字。

只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端坐在座位上,低垂著臉,握著一本冊子的手不停在發顫。讓唐美今吃驚的是,對方竟看著冊子裡的內容,邊看邊不自覺流下了眼淚。

她的寶貝女兒,她心愛的恩芝……為什麼在哭?

她的恩芝一臉悲傷,豆大的淚珠一顆顆心碎地落在那本冊子上。

不對!唐美今回過神,驚覺事有蹊蹺,恩芝這時候怎麼可能會出現在列車上呢?眼前的這個恩芝看起來似乎更稚氣些,頭髮紮著兩根細長的辮子,因為哭泣而微微起伏的胸部才剛開始發育,身上的制服標誌著恩芝的學生身份。

「恩、恩芝?」唐美今試著輕喚愛女的名字。

淚流滿面的恩芝並沒有抬頭理會她,只是不斷啜泣,一個勁地猛掉眼淚。

唐美今困惑不已,心急又好奇著女兒手上的那本冊子裡的內容究竟是些什麼?怎能令她的恩芝看到忘我,傷心哭到眼淚停都停不住?

她伸過掌心,正想去碰觸恩芝握著冊子的那雙手,恩芝卻陡地抬起臉龐怒瞪著她!唐美今駭然大驚,這……這張由悲轉怒的臉怎麼不是恩芝了!?

「妳……妳是……!?」唐美今繃緊的喉嚨尖叫一聲,雙瞳放大,瞬間天旋地轉,頭一暈,發軟的身子啪嗒一聲倒了下去!

怎麼辦?身體好冷,像是掉進結冰的河中被凍僵,麻掉的手腳動一下都覺得刺疼。

不過,腦子彷彿還是清醒的……。

唐美今才剛這麼想道,耳畔竟幽幽響起一陣輕脆的水流聲。

流水聲?她一怔,猛地睜開雙眸,發覺自己居然躺在一片微濕的草地上。

順著低矮的斜坡往下一望,有條流水潺潺的小溪由她眼前川流而過,一座人工堤防打造的陸橋橫跨於斜坡兩邊,一顆顆被溪水沖刷而下的碎石子,靜躺於溪谷邊,每一顆都像長了眼睛似的在窺探她!

怎麼、怎麼會在這裡?似乎受到了驚嚇,唐美今神情惶恐,慌張地從草地上連忙爬起,身旁的那條淺淺小溪彷若曾帶給她莫大的傷害與恐懼。

才剛挺起身子,卻發覺發軟的雙腳怎麼也站不穩,明明仍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但眼前的斜坡草皮卻突然像正撥出的3D電影似朝她直撲而來!轉瞬間,「轟」的一聲巨響又痛又刺地炸過她耳際,這一霎,她以為自己的雙耳會全聾──

但,沒有。她還是聽見了。

聽見了,痛苦的啜泣和哀嚎聲;聽見了,還未熄火的引擎聲;聽見了,汽油傾洩而出的液體流動聲,以及……陣陣細碎的燃燒聲。

「好……好痛!我的……我的臉、我的、我的臉……哇……好痛!好痛!」

唐美今撇過頭,臉色刷白,循著聲音將視線轉向橋下正對她痛苦哭喊的音源。

「好痛啊!誰來……誰來救我……?」

只見河床像被染了顏料似的紅成一片,深深淺淺的紅水漫過白色砂礫,赤豔的鮮血之中還混雜著正慢慢順著斜坡不斷滲流而下的汽油油污。

唐美今咬了咬牙,鼓足勇氣,壓低身子,怯怯地朝河中伸長了手。

倏地,一隻滿是鮮血的手像極彈跳的魚兒躍出河面,抓住她!

「我……我……我想、想救妳……。」唐美今嘴裡講著不甚流利的韓語。

「那就該救啊!」

那手的主人緊緊箝住她,斷裂的指甲彷彿帶著恨意,狠狠刺進她皮膚,意外翻落河中被石礫劃過的傷痕佈滿整張臉,浮腫的眼皮下垂外掀,半邊眼珠子暴突在外,腥紅的血從那裂開的嘴唇裡噴湧而出,一張口,血就爆漿般濺上唐美今的臉。

「對不起……對……對不起……!」她嚇得闔上眼,感覺到噴在她臉上的血,正沿著眼角緩緩淌下。

多年來,罪惡感和愧疚無一秒鐘不存在,但直到這一刻,終於徹底擊潰了她。

陰惻惻的寒氣逼近她的臉龐,混雜著刺鼻汽油和傷口污血的惡臭氣味一股腦的灌入她的身體感官之中,她的眼皮在驚恐中被撐開,硬逼她面對自己懦弱的罪──

「看一看啊,好好看清楚我這張生不生,死不死的噁心爛臉啊!」

唐美今被迫再度睜開雙眸,無辜的大眼瞠得偌大,眼淚一顆一顆滴了下來。

在她面前的,的確真是一張生不生,死不死的噁心爛臉哪!

而這張恐怖爛臉的主人,則是她心愛丈夫的前妻,李成妍!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看見我受傷卻不救?」李成妍的臉彷彿隨時都能爛成一團麵團,坑坑洞洞的窟窿任憑再如何搓揉捏塑,卻都無法再回復成原本的形貌。

唐美今伸手想撫平李成妍臉上的爛肉與血水窟窿,但不管她的手再怎麼想要溫柔,卻只是顫呀顫地發抖地揉掉更多的碎肉泥屑。

「對、對不起……!」

眼看著爛糊糊的血肉愈掉愈多,一紅團、一紅團砸落於不再清澈的溪水中,她心急又害怕,慌地彎身想去撈拾,但手卻被牢牢給攫住了!

「快呀!不是想要救我,看妳要……怎麼救?」

下一秒鐘,殘留的潰爛臉部突地像被灌飽了氣似的腫脹起來,脹鼓鼓地在唐美今的眼前晃來晃去,每晃過她的臉頰一次,都會再蹭下一些腐臭的肉末,那氣味和那觸感,就這麼黏答答貼在她的臉頰上。

即使是現在,她還是一樣的膽小和怯懦,但心中還有更多的是後悔。要是當初可以更勇敢一點,說不定很多事情或許都將會改寫。

至少,或許發生意外的李成妍就不會想不開自殺了。

「對不起……請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她目擊翻車意外,卻未伸手救援。

唐美今哭著道,捧住李成妍已掉光所有皮肉的頭顱,紅透的血沾滿她的雙手,掌心中的光禿禿的殷紅頭骨仍在忿忿地劇烈搖晃。

暴躁的怨恨,是否永遠也平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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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她尖叫,連忙用另一手奮力撲打那隻緊抓住她的恐怖腐手。「死了還敢這樣亂來!妳……妳想要幹什麼?」

豈料她的手才剛一碰觸到畫紙,畫中竟又穿出另外一隻連指甲都被拔光,只剩血肉模糊、光禿禿的五根血指頭,像在用盡一切力氣想抓住什麼似的手給狠狠揪住!

『我們,就是被這樣活活嚇死的……』

愈來愈多隻手穿破畫紙,攫握住具恩芝的雙手,她兩手被畫中的力量各自拉扯,身子不由自主地猛往前傾。

「去死!去死啦!妳們……妳們這群可惡女鬼,通通去死死死去死……!」

『啡啡啡……就是、就是通通都已經死了啊……』

一隻又一隻腐爛的畫中鬼手,饑渴地死命緊抓住這活人的手。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在驚駭中被嚇死,將曾經還是溫熱的屍體殘酷入畫的、活生生的這少女啊。

具恩芝掌心冒汗,費力地和鬼手拉鋸,隨著她每往後退一步,畫裡的鬼手便緩緩被拉扯出一點,慢慢的,竟連赤裸著的淡紫色鬼軀也逐漸穿透畫紙露了出來……。

孤立無援的具恩芝終於害怕了,輕聲啜泣,哭向親人求救。「EmeniOba!」

「二姊,再不趕快行動,怕是會鬧出人命來的唷!」曹如娣扁扁嘴,雖然最近真的看具恩芝不太順眼,但再怎麼說,她都是美今姑姑的女兒、俊河Oba的親妹妹呀。

「已經鬧出人命了。」曹以柔點點頭,同意小妹的話,是該出手救人了。

就在她們才剛破門而入,準備朝女鬼們來場「出其不意」的驚嚇,伺機「偷襲」灑上被曹以柔握在手中的那瓶「寶奶宮萬靈符水」之際,混亂間,一記沉沉嗓音竟忽然由具恩芝唇中脫口而出!

「這是在幹什麼?什麼妖魔鬼怪敢在我家亂撒野?」

「……!?」曹以柔跟曹如娣兩姊妹面面相覷。

「發什麼愣?」陌生的女聲從具恩芝嘴中道出,口氣很嗆,潑辣地向她們姊妹倆一喝,指了指那一瓶萬靈符水。「喂!丫頭,那是什麼東西?驅鬼用的嗎?」

兩姊妹愣在原地,定定看到呆掉。具恩芝還是具恩芝,卻又不像具恩芝。

而半天都沒回應的原因之一,是因為她們雖然受了加持暫能獲得靈通上身,對方講的韓語她們聽得懂是因靈通,但靈通卻沒辦法令她們開口成章說韓語。

只見具恩芝不耐煩地又瞪了她們一眼,眼中帶凶又帶煞,氣急敗壞地扯起嗓子吼開來:「妳們兩個,還不快過來幫我趕走這些侵犯我家的女鬼!」

這口吻,就跟在韓劇裡看到的潑婦罵人沒兩樣,兇悍得很有說服力。於是,曹氏姊妹真的也就聽話地乖乖將「寶奶宮萬靈符水」潑向具恩芝面前的那畫軸之上──

其中一具已死的鬼軀才一淋上混合五色磁場的符水,帶著滿身受盡凌虐的創傷,從喉嚨深處爆出一聲慘過一聲的悲痛哭叫,旋即在噴發的黑煙中幻化消失。

抓住具恩芝同一條手臂的其餘幾隻鬼手受到驚嚇,哆唆著放鬆了點力氣,具恩芝趁隙連忙奮力一甩,還真的甩掉了幾隻腐爛鬼手。

「臭丫頭!靠妳們救太慢了,我自己來!」陌生女聲說起話來像在訓孩子一樣。

話才剛說完,她馬上抽出自己方才掙脫糾纏的一隻手,一把搶過曹以柔呆握在掌中的那罐寫有經咒的小陶瓶,俐落地以牙咬開瓶蓋,纖細的手臂朝面前呈拋物線高高揚起,符水嘩啦嘩啦隨意亂灑──

『吱咿……吱吱吱咿……!』

剩下的鬼手縮的縮,逃的逃,瞬間全鬆開具恩芝的手,悲憤地想躲回畫中的煉獄。

但來不及了,具恩芝出手更快,她揪住已死的畫中亡靈,將符水狠狠地迎頭澆淋,一隻也不放過!

果然,又是一陣哀哀慘叫之後的灰,飛,煙,滅。

「呃,二姊,現在是什麼狀況?」曹如娣蹭了蹭她二姊,問道。

「妳自己問她。」曹以柔給了這答案。

「喔,」曹如娣乖乖轉身,畢恭畢敬地向她們跟前的具恩芝發問:「那個,小姐,請問,妳是哪一位?」一問完就覺得自己又幹了一件蠢事,人家剛才從頭到尾全是韓語發音,她現在開口用中文問人家,最好是會理她啦!

眼前的少女抬頭,露出蒼白苦笑,「小如姊,妳怎麼這麼問我?我是恩芝啊。」

才剛經歷過與一群女鬼生死搏鬥的具恩芝,揚起袖子拭了拭自己也被淋了一身的符水,這動作自然收進曹以柔與曹如娣的眼中,她倆同時朝彼此對望一瞬,兩人的眼中均乍現一絲驚訝。

經過八方神明加持的「寶奶宮萬靈符水」用於修練之人身上可添神通,但倘若妖魅魍魎不慎碰了,輕則大傷,嚴重者神魂俱滅消失於無形。

具恩芝好好的沒事,確實未遭厲鬼附身,毫髮未傷,仍是活人。

那剛才她們眼前看到的她,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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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夜色下,曾一度被眾人懷疑遭到怨靈附身的具恩芝神情詭異,邊跑邊喘,畫室大門才一開,立刻飛也似的焦急衝入。

「閉嘴!閉嘴!閉上嘴巴!」她口中唸唸有詞,一進畫室便翻箱倒櫃,蒼白的臉龐底下襯著的是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和毫無血色的嘴唇。

像是許久都沒睡過一場好覺似的,泛紅的眼瞳彷彿就快滴出血來……。

「都躲到哪裡去了?」具恩芝忿忿低吼,顯然是在尋找某樣對她而言極重要的東西。可是……她剛才明明說的是「閉嘴、躲」,會被如此形容的,通常不會只是單純的東西而已。

她揭開畫具櫃上的收納抽屜,一格一格輪番抽出逐一檢視。

倏地,哀嚎般的鬼哭聲突然全停住。

就在具恩芝伸手抽出最後一格抽屜的同時,抽屜中淒厲的哭聲瞬間化為驚叫!

她臉上寫滿憤怒,朝抽屜內威脅咆哮:「閉嘴!通通把嘴巴給我閉起來!」

『呀──呀──呀──』

「安靜……」她臉色很差,原本擁有少女般特有的嗲氣音質,卻因極度憤怒,喉中嘶吼出的聲音竟變得怪腔怪調,聲帶彷彿破了一個洞,沙啞地灌進風聲。「我現在就要妳們通通閉上嘴!」

具恩芝目光一黯,從抽屜中抓出一卷畫軸,唇角悄然一勾,這一霎,那張遺傳自母親的清純秀麗面容竟突然變得陰沉,高深莫測的表情令人生畏。

她雙手捲動畫軸,一幅栩栩如生的古典人物畫瞬間攤展於眼前。

畫裡的那世界,甚至比活著的時候還更可怕!簡直猶如地獄般的殘忍囚牢啊!

死後被臨摩入畫的被害者,就像一具具遺體被發現時一樣,赤裸著慘遭凌虐的破碎身軀,每一具身軀,均被描繪成各種不同的垂死姿態。

畫中赤裸的女體渾身是血,豔麗的朱紅以潑墨技法遍佈於裸女們交錯縱橫的傷痕之上,慘白的膚色泛著淡紫,點綴著燦爛紅花般的血吻,每一刀切開肌膚的銳利痕跡,都帶著強烈的佔有慾望。

渴望著,盡情佔有畫中不安躁動的亡魂……。

「妳們,真的很不乖,亂吵亂叫的,再這樣吵下去會壞了所有好事!」具恩芝拾起畫筆,沾點朱砂,筆尖輕輕往畫上移去。

『啊──啊──好痛!哇啊──』

只見畫筆才一落下,畫軸上的裸女們全噤了聲──

畫中被任由擺佈的已死裸女個個臉上露出驚駭異常的神情,隨著具恩芝每一次揮毫塗抹,抹抽絲般細的怨念鬼氣瀰漫在整卷畫軸上,黑漆的氣息佈滿莫名被奪去性命的恐懼……以及,強烈的恨!

「閉起來,閉起來,閉起來,」具恩芝每講一句,停頓數秒,緊握在手的畫筆便朝畫紙上忿忿亂塗一陣,如血般的紅墨水噴濺在她臉上和手上。「死了還不安份,吵鬧得讓我不能安寧,從現在起,每一張嘴巴都給我緊緊閉起來!」

畫上的死亡裸女們,雙唇逐一被紅筆憤力亂塗,原本嘴唇部位的線條陡然消失,只剩一片雜亂的腥紅。死了亦受盡折磨難以安寧的畫上亡魂,全被封了口!

鬼氣愈聚愈重,才不過轉瞬之間,絲般細的怨念竟糾結成一股濃烈的恨意迷霧,將具恩芝團團纏繞於其中。

「那些是什麼?」躲在門外,正靜默偷窺畫室內動靜的姊妹倆,其中一人忽然壓低喉嚨以氣音問道。

「噓,妳安靜,」曹以柔很鎮定地搥了小妹一記,曹如娣對於被如此對待,顯然也習以常了,乖乖被二姊K了竟也沒回嗆。但曹以柔隨後反而安慰似的輕輕揉了揉小妹的頭,往畫室內瞅過一眼,「再等等,還不是時候。」

她們倆因為在剛才出發行動前已先受過「寶奶宮萬靈符水」的加持,所以這會兒才聽得懂韓國人跟韓國鬼溝通的內容,甚至還看得見畫室內發生的詭異變化……。

倏地,畫室內的具恩芝也失聲吼了一句:「這……這是什麼!?」

她望著畫裡的異象,心一慌,差點失手神將手中的畫軸給摔到地上,等再定睛一瞧沒發現任何異常,她才正準備捲起畫軸藏好之後速速離開。

倉皇間,手才一隻鮮血淋漓、彷若被剝了層爛皮的腐手猛地從畫紙中刺破探出,一把緊緊攫住具恩芝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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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咿……咿……咿嗚嗚嗚……』

雅緻客房內,地鋪上的曹以柔側過半邊身子,背對著妹妹曹如娣。

『咿……咿嗚咿嗚咿嗚……』

「二姊。」曹如娣睜開雙眼,在黑暗中望著曹以柔的背影。

「幹嘛?」

「妳沒聽到嗎?」知道對方還沒入睡,曹如娣一翻身,坐了起來,輕輕推了推曹以柔。「有沒有?就是那個哭聲呀,妳聽,又來了!」

『嗚……咿嗚……咿嗚……咿嗚嗚嗚……』

細如蚊蚋般的啼泣雖然聲小,卻尖銳地像針似的一聲尖過一聲刺痛她倆的感官。

「怎麼可能會沒聽到。」曹以柔語調平淡,動也不動,靜默片刻後才再補上:「乖乖安靜睡妳的覺,阿爸會幫忙超渡俊河哥她親生母親的。」

「可是怎麼能確定現在哭給我們聽的就一定是俊河Oba的親生媽媽,這裡又不是只有一個地方鬧鬼!」曹如娣愈講愈亢奮,反正也睡不著了,乾脆爬到曹以柔側躺的那一面,想跟二姊面對面好好討論一番她們此刻正經歷著的靈異現象。

「曹如娣,現在很晚了。」曹以柔睜開眼,冷睨著眼前總是太容易投入的小妹。

曹如娣不放棄,繼續慫恿,要說動她這位龜毛難搞的二姊真的是一項艱鉅挑戰,但幸虧她生性樂觀,勇於接受挑戰。「所以才更方便挖到真相嘛,否則憑我們這麼淺的一點點修練,哪能夠像阿爸那樣隨時隨地都有辦法感應得到。」

曹如娣偷瞄一眼,見曹以柔開始認真沉思。喔耶!好像……有點動搖了。

若在賭桌上,這時候一定要加碼才行。別看二姊平常冷靜又理智,但她隱隱感覺的出,二姊的賭性比她更強,她們家三姊妹當中,就屬二姊最好勝。

「是不是?既然我們這一趟是要來修練兼打工,總得真做出一點成績才算及格啊,不然最後功勞通通歸阿爸,我們不就白來了。」沒錯,照這樣加下去就對了啦!務實的二姊最受不了沒效率跟做白工。

果然──

曹以柔翻過身,起來了。

只見曹如娣滿臉期待,直接問:「要先去哪?」

「既然要找真相,就先找到想吸引我們注意的鬼哭聲。」曹以柔淡淡回應,不慌不忙從行李箱中拿出阿爸特製的『寶奶宮萬靈符水』。

這符水的功力之所以被喻為萬靈,乃因具備了五行相剋妙法,遇火即化水,遇水可生土,遇金則借火焚熔……。再加上經過四方神明加持,用於修練之人身上可添神通,但倘若妖魅魍魎不慎碰了,輕則大傷,嚴重者神魂俱滅消失於無形。

「現在就要派上用場囉?阿爸不是說過,我們家這個『寶奶宮萬靈符水』只有在緊要關頭的狀況下才能發揮最大效力!」曹如娣問。

「妳以為憑我們姊妹倆的三腳貓修行,真碰上厲鬼時,不算是緊要關頭嗎?」

「對喔,說的也是!」曹如娣一聽,立刻點頭稱是。雖然不曉得對付韓國鬼靈不靈光,但都搭飛機一塊兒跟來了,帶在身上圖個心安也好。

於是兩姊妹循著抽抽噎噎的鬼哭之聲,一路追到了榛果林深處的那處畫室,她們停下腳步,僅隔一牆之距,白屋畫室中的哀泣聲更是聲聲淒厲催魂。

曹以柔嘴角一撇,被她猜對了。「果然,哭聲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二姊,有人!」這時,曹如娣發現異狀,機靈地拽住曹以柔先往樹叢間躲。

今晚夜色冷清,無月無星,林中樹影森森,只見一抹人影正朝畫室這邊匆匆奔來。

「啊,是她……!」曹如娣的嘴張得偌大。

「噓,不要打草驚蛇,這或許才只是線索,還不算真相。」

曹如娣猶如被人敲了一記響鐘,轉過頭,對身邊的人豎起大姆指比了一個「讚」的手勢。沒錯,跟蹤線索一定得沉得住氣才行!今晚要是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瞎闖來的話,肯定早就已經衝出去亂認真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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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李警員好像怪怪的耶。」曹如娣發現到這位韓國警察臉色有異,連忙拉住父親正準備扯下壁穴上其中一張符紙的手。

曹必魯頭一轉,看見小李張成「啊」的嘴型。

「啊,小李,你是有看到什麼嗎?不要怕,有偶在這邊給你靠。」

小李一雙細長的單眼皮連眨了好幾下,冷不妨打了記冷顫,手心裡也冒著汗,彷彿被施咒的手指頭,僵硬地指向他身旁的壁穴,瞪大雙目沉聲吼道:「這難道是……是十三貞烈夫人顯靈了嗎!?」

「十三什麼夫人?」見小李臉色泛白,嘴唇發紫,嚇成那副魂不附體的模樣,曹必魯搖了搖頭,直接轉身回頭去問他那足可比擬人腦檔案夾的次女。「阿柔,他說的那個什麼碗糕夫人是幹什麼的?」

曹以柔擰眉細想,先是低頭審視三名陳屍於洞穴中的往生者死狀,確認無誤之後,很快便條理分明整理出父親臨時丟過來的題目。

「十三貞烈夫人是大邱當地這邊流傳很久的一則鄉野傳聞,傳說在日據朝鮮時期,一群丈夫全被派上戰場卻不幸戰死的年輕寡婦,因為不甘心被行經此處粗蠻殺掠的日本浪人羞辱,十三名年紀輕輕模樣動人的寡婦躲在洞穴中相約殉身守節,她們人手一支死去丈夫送的銀妝刀,在彼此身上劃下一刀又一刀,各自在對方身上留下一刀,在傷重失血而亡時,每一名寡婦的身上都被刀子狠狠留下了十三處刀痕。」

曹如娣聽了驚叫,「哇!銀妝刀!是不是像長今跟閔大人的那種定物?」

曹以柔冷冷瞪過小妹,連曹必魯也受不了巴了她腦袋一下。「要聽重點啦!」

「我是有聽到啊!」曹如娣這才摸了摸被巴痛的後腦杓,皺著眉,低頭瞄向就在他們腳邊的那三具屍體。「清醒著一刀一刀彼此互相凌遲!那不是死得很痛!?」

「嗯,金架(真的)是痛苦,死嘎架恩甘心(死得真不甘)。」曹必魯嘆道,他俯視屍首,神情悲憫,雙掌合十之後便朝枉死的受害者默默敬哀。

在驚恐中死去的往生者死不瞑目,大睜著既懼又冤的怨恨雙瞳,直直地瞪著。

三具慘死的屍首死狀不一,但相同的是全都被褪去了蔽體衣物,赤裸著發紫的身子,已呈現僵硬狀態的屍身彷彿曾經任由他人在上面揮灑作畫,尖利的刀鋒當成畫筆,刀進刀出,「筆觸」殘虐,不像刺青那般刺上圖騰,而是一刀一刀不留情地刨割下少婦們滑嫩的生肉,那是在……她們還曾殘喘著一口氣的時候。

暗紅色的血沿著發臭的屍體蜿蜒流淌,流向璧穴邊的小溝,溝水讓紅血染濁,然而原本釋放這些血的源頭,那一具具屍體內,血卻早已流乾……。

「小李,你看出來是什麼意思了對不對?」曹必魯問。

小李驚魂未定,脖子還在發涼,怯怯地點了點頭。「對,看……看出來了,上面寫的就是『信拜十三貞烈夫人必重生』!」

「一、二、三、四……」不等二姊和阿爸下指令,想到什麼從不先打草稿的曹如娣已經蹲下身子,認認真真數起屍體上的屠殺刀數。「十一、十二、十三!沒錯,真的有十三刀耶!」

「這種巧合,會是模仿犯做的嗎?」曹以柔生性冷靜,不認為厲鬼害死人以前還會先寫下警語示人。

「還是……真的是十三貞烈夫人顯靈了!?」小李激動問道,堅持這個想法。

是啊,難怪他寧願這麼去想了,說服自己相信一則靈異傳聞招來的殺身之禍,總比被無端冒出的殘暴模仿殺人犯將掀起的波瀾要單純多了。

萬一純樸的大邱真出現專殺少婦的模仿犯,從此搞得人心惶惶,那還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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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就像滾雪球般愈滾愈大。

大邱這地方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曹氏父女一行人來了幾天,傳言就繪聲繪影的傳了幾天。這附近的人都在傳,從臺灣來的「大師」不只已成功降服了莊園內鬧得正兇的可怕厲鬼,過去好像還跟「夫人莊園」的女主人有段曖昧之情呢!

這會兒無論曹必魯帶著兩個女兒走到哪兒,一路上指指點點的目光就跟隨到哪兒,盯得曹以柔和曹如娣兩姊妹渾身不自在,反倒是笑咪咪的曹必魯居然還到處逢人就送自己親手寫的消災避厄符咒給路過的鄰里。

「阿爸,你夠了啦,沒看到大家躲你像在躲色狼一樣嗎?」曹如娣皺眉嚷道。

「小孩子懂什麼?阿爸偶這是在替妳棉美今阿姑作關係捏,」曹必魯邊說,順手的「送禮」動作也沒停,一次一抽迅速又俐落。「現在不曉得怕,等真正厲害的現形,怎麼被嚇死的都不知道,阿爸這張加減拿去用,有貼有保佑啦。」

突然,一直跟在他們身旁默默無聲的小警察,冒出一句帶著韓語腔的生澀中文:「那麼大師,這種靈符能不能也送我一張?」

「喔,好好,李警官你盡量拿去用。」曹必魯隨手一發,這才發現原來身邊也有粉絲了,而且,還是吃高麗人蔘長大的韓國人喔。

「不好意思,我雖然是警察,可是……可是其實還蠻怕那些恐怖傳說的。」李大仁將符咒收進口袋,低下頭囁囁解釋:「還有,我不是警官,只是一名小警員而已,大師您還是叫我小李就行了。」

「哈哈,免驚免驚,管它是警官還是警員,古早時候偶們都對這種吃公家飯的叫大人啦,免客氣,你叫偶大師,偶叫你一聲大人也算過的去!」曹必魯喜上眉梢笑開了,開朗的神情,一點也不像正準備要陪對方去看屍體的樣子。

是凌晨才剛發現報案的,新鮮屍體。

因為曾在鄉校辦的漢文班學了幾年實用中文,所以這次小警察便被上級派來充當翻譯兼隨扈,為的就是要請傳聞中遠道而來、降鬼有方的「大師」幫忙協助調查陷入死結謎團般的離奇殺人毀屍案。

當地的警察單位辦這案子辦得很頭大,追查了幾個月都理不出一點頭緒,兇手遲遲沒落網,被害者的人數卻一個一個往上猛增。上面的壓下面的,下面的壓底層的,實在想不出辦法來的時候,也只好求助鬼神了。

「啊,對了,你說之前已經發現幾具了?」符咒發完,曹必魯拍拍口袋問。

「已經死了八個人了,都是本地人,我們大邱這邊的女人都是良家婦女呢。」小李答,還不太習慣直接稱呼那些以前在路上見了面還常打招呼的熟人為死屍。

他領著曹氏父女,一行人順著山邊走,來到一處偏僻的洞穴口。

「到了,就是這裡。」小李指著刻意被圍起的封鎖線內,那處幽深的洞穴入口。「大師,今天早上才剛發現的三……三位受害者,就在裡面了。」

曹必魯打頭陣先走,曹如娣跟在後面,曹以柔不想踩到爛泥,放輕腳步也跟上,殿後的小李先大口大口深呼吸,然後才挺直腰桿尾隨而入。

才一入洞口,強烈的屍臭味便迎面撲來──

為了避開洞穴中幾乎無所不在的漫天怨氣,曹必魯身子左閃又閃,腳底一打滑,便踩在一灘混著殘血的屍水上,三名往生者的死狀淒慘,連平常閱鬼無數的他也忍不住難掩噁心地吼道:「喔,夭壽哦!心肝那A架泥熊(心腸怎麼這麼狠)?」

「……?」小李衝上前,聽不懂台語的他誤以為曹大師正在開金口講解案情,連忙湊近大師,準備將所聽內容記載於隨身小筆記本上。

「咬……咬She?」小李有聽沒有懂,臉上寫滿問號跟驚歎號。

曹以柔自動替父親刪掉累贅詞。「這句是我阿爸在表達情緒,不重要,不必記。」

「那A不重要?」曹必魯驚呼,瞪大眼睛,留意到穴壁四周貼滿寫著奇怪經文的符紙,曹必魯大步往前一邁,像CSI探員發現重要物證似的指著穴壁,「這個殺人兇手的心腸一定要夠狠夠歹毒,才可能把人都殺了還這樣子拿屍體來開玩笑!」

他挺著一顆啤酒肚,俐落半蹲而下,將臉貼靠在壁穴上那些濺滿汙血的符咒上。

「奇怪,不是符咒,上頭的字沒有被施過法。」曹必魯細細端詳符紙上的文字,上頭寫的既非梵文也不是漢字,彎過來勾過去的筆畫卻又像極了亞州字體。

小李湊近一瞧,臉上也同樣寫著困惑。「怎麼會有這個?報警的登山客在筆錄上好像沒有提到上面的這些符紙。」待仔細鑑識過符紙上的字跡,神情旋即驟然一變!隱隱顫抖的嘴唇竟久久無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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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路上,迷失的亡靈需靠引魂鈴聲指引迷途。

而對於死意堅決,自盡後卻流連不散的極陰之魄,根本毋須引魂鈴帶路,只要挑選一件往生者過世前的遺物,即能喚來不甘離去的陰魄。

具俊河雙手握著親生母親生前最愛的園藝鏟具,依照曹必魯的囑咐,小心鏟鬆纏繞在樹根旁的濕潤土壤,但每一鏟都須謹慎留意,勿將滲著濃稠黑水的潮濕魄土沾到其他植物身上。

魄土之上附著上吊自殺者臨死前最強烈的恨意,稍不留心,恨意便會蔓延成死意。

具俊河動手鏟土,口中的韓語低唸:「母親請歸來,兒子有請母親大人歸來。」

晨間的冷風倏地捲起,冷不防襲過他們身邊,陰寒之氣逼得個個都起雞皮疙瘩──

曹必魯按住兩個女兒的肩,要她們別因過於驚慌而躁動。「免驚,陰魄帶潮,濕氣跟水鬼一樣重。」

「齁,阿爸,你怎麼不先講,害我吸到陰氣都冷到發抖了。」曹如娣噘嘴抗議。

「噓,安靜。」曹以柔瞪了小妹一眼,後者立刻識相噤聲。「妳不知道嗎,請鬼跟請神一樣,都須虔誠恭敬才請得動。」

「有請,有請,落陰之魄速速來──到!」曹必魯喊道,雙掌攏起,掌心中捧著從具俊河那邊鏟起的潮濕黑土。他先把黑土握於手中,合掌三拜,之後再將掌心中的黑土如骨灰般輕撒於已挖鬆的土堆之間。

不過轉瞬之間,就只見由他掌中撒落於土堆中的黑色濕土,才剛撒在土中,竟驀地立起,化成一尊單薄的土塑形體,是人形嗎?不,應該稱之為「鬼形」才對!

「這……這就是我過世的母親?」具俊河不敢置信,鬆軟的土壤竟能在他面前成形飄動,彷彿,正緩緩想朝他走來似的。

李成妍的陰魄附在黑土上,搖搖晃晃的土塑扭曲歪斜,困難地移動著。啜泣聲像從地底冒出,聲聲逼近他們四周。

『俊……俊河……我的、我的……我的兒子……!』

具俊河也跟在場的其他人一樣都聽到了,但他的心有點慌,仰起頭,望向值得信賴的曹必魯。「可是,這……這聲音,怎麼不像我親生母親的聲音?」

「傻孩子,你還真以為作了鬼還跟活著當人的時候一樣嗎?」曹必魯癟癟嘴,「你親生阿母是上吊自殺,氣管聲帶攏壞了了(全壞光了),能讓你聽到聲音已經是萬幸囉,若是其他人召喚,你親生阿母恐怕連理都懶得理咧!所以,要由你來問才行。」

「要……要怎麼問?」

「直接問,不必拐彎末角,要是真跟你親生阿母有關,偶自然能感應得到。」

具俊河點點頭,眾人將希望全押在他身上,機會可能就只有這一次。他回頭,望過繼母憂心而驚恐的神情,他曉得繼母此刻在擔心什麼。如果有可能,繼母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準備要和鬼魂交換心愛女兒的性命吧。

如果……那鬼魂,是他親生母親李成妍的話。

「母親……母親大人,我們家最近發生了一些事,兒子心裡有些迷惘,希望母親能替兒子指引方向。」

李成妍的陰魄藉由黑土塑形更顯清晰,隨著具俊河每喚一聲母親,陰魄現於人前的模樣就更具象。不多久,一抹紅著血眼的女子身影,終於朦朧地映現在他們眼前。

腥紅的泣血雙眼睜得偌大,陰恨恨地瞪著女人樹下的一干人。

「母親,您曉得我還有個妹妹,就是爸爸再婚之後,另外生的那個妹妹吧?」

李成妍點點頭,雙眼的血不停流。望著那彷彿怎麼流也流不乾的血淚,唐美今掩住唇,忍著不敢哭出聲,但她卻感覺到,那不斷溢出紅血的含恨眼珠,忽地斜斜一偏,對上她一個人的視線。

唐美今嚇得跌坐在地上,搓揉雙掌,做出韓國人請求原諒的動作。

「大、大姊……求求您,求您放過我女兒恩芝好不好?念在世勳的情份上,求求您不要怪罪在恩芝身上……她是、她是無辜的呀。」她哭求著丈夫前妻的陰魄,為求能換回女兒平安。

一陣陰風掃過唐美今的臉頰,像在她臉上打了一記巴掌!

『狐狸精!』

具俊河不忍,上前擋在繼母面前,阻擋那突襲的惡風。「母親,恩芝是爸爸的親生女兒,我妹妹的媽媽,當然也就是我的媽媽了,請母親不要為難兒子的另一個媽媽。」

於是,陰狠的狂風頓時暫歇,但李成妍咧開的嘴,卻開始發出莫名怪聲。

『嚇……嚇……嚇……』

悽厲的吼聲分不出是哭還是笑?每一聲都尖銳地刺痛著大家的耳膜。

具俊河不放棄,大聲問:「母親,恩芝這陣子經歷的怪事,是因為被附身了嗎?」

『嚇……嚇……嚇……』

「母親,請您告訴我實話,是……是您嗎?難道真是您附身在恩芝的身上嗎?」

被挖鬆的黑土倏地全朝半空中飛散,再落下時,暗沉的土礫之中彷彿都沾了血。

『我恨!我恨!我恨!我恨!我好恨!』

被兒子召喚來的李成妍勃然大怒,濕黏黏的黑土開始從臉上一塊塊剝落,一落地便冒出焦煙,漸漸粉碎的黑土面具底下,藏著的,是一張慘不忍睹、如遭殘酷刑求般的恐怖臉龐……。

整張臉都毀壞了,沒有皮,沒有肉,只剩殷紅的頭骨汁血淋漓的架在脖子上!

然而,枯瘦如柴的脖子上,卻彷彿藕斷絲連似的垂盪著一條一條曾拿刀瘋狂割裂、或用手硬生生扯下來的沾血皮肉。

『啡啡啡啡……好恨!好恨啊!好多好多的恨哪!』

「母親,請……請不要再這樣……!」具俊河無法壓抑心中的恐懼,年少時,親眼目睹因意外而破相,導至精神日漸失常的母親習慣性自殘的回憶湧上心頭。

此刻,顛狂的母親又開始在他面前傷害自己了!

人是死了,肉身已死盡。但即便是死了,這副爛透了的醜陋形貌還是沒放過它未受超度的怨恨之魄。

李成妍掐著自己那截只剩細骨的脖子,想再一次,在兒子面前狠狠地掐碎它!

「嗯系伊(不是它),怨氣雖重,卻不曾附在恩芝身上。」曹必魯見李成妍的陰魄情緒失控,連忙從女人樹上折下一截細樹枝,以樹枝為筆,便匆匆朝黑土堆上直接寫下敕符。「有請,有請,落陰之魄速速歸──往!」

敕符令一下,李成妍不甘的拔尖吼叫劃破樹椏,黑土瞬間崩塌,所有出現於他們眼前的腐肉、爛皮、屍骨,也在同一瞬間再次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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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美今一早返回臥室,才打開房門,便被房中的景象嚇壞了。

「怎麼會這樣?是誰在打架嗎?」曹必魯面露狐疑,檢視房內有無可疑之處。

曹如娣拍了拍阿爸的肩膀,指著自己的黑眼圈要他瞧一瞧。「阿爸,昨天大家都累壞了,誰還有力氣打架呀?我連上網玩電動的戰鬥力都掛點了,還打什麼打啊?」

「不過,美今姑姑的房間確實像被瘋子破壞過一樣。」曹以柔瞥了眼滿地的破衣。

「會不會是昨晚風大,窗戶忘了關,被風吹亂的?」曹如娣提出假設。

「風會把美今姑姑的衣服從衣櫃裡一件一件吹出來,然後再一件一件剪個破爛?」曹以柔細指輕輕一比,將眾人的視線轉移至地上的那堆被剪得稀巴爛的衣服。

每一件樣式典雅的衣服,都遭到利剪殘爆對待,有的被戳刺得千瘡百孔,有的則被剪得像一條條破爛的裹屍布。

「金(很)怨恨喔!」曹必魯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望向他,像在要他給個交待。

「我不曉得自己得罪了什麼人,會和誰有這種深仇大恨?」唐美今全無頭緒,昨天晚上她一直待在恩芝房裡陪伴情緒不穩的女兒,半夜也沒聽到任何動靜,今早醒來時,累壞的恩芝都還在睡呢。

「一定有,」曹以柔走近衣櫃,朝裡探望。「至少對方認定有深仇大恨。」

具俊河跟在曹以柔身後,一塊探頭察看衣櫃內的情況,似乎也發現了異狀。「好像只有媽媽的衣服被破壞,爸爸留下來的衣物全都完好無恙。」

聞言,曹如娣揚手翻動衣架上剩下的衣物。「真的耶!沒有被剪破半個洞。」

「美今,」忽然,曹必魯喊了乾妹一聲,突然正經的語氣和平常完全不同。「要有心理準備,有時候,事情的結果不見得每個人都承受得了。」

「阿兄,你怎麼突然這樣說?」原已茫然無助的唐美今,此刻更顯驚恐。

「妳看看這是什麼?是誰的?」曹必魯大手一比,指著被雙人床單遮住的東西。

唐美今掀開床單,一支畫筆造型的髮夾靜躺在床底下,應是某人遺落的物品。

「是妳掉的嗎?」

「不是……。」唐美今搖了搖頭。

「是恩芝的髮夾。」具俊河一眼隨即認出是妹妹的東西。

唐美今惶恐加深,母性的本能令她馬上緊張地想坦護女兒。「就算髮夾是恩芝的,也不能證明什麼!女兒進出媽媽的房間,不小心弄丟了髮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曹以柔說出自己的觀察,「恩芝和美今姑姑之間的關係早已經緊繃了好一段時間了,從我們來到這兒以後,幾乎沒瞧她出過幾次房門。這髮夾,昨天我還看見她別在頭上,現在怎麼就掉在這地方了呢?」

「這些事不可能是我的寶貝恩芝做的!」唐美今簡直快要崩潰,不斷搖頭拒絕承認。「我的女兒怎可能……怎可能這麼、這麼恨我!?」

「媽媽,您冷靜一點。」具俊河靠近繼母,嘗試安撫她。

「要我怎麼冷靜得下來?我的恩芝真把我當成仇人看待嗎?」唐美今淚眼婆娑,回想起這段日子以來,恩芝對待她的態度總是那麼不友善,瞪著她的眼神也時常充滿敵意。「我以為那孩子只是因為她爸爸的死而太過傷心,但現在想想,她好像……好像真的在恨我這個媽媽……恨我……」她只是啜泣,想不出女兒究竟在恨她什麼?

曹必魯繞著房間兜了一圈,雙手負於身後,「也可能,恨妳的並不是恩芝。」

唐美今怔住,神情一陣錯愕,無意識地搖了搖頭。淚水幾乎淹沒視線,她手捂胸口,只覺心都在滴血。「算了,阿兄,我不想再追究真相了,我怕……我怕知道真相的結果,會讓我比死還難承受!」

問題既然都指向恩芝,事出必有因,前種惡因,方結惡果。

曹必魯意識到事態嚴重,不得不把話講重。「就算是妳死了,恩芝可能也躲不過!」

「不!!」唐美今渾身僵硬,每一根神經都被凍住。

「不能再拖了,先從家裡找得到的問起。」曹必魯喝道,轉頭對具俊河說:「俊河,去找一樣你親生媽媽生前的東西來,然後到那棵女人樹下,那地方是最陰的地方,我們就到那裡去問。」

「問什麼?」唐美今啞聲問道。

「問鬼。」曹以柔代她阿爸回答。

「誰、誰?什麼鬼?」具俊河還沒聽懂,作祟的鬼和他的親生母親有何關聯?

「問你阿母啦,偶要請出你親生媽媽的鬼魂,問問看恩芝的事。」曹必魯解釋。

「可是,請得出來嗎?」具俊河更糊塗了,雖然親生母親自殺過世時他還年少,但身為家中唯一的獨子,關於生母的後事他自然也還瞭解一二。「我親生母親往生後,骨灰跟牌位都被外公家那邊的人帶回釜山娘家安置了,所以……我親生母親的鬼魂,怎麼可能還留在『夫人莊園』這裡呢?」

「你親生阿母是不是就在那棵女人樹底下上吊自殺的?」

聞言,具俊河跟唐美今同時驚抬起頭,露出一樣痛苦的表情。這件事,是這個家不能隨便去碰觸的禁忌,即使這次為了鬧鬼傳聞的風波請來曹必魯一行人協助,他們母子倆也從不曾開口提及過具俊河親生母親自殺往生的細節。

難怪之前在餐廳看見石階下那棵妖嬈如女人般的樹,曹以柔會覺得那樹似乎妖魅的過頭,原來是因為,那是一棵會誘人上吊的自殺樹呀。

她替曹必魯向他們解說:「人在樹下上吊自殺,靈魂就算被超渡,但死後的陰魄會落於土中,引來更多不乾淨的靈體,所以才總會聽說有很多人在同一棵樹下自殺。」

「俊河,這樣講你有沒有聽懂?你親生阿母的靈魂雖然被牽引回娘家去,但是留在那棵樹底下的魄並沒有啦。」

一連串的意料之外幾乎讓具俊河說不出話來,過世一年本應安息於家中墓地的父親亡魂竟然根本沒回來!現在,連他自殺往生的親生母親也……不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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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窗外暗風流動,輕呼著窗邊的簾幔。

今晚,具恩芝難得的哭累在母親的懷裡入睡,哭花的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唐美今就躺在她身畔,一手借她當枕頭,另一隻手則溫柔地緊摟她,也睡著了。

風持續吹,涼透的空氣灌進房裡。具恩芝醒了,睜開眼睛。

她轉頭,視線斜睨過身旁的唐美今。

驀然間,一句咒罵從口中低聲逸出,是用韓語說的。「臭女人。」

折騰了一天,唐美今也夠累的,這會兒也睡熟了,絲毫不受影響,摟緊著的手圈在女兒腰間。沒聽見女兒鄙夷的咒罵,自然也不會瞧見女兒此刻眼中溢出的憎恨。

具恩芝面露不耐,嘴角微微一扯,受不了自己的身體被身邊這女人抱著似的。

她伸手想扳開緊摟住自己的那隻手,但唐美今抱得好緊,她試了幾次才總算掙脫出母親依偎的懷抱。

一離開床邊,具恩芝撇過頭,又瞪了床上的唐美今一眼。她頭微仰,高高在上,靜默的盯著彷彿奄奄一息的蒼白女人。

像這樣過於親膩的肢體接觸令她渾身不自在,比皮膚過敏起疹子還脹刺發疼!

她用手撢了撢自己剛才被摟抱過的身體,冷眼瞪著唐美今,表情極不悅,咬牙切齒道:「受夠妳這女人了,怎麼還不滾出我家!」

抱怨過後,怒意仍未消,她調頭,轉身步出房門,留下房中的女人獨自沉睡。

就算不開燈,屋裡一室黑暗,但具恩芝依舊能夠熟門熟路的走向她想去的地方。

不久,便停在一扇典雅房門前。

門上繪了一株秀麗的無窮花,似紅似紫的花瓣綻放於門把邊。具恩芝手握門把,不屑地睨了眼門上的無瓊花圖案,臉一甩,忿忿地推門而入──

這間房是屋裡的主臥室,意味著,這裡是家中女主人的領地。

具恩芝環顧房中景象,細細審視主臥室內的佈置與擺設。

不滿的神情明顯寫在臉上,她眸光斜斜一瞪,盯著牆上的結婚週年紀念照,全家福模樣任誰瞧了都忍不住甜到心裡。照片中,一對恩愛夫妻笑擁著他們的一雙寶貝兒女,滿臉稚氣的小女兒才剛滿週歲沒多久,連一向靦腆的長子也抿唇淺笑,鏡頭中的這家人,正歡喜迎接他們的新未來……。

具恩芝眼中忽地閃過一絲爆怒,想也沒想,抓起女主人梳妝台上的香水瓶,冷不妨地便朝牆上的結婚週年紀念照砸過去!

香水瓶應聲摔碎,震碎的破碎玻璃如流彈四射,紛亂墜落一地。牆上的全家福照片相框,也在攻擊之中出現一道道裂痕,輕易一碰都可能隨時粉碎……。

「不要臉!」又是一句韓語咒罵脫口而出。

強烈的敵意湧上心頭,她口裡罵著的,眼中仇視的,是同一個女人。

那女人的氣味瀰漫在這整間房,香水的味道、乳液的味道、淡淡的花茶味道,就連衣櫃中男主人的衣物上都能感覺到那女人曾經殘留下的香味……!

不!不只是這房間,甚至整棟屋子各個角落都已是那女人存在的痕跡了。

「滾出去!給我滾出去!」具恩芝表情扭曲,對著衣櫃中的衣物咆哮。

她邊咒罵,邊將衣櫃中的衣裙一件件揪扯出來,扔在地上洩恨似的死命地踩,一發不可收拾的怒火壯烈燃燒,假如心中的火燄可以成真,她甚至想放一把火燒光眼前這些礙眼的衣物!

「滾!滾!滾!滾出去!」

衣櫃的門半掩,具恩芝映在穿衣鏡中的模樣氣極敗壞,散亂的長髮披垂在胸前,眼底血絲密佈,被揪出的衣物任由她又撕又踩,表情雖是聲嘶力竭地在大吼,但喉中發出的其實全是瘖啞的氣音。

除了她自己,沒有半個清醒的人會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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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召魂之行雖算失敗,但至少,曹家兩姊妹發現了一個重要關鍵。

一返回「夫人莊園」,曹以柔便將好不容易到手的紙條交給唐美今。「應該就是這紙條,絆住了姑丈回家的路。」

「姑丈即使死了,但徘徊在地鐵站裡的魂魄還是一直想拿回紙條呢。」曹如娣也將當時所見據實以告,但當然自動省略描述姑丈亡魂慘不忍睹的模樣。

「……。」唐美今雙目發直,雙手微顫,接過一張皺巴巴的紙條。

她低下頭,屏住呼吸,溫柔地望住紙條,眼眸含淚,珍珠般的眼淚一顆顆落下。

「這東西,就是老公最後的遺物了。」她哽咽道,打開貼有愛心貼紙的紙條。

紙條才一攤開,唐美今倏地臉色驟變,傷感的神情轉成驚嚇,其中還藏著一絲不可思議的難以理解。

曹必魯見乾妹表情有異,連忙拿下紙條,但全是韓文的內容他一個字也看不懂。「怎麼樣?裡面是有寫什麼?」

只見唐美今捂住嘴,忍住哭聲,拼了命的搖頭,悲傷的大眼中寫滿惶恐。

具俊河接過紙條,「讓我來。」

「不!不要……」唐美今慌地壓住具俊河的手,想阻止他。「俊河你別看。」

但具俊河眼神堅定,態度也堅定,溫和卻執著地堅守著家人,一如過世的父親。「媽媽請不要擔心,既然這是爸爸最後想守護的遺物,那身為長子的我,更該清楚瞭解,讓爸爸放不下的到底是什麼才對,您說是不是?」

「可是……。」唐美今還是搖頭。

「媽媽,我們是一家人。」具世勳握住繼母因哀傷而顯得纖瘦的手,這雙手的女主人是他父親的妻子,是他同父異母胞妹的母親。「爸爸若有什麼想守護,必定是他真心愛惜的,而爸爸想珍惜的一切,我發誓,我一定也會用我的生命去守護。」

此時,原本待在房裡的具恩芝突然現身,應是聽見屋外的騷動才走出來。她推開房門,目光焦急地搜尋,帶著哭腔對母親與兄長喊:「爸爸的遺物在哪?我也要看!」

這下唐美今可急壞了,連忙搶回紙條,揉爛了藏於身後。「不行!妳不能看!」

「為什麼大哥可以看,我卻不能看?」具恩芝繞過桌椅,衝向母親身邊爭奪紙條。

唐美今聲淚俱下,邊哭邊搖頭,「乖,恩芝,聽媽媽的話,別……別看。」

她哄著女兒,面前的這少女,是她心愛的女兒,也是老公最心疼的寶貝呀!也許就是因為如此,遺失紙條的老公亡靈才不肯回家來的吧……。

具恩芝身子雖嬌弱,性子卻非常倔,母親越是阻止她,她就越是想要知道那紙條裡究竟藏了什麼不能被她發現的秘密!

她一把抓住母親,眼尖的瞄到紙條上的愛心貼紙,失控尖叫:「是我的!上面有爸爸買回來送我的貼紙,我認得那貼紙!」

唐美今怔住,一失神,手上的紙條就被具恩芝搶了過去。

待回神,唐美今已無力阻止女兒。「恩芝,不要!」

具恩芝的心狂震如鼓,父親最後來不及拿回來的遺物,真是……給自己的?兩隻手狂抖不止,昏沉發脹的腦袋已嗡嗡作響,身體本能的反應似是在阻止她打開紙條。

不!她不能,也不該就這麼退縮。

被揉爛的紙團緩緩舒展開來,原來是一張粉色可愛的便條紙。具恩芝愣住,天哪!連這張便條紙也是她的!但她什麼時候用過呢?腦中怎麼會一點印象也沒有!?

目光盯著便條紙上的內容,一個字一個字看完,彷彿受到極大驚嚇,表情駭然,不可置信地瞪著它們,下一刻,淚水奪眶而出,顯得驚慌又不知所措。「這是什麼?裡面的這些字到底是誰寫的?為什麼……為什麼要對爸爸寫這些話?」

具俊河連忙搶過便條紙,狼吞虎嚥般速速看過──


老公,我的愛一直在你身邊。

我,李成妍,才是你唯一摯愛的妻子,

假如老公不再愛我,我只好偷偷擦掉眼淚,

絕望地在你面前死上一百次!


具俊河的腦袋空白了短短幾秒鐘,「李成妍」三個字像枚炸彈震住了他。

這是……他親生母親的名字。

「怎麼可能?」具俊河抬頭,臉色同樣慘白,「母親……我生母已經去世十幾年,已死的人,又怎麼可能會在爸爸送給恩芝的東西上寫下這些字呢?」

「是不是鬼?大哥媽媽變成的鬼想害死爸爸!所以爸爸看了紙條才會……。」

「恩芝,不許亂說話,不可以對大媽不敬!」唐美今喝斥。

「可是,這筆跡……。」具俊河頓了頓,轉過臉,正巧迎上繼母憂心的視線。

「筆跡怎樣?有看出什麼嗎?」曹必魯忙問道。正在納悶呢,紙條上並無任何鬼魅作祟過的痕跡,也就是說,這些字,確實是由活人所寫的。

具俊河穩住目光,溫和的輕搖頭。「沒有,我也認不出來是誰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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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曹如娣忽然出聲發問。

「這種時候,妳在講廢話嗎?」曹以柔吐槽她。

曹如娣指向車外,「我是在問,有沒有聽到另一列車正朝我們開過來的聲音?」

聞言,所有人全靜默下來,辨聽四周動靜。

「吾喔(有喔),阿如幾拜貢A吾準哦(這次說得很準)!」曹必魯誇讚么女的進步。

曹以柔不解,提出自己的疑惑。「可是不對呀,兩列班次12節車廂全在這裡了,如果這列車就是大邱地鐵縱火案的失火列車,那另外一列朝月台開進來的列車又是什麼時候出事的?」

「啊!在那邊……」曹如娣突然大叫,指著車窗外的候車月台。「還有人耶!」

一道模糊的身影佇立在月台的候車區,那身影猶如投影畫布上的畫面若隱若現,臉龐低垂,空洞已無眼珠的的雙眼彷彿正盯著手上的某樣東西在看。

曹以柔仰起頭才一瞥,馬上知道小妹看到什麼,只不過……那應該已不是人。

但是,還是可以阻止……她眸光一亮,忽然想到這個重點。

「阿爸,現在這裡恐怕有好幾個靈度空間,地鐵站的時空軌完全錯亂了!姑丈的亡靈根本沒辦法上車,不對,姑丈應該永遠也不可能搭上這班列車。」曹以柔又瞥了一眼月台上的模糊影像,對方微抬頭,幽漆黑洞般的駭人眼瞳與她交錯而過……。

「因為姑丈的亡靈,好像還有別的事情沒做完。」

「在哪裡?妳們看見姑丈了?在哪裡?我怎麼看不見?」唐美今似乎察覺可能找到的跡象,急忙湊靠窗邊,目光焦急地朝窗外窺望。

儘管車廂內的異象空間佈滿濃煙與四處飛竄的火舌,但由她眼中望見的窗外景色,卻只剩一片死寂沉靜的黑。

「阿爸,這邊先交給你,」曹以柔沒多作解釋,隨即抓住小妹曹如娣的手,兩人跨長了腿,奮力往車外月台的方向一躍──

要快!月台上的影像愈來愈模糊了。

姊妹倆腳才剛落地,月台上的身影不知為何竟忽地跪趴在地上痛苦掙扎!此時,四周響起一陣倉促刺耳的電子鈴警示聲,月台邊的警示燈猛閃不停,除此之外,她們身邊居然靜的出奇,完全像一個被隔絕開來的空間似的。

「是姑丈嗎?」曹如娣小聲問。不能怪她多嘴,因為面貌真的認不出來了。

「沒看見外套上繡的字嗎?」曹以柔睨了眼對方的長袖外套,在袖口的邊緣,有一排娟秀的漢字,繡著筆畫細緻的「夫人莊園」四字。這外套可不是到處都有的賣,是「夫人莊園」的員工制服。

「那要怎麼把姑丈的魂魄給召回去?召魂幡和召魂鈴都沒帶過來啊!」

「我覺得,應該要先搞懂姑丈為什麼有家不能回的原因。」曹以柔斬釘截鐵回道。

她們目不轉睛盯著具世勳的亡靈,它的手正痛苦地緊捂胸口,破碎的腦殼露出半邊還沾黏在上面的腦組織,白濁的腦漿混雜著血汙,恍若煮糊掉的蔬菜燉肉湯似的,沿著後腦勺,黏答答的往脖子下滴落。至於另外大半邊的腦,根本早已經沒了!

整張臉連皮帶肉被拉扯開來,滲著濕血的臉頰骨,透出腥紅黏稠的陰暗光澤,沒有臉皮的一張臉,只剩幾處開閤、開閤的血窟,依著順序依稀還能猜到那幾個位置原本應該是哪些器官。

「姊,我希望美今阿姑永遠也不要看到姑丈死後的魂魄。」曹如娣有感而發。

「亡靈自會決定想讓凡人看見什麼,也許從美今阿姑眼中看見的姑丈,跟我們所看到的是不一樣的。」曹以柔緊盯住亡靈拼死緊握在手中的一張紙條,隱約有種直覺告訴她,整件奪命意外肯定另有奚蹺。

警鈴聲震耳欲聾,幽冥空間中的詭異聲波,銳利地刺進她們的耳中!

「噢,好痛!」曹如娣忙摀住雙耳。

「怎麼……怎麼會這樣?」曹以柔也不解,苦皺著眉,面露痛苦。

就在這時,具世勳的亡靈忽然發出哀嚎,從被碾爛的口中發出啞啞的破碎之聲。

也就在同一瞬間,它的手鬆脫了開來,手中的紙條再次飛走了!

『呃……呃……吼……』

亡靈撐著幾乎接近支離破碎的糊爛身軀,吃力地拖著步伐,想要拿回紙條。

「就是那張紙條!姑丈不肯回家是因為想要拿回那張紙條。」」曹以柔的目光追著紙條,沿著候車區開始奔跑。

紙條愈飛愈遠。奇怪?這時候是哪裡吹來的風呢?

詭異的怪風襲向曹以柔,混雜著焦爛的燃燒氣味,她被燻得雙眼和口鼻都在發疼,是有什麼力量在阻止她繼續追下去嗎?曹以柔忍不住嗆咳了幾聲,鎮定心神,心中喃喃唸起阿母曾經教過她的不動定心訣。

這是關鍵時刻,一定,一定要追回那張紙對姑丈而言很重要的紙條!

口訣唸動,四周的怪風倏地開始原地打轉,彷彿是在對著她狂嘯。模糊間,曹以柔的眼角瞥見好幾張燒焦剝落的臉孔從怪風裡伸出頭來朝她怒吼!

她冷眼看著,口訣仍未停,最後,朝風中的漩渦講了一字:「散。」

打轉的逆襲怪風忽然間全停了下來,曹以柔伸手一抓,紙條終於找了回來。

「二姊!這邊很不妙了呀!」幾尺之突然傳來哇哇大叫,曹以柔很熟悉這吵嚷節奏,每次只要聽見這鬼叫,就知道小妹一定又遇到麻煩事。「是姑丈……姑丈……又摔下去了啦!」

曹以柔回頭望去,只見血肉模糊的具世勳亡靈又再一次跌落下慘死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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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曹家兩姊妹異口同聲朝她們的父親喊。

「都聽到囉?」曹必魯點點頭。

「阿兄,那是……是什麼聲音?」唐美今滿臉驚恐,揪住曹必魯的袖子問道。

「該不會是……」具俊河往兩旁瞥了一眼,似乎也隱約感受到不尋常,但他語氣沉穩,宛若眾人之中一顆溫暖的巨石,盡量不流露驚慌之姿以免嚇壞在場女性。「這些哭喊聲,該不會就是亡靈的呼救聲?」

「什麼!連你們也都聽得見!?」曹必魯震驚不已,銅鈴大眼都快掉了出來。

具俊河先是靜默片刻專心聆聽,然後才再冷靜回應長輩的詢問。「我聽到的哭叫聲很雜亂,遠的近的到處都有,但聽起來好像都在喊救命。」

「莫怪(難怪)唷!原來是亡靈想讓你們聽到。」諸如此類的靈能感應,絕非一般人輕易就能感受的到,除非,是誰有什麼特別的要求。

曹以柔望向兩邊,他們五人此刻竟全都身處在一節濃煙密佈的車廂之中。「阿爸,我們好像誤闖到不該闖入的時空軌了。」

「天哪!就是那班亡命列車嗎?」曹如娣哇哇大叫,急得拼命敲打車窗玻璃。

「擦鼻涕,妳是瞎子嗎?沒看見妳面前的……」曹以柔咬唇低語,冷冷指著小妹猛敲著的那扇窗……旁邊的座位上。

她沒再接著說下去,因為曹如娣經二姊一提醒,猛抬頭,媽呀!終於也看見了!

曹如娣慌地往後一彈,敲打車窗的手連忙往回一縮,「我……這次換我想吐了!我剛剛是瞎了嗎?」太噁了啦!手掌的虎口位置居然還黏著一坨爛糊糊的碎肉醬!她嚇得拼命甩手,不顧一切地想將手上的爛泥屍肉給甩掉!

只見車窗邊的座位上坐著兩具死靈焦屍,一具頭顱被脫落的電纜勒住後,連著神經被連根拔斷的慘死亡靈正朝她們伸手求救……死靈的頭顱早和軀幹分家,彷彿像顆黏著稀疏毛髮的球體被纏在不斷冒出火花的電纜線上。

電纜線不安份地來回甩盪,那顆表情萬分駭然的頭顱,也只能跟隨著不斷盪來盪去。每往車窗上盪過一回,頭顱上溢出的腦漿跟濁血便再一次噴濺在腥紅的玻璃上!

另一具靠坐在一塊兒的死靈也很淒慘壯烈,胸膛慘遭爆裂物攻擊,炸出了一個焦黑的血洞窟窿,焦爛的屍身仍舊不斷燃燒,枯瘦的手骨插在空洞的大窟窿中,怎麼撈也撈不到被炸飛炸爛的臟器!

啪吱啪吱的焚燒聲響伴隨著燒焦的腐屍臭味,成了這一整節列車的主要基調。

放眼望去,車廂中每一個角落濃煙密佈,即便死了都還擺脫不了受大火焚燒恐懼的亡靈們,推擠斷電鎖死的車門邊呼叫哭求。它們的絕望沒人聽到,它們的惶恐沒人能體會,一具具被困在此地枉死的冤魂,全是當年逃不出列車,被活活燒死、被濃煙嗆死的乘客。

唐美今踩到一截燒成黑炭般的手掌,嚇得失聲喊叫跌坐在車廂地板上,她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也沒有發瘋,但此刻,眼前這些模樣淒慘恐怖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它們……是什麼?」

「原本跟偶棉一樣是人,後來被燒死,現在已經變成怨念強大的亡靈。」曹必魯邁開腳步逐次清點,邊解釋邊默默計算死者「人數」。

鬼很固執,非常的死腦筋,就算是抓交替,數目照樣清清楚楚,不會多也不能少。

「那我們家世勳是不是也會像它們一樣……」唐美今哽咽,哭倒在繼子肩頭。

具俊河攙扶起繼母,跟在曹必魯身後繼續一同往前行進,他撇過頭,不忍細看亡靈們被燒死的焦黑慘狀。「乾舅,都面目全非了,就算找到爸爸,能認得出來嗎?」

「你爸爸要是在的話,自然會感應到我們的召喚。」曹必魯回應道,開始搖起手中的召魂鈴,鈴聲催魂速速歸返。

唐美今強打起精神,手持召魂幡,儘管她的韓語腔調奇怪,但聲聲真情的呼喊如泣如訴,即便是鬼魂也難不動容。「老公,你在哪裡?讓我帶你回家吧。」

列車上的亡靈紛紛轉過頭,黑炭般的眼眶淌著汙血,也陪著她痛徹心肺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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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的召魂之行,原本曹必魯擔憂唐美今已不堪負荷的受創身心,會因再次回到一年前亡夫身亡的事發現場而徹底崩潰,堅決不帶她一塊兒同行。但身型嬌瘦的唐美今其實外柔內剛,死心眼的執拗個性,說什麼也非要親自去把亡夫漂泊在外的孤單亡魂給帶回他生前最心愛牽掛的「夫人莊園」。

具俊河領著一行人來到大邱地鐵站的閘道入口,背脊忽地一緊,眼光瞟向前方不遠處的候車區。「就是那裡了。」

早晨9點45分,此刻已過上班上學通勤的尖峰時段,但川流不息的路過人潮以及此起彼落的嘈雜交談聲,都令地鐵站裡外顯得忙碌而熱鬧。

「哎唷!那A底類加啦(怎麼會在這裡)?」曹必魯見狀,也不禁苦皺起濃眉。

從剛才一踏進地鐵站,便馬上感應到一股很強的怨恨,那恨意糾結成團團化不開的漆黑濃霧,一圈一圈由四面八方聚攏而至,盤旋在他們五人身旁將他們困在其中。

五人之中,當然只有曹必魯的道行夠深,能一眼識破以濃霧掩飾的強烈恨意。

兩個女兒雖跟身邊多少也學了一點修行,但對於眼前的險惡環境,就算身在其中,至多也僅會感覺胸口抑鬱發悶,或頓覺眼前一片渾沌不清罷了。更別提完全沒有絲毫靈能體質的唐美今與具俊河,他們就和目前所有在這地鐵站內的其他旅客一樣,根本不會發現其中的詭異變化。

「阿兄……這、這次真的只能……只能拜託你了,」唐美今瞅著乾哥淚眼潸潸,話未道盡,淚已濕遍雙頰。「我老公他……他死得實在太慘了!連死了都沒辦法回家,求求你了……一定要救他脫離苦海!」

「放心,好人有好報,就算變成了鬼,也還是可以是一隻好心的鬼。」

「……!」聞言,唐美今揪著心口,失聲地心碎痛哭。聽到自己待人溫暖又和善的心愛丈夫死後只能被人稱為一隻鬼,她覺得一顆心簡直比被撕裂了還難受!

「乾舅,我擔心您跟我爸爸語言不通,這樣子會不會召不到呢?」具俊河問。

「免驚!屬靈之間的交流是靠意念,不需要動用肉身之口也行。」

曹必魯環顧一圈,再確認了一次眼前愈聚愈多的濃霧。隱約間,迷茫的黑霧之中飄散開陣陣煙熏的臭味。

「阿爸,怎麼了嗎?幹嘛還不趕快開始召魂的儀式?」小女兒曹如娣忽然催促,邊說邊不時東張西望,一臉疑惑的神情。

曹必魯眉一揚,先問身邊最易沾到穢物的小女兒。「阿如妳有感覺到什麼嗎?」

「不曉得耶,只是突然覺得這裡好擁擠,好像後頭有好多人正在推擠我……。」她講得稀鬆平常,像這只是日常生活中極常遇到的某種情況。

「那阿柔咧?」

曹以柔屏住呼吸,臉色很差,抱怨脫口而出。「很討厭,我不喜歡這種味道。」

曹必魯表面反應雖平靜,心中卻充滿驚訝,沒想到這個大邱地鐵站,竟然能同時誘發出兩個修行尚淺的女兒各自不同的靈能感應,這表示……此處的怨恨確實非常強大!團團昏黑濃霧中的殺戮戾氣可能也極端兇狠!

燒焦的熏臭氣味混雜在裊繞的濃厚煙霧中,此刻,在曹必魯眼中所見,不只他們腳下的候車區地板,就連列車即將駛進的整段軌道,看起來也像快被熔掉了似的扭曲變形,驀地,燥熱的氣流中莫名其妙響起一陣細碎的焚燒聲。

「有隨口以告訴偶,這裡已經發生過什麼可怕的意外?在恩芝她爸爸去年突然因為心肌梗塞跌下去撞死之前,還發生過什麼大事?」

曹以柔靈光一轉,立刻想起曾在網上查過的資訊。「是不是大邱地鐵縱火案!」

「講清楚,大邱什麼案?」曹必魯沒聽清楚,扯開大嗓門問。

「沒錯!『大邱地鐵縱火案』!好幾年前,我們大邱是發生過這個意外事件!」具俊河忙附和道,認真回想慘案發生時看到的新聞報導。「這個大邱地鐵站曾經發生過一件死傷嚴重的縱火慘案,有個人在列車內的一節車廂故意縱火,起火後,地鐵站的電力系統自動斷電,列車的車門因為斷電無法開啟,而另一列剛駛進站的對向列車也因停電而無法動彈,大火迅速蔓延開來,受困在12節車廂中的旅客被烈火跟濃煙包圍,結果好多人不是被燒死,而是等不及救援就被濃煙嗆傷窒息而亡。」

「丸來喔(原來喔),唉,金架可憐啊(真是可憐)。」曹必魯深深一嘆。他的次女向來思路清晰,記細節的能力也強,剛才既然搭了腔,就表示做過一番功課,他回頭詢問曹以柔,「阿柔,記得是哪一天嗎?最好連時間跟死了多少人也報給阿爸知。」

曹以柔眉頭深鎖,伴隨著屍臭的燒焦氣味濃烈到嗆得她直想作嘔,但她曉得,現在這種時刻,就算摀住口鼻也擋不掉這令人頭昏窒息的味道。

「2003年2月18日,早上10點,死了198名乘客。」她講出自己查到的資訊。

唐美今聽了,不敢置信地掩唇驚呼:「2月18日?不就是世勳出事的那一天!?」

「嗯,找到關聯了,可是現在要先趕快……」曹必魯火速低頭掃了眼手腕上的錶,神情緊繃,不見平常的嬉皮笑臉,揮手驅趕他們立刻離開此處。「害啊(糟糕)!馬上就10點啦!免囉唆,大家先離開這裡再說!」

但是──

來不及了!牆上的時鐘已經……走到10點了!

一聲轟然巨響,軌道那頭瞬間竄出一團火紅妖豔的烈燄!也就在同一時刻,淒厲的哀嚎和哭叫聲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響徹整座地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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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園內的用餐區有兩處,這裡是西式小餐廳,隔壁則供應道地的韓式料理。

曹以柔人雖然已在異國,腸胃跟味蕾卻都還留在台灣,非常不習慣一大早就吃白飯配上辣得她舌頭發麻的泡菜醃漬物,一到用餐區就默默抓了可頌麵包和溫奶茶。

但這頓早餐時間,可一點也不祥和寧靜呢。她從剛剛就一直保持沉默,靜聽著耳畔激動的言論,身旁的曹家小妹講了都快二十分鐘了,還沒找到逗點停下來休息過。

「二姊妳不覺得那樣子很怪嗎?」曹如娣張大眼睛,像是在參加演講比賽似的高亢表情跟二姊的冷淡神情兩相對照之下,更是顯得格外誇張。她滿臉不悅,正和曹以柔抱怨一早起來在莊園中偶遇具恩芝的經過。「恩芝也變得太不像話了,以前美今姑姑帶她回台灣時大家又不是沒玩在一起過,剛才她明明看到我,卻還裝得像不認識一樣把臉撇過去,一副很傲慢的樣子哦,齁,想到就有氣,就算我比她小一歲要叫她姊姊,她也不應該跩成那樣吧!」

「妳確定妳看到的,真的是恩芝嗎?」曹以柔啅了口奶茶,淡淡問她。

「拜託!啊美今姑姑不就只有一個女兒,不是恩芝還會是誰?」曹如娣話說到激動處,嗆到咳個不停,連忙抓過二姊的奶茶一口氣喝光。「哇!二姊,妳喝得也太甜了吧,到底是又偷加了幾包糖呀?」

曹以柔手支著下頦,沒回應小妹,轉頭望向桌邊的落地窗外,此處視野極佳,可以遠眺莊園內滿園花草的秀麗景色。

她望見不遠處的石階盡頭,長了一棵煞是豔麗的樹,樹上綴滿桃色小花,彷若女人正在搔首弄姿似的枝幹極盡妖豔地生長。

曹以柔眨了眨眼,剛剛甚至一度將樹錯認成是女人了呢。

「都過了這麼多年,也許,恩芝真的變得不太一樣了也說不定。」

但妹妹曹如娣不以為然,脹鼓著氣得通紅的臉,「就算變得再古怪難相處,可是我都先跟她打招呼了,作主人的再怎麼樣也該有禮貌的回我一聲好不好!」

「妳說,就是在那棵樹下遇到恩芝的嗎?」曹以柔手指一比,指向石階盡頭。

「嗯嗯,就是那邊。」曹如娣點頭如搗蒜,「我昨晚睡得太飽,吃完早餐就逛到那邊去追一隻小野兔,結果看見她站在那棵樹下先是發了一會兒呆,接著就一陣莫名其妙地亂罵,我朝她揮手打招呼,問她有沒有看見小野兔,但她很兇的瞪了我一眼,然後理也不理就往回走掉了。」

「她罵了什麼?聽得懂嗎?」

曹如娣搖首,面露無奈。「我又不是韓國人,講那麼快誰聽得懂。」

「所以……是用韓語在罵的。」

曹以柔陷入沉思,昨夜偷溜去畫室之後,她幾乎整夜輾轉難眠。

那顆鮮血淋漓、充滿怨氣的鬼頭一整晚都在她腦海中咆哮不休,清晨醒來前,她甚至還夢見自己雙眼冒著鮮血,在畫室中仰頭盯著那幅裸女圖的情景……。

「反正我就是覺得恩芝怪怪的,我們趕快去跟阿爸講吧。」曹小妹斬釘截鐵道。

「免啊啦(不必了),嘎伊某關嘿(跟她沒關係),」曹必魯一臉正經,在隔壁與乾妹一塊兒吃完早餐過來找女兒,他踱近她們用餐的這桌,渾圓的啤酒肚還不小心撞開了幾張椅子。「出問題的是恩芝的爸爸!」

「恩芝的爸爸!?」兩姊妹滿臉疑惑,大感不解。

曹必魯點點頭,望了眼陪在身旁一起過來的唐美今,最後頭的具俊河亦面泛憂色。

「妳棉要叫姑丈啦!剛才已經先跟妳們美今阿姑還有乾哥哥講過了,偶昨天晚上在他們家作法召喚妳棉姑丈,請了幾次都請不到,亡靈的魂魄根本就沒有回來。」

「……!」眾人陷入一片沉默。

別說是曹家兩姊妹知道這下子事情大條了,就連對鬼神之事一竅不通的具俊河也聽得出嚴重性。意外身亡的莊園男主人,亡靈魂魄至今還不知流落在何處?

誰也沒料到,原以為早入土為安的往生者,竟從不曾得到真正的安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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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曹以柔悄悄關上房門,溜出與姊妹共用的雅房,決定這次先單獨行動。

小妹的靈能體質雖然比不上她,但吸付靈界負面能量的「潛力」卻始終保持領先。即便平常人一到晚上,遇上亡靈的機會就比白天大,更何況他們家的曹小妹在這方面向來「天賦異稟」,經常在傍晚放學回家的路上就直接招惹了好幾隻鬼「順便」黏回家。為此,曹必魯還特地在家門前佈了好幾道除靈陣和驅邪鏡層層把關,嚴密防守,「圍堵」小女兒三不五時就帶回家的不明「朋友」。

白天在恩芝畫室看到的那些塗鴉的確全是以紅墨汁畫的,曹以柔早前已先確認過,牆上塗得紅紅一片的並不是乾掉的鮮血,全都不是。

黑夜中的「夫人莊園」處處樹影搖曳,冷風一過便唰唰亂響,確實增添了幾分陰森詭異的氣息,難怪當初恐怖片會挑上這兒拍電影了。

曹以柔來到白屋前,一入夜,這屋子此刻不再受到陽光拂照,遭夜風亂吹,榛果樹的果實掉落一地,她腳步謹慎,小心避走不想踩壞它們。

她取下頭髮上夾住自己旁分瀏海的鑰匙型髮夾,寶藍色的髮夾上鑲了幾顆按五行排列的發亮小水晶,這是母親生前最愛的髮飾之一,後來送給了她。

曹以柔將蘊藏母親加持過神秘靈力的鑰匙髮夾插入畫室大門的鎖孔中,握住它,屏氣凝神心念合一,未久,鑰匙往右輕輕轉動,門鎖開了。

她推門而入,才一進畫室,迎面便襲來一陣奇怪而濃重的腥味。

是──血!亡靈死透前的血……。

這股死亡的氣味,一般尋常人是根本嗅不到一絲怪異,唯有修練之人才可能從中辨其一二,但修練也有分優劣,有人就只嗅得出腥臭,曹以柔在這方面遺傳了父母的優質靈能,只要心念夠定,一些小術法練過幾回即可運用自如。

她站在屋子的中心,眸光銳利,慎重搜尋屋內可疑的蛛絲馬跡。

『嗚……嗚……嗚嗚嗚……』

是頭頂上吹刮在天窗外的風咽聲嗎?曹以柔倏地抬頭,乍見天窗上倒掛著一顆被削掉半邊臉的可怕鬼頭,糾纏在屋頂樹梢上的長長飛髮隨風亂吹,遮住半張鬼臉,但剩下的另外半邊,也夠把人嚇壞了的。

曹以柔站於原地定定不動,與它目光相交。是……女鬼嗎?

天窗上的這隻鬼會令她沒辦法立刻辨識出性別的關鍵是因為……即使是剩下來可窺見的另外半邊鬼臉,也早已爛得只剩腥紅的腐肉屑與血骨!甚至連血肉模糊的程度都算不上,那臉皮似是在生前便已慘遭毀容,鮮血淋漓的五官突兀且觸目驚心地保留在傷痕累累的頭骨上!

她心中一怔,表面仍維持鎮定。這是第一次被一隻懷著強烈恨意的鬼給狠瞪著的詭異經驗呢,驚奇的成份比害怕多,暗想著這次經驗或許能替自己的修行加分不少。

這時,倒掛著的女鬼頭像是再也按捺不住,咧開彷彿崩裂開來的血盆大口猛朝曹以柔呀呀嘶吼,鮮血從女鬼的頭骨裡滲出,也從它忿恨咆哮卻聽不清究竟在講什麼的腐爛口腔裡噴出!

滴……答……滴答……滴答……。

一滴一滴又一滴,如陰陰鬼雨敲窗似的滴落在屋頂上的天窗。

曹以柔驀地閉上眼,透著腥紅的血珠滴在她的睫毛上,她揚起食指,輕柔地往長睫上一抹,眼上和指上都不經意地沾上了亡靈死透前的血。

天窗是關著的,死靈的腥紅血水卻竟能透窗落在人的身上?

嗯,就是這血的氣味。她眉頭輕蹙,這血味和牆上整片塗鴉的紅色顏料不一樣。

「就算不得安息,也請安靜吧,您吵得我頭很痛了。」曹以柔朝天窗淡淡一瞥,又再補說:「等我阿爸查清楚,一定會替您作法超渡的。」

豈料,才一提起跟她一塊兒遠道而來的阿爸,鬼頭竟更顯瘋狂,暴怒地從樹椏上忿忿跳下,滿頭滿臉的血噴濺在整片彩繪玻璃窗上,齜牙咧嘴像顆攻擊性十足的血球彈呀跳的急欲表達它的憎恨。

恐怖的鬼頭只想趕她走,一照面便想盡辦法一波又一波的出招嚇唬她。

曹以柔忽然間瞭然於心,才發覺,這女鬼儘管樣貌可怕駭人,但從剛才到現在,都不曾真的傷害過她。

「抱歉,打擾了,但這畫室真的很怪。」

鬼頭仍在叫囂,空有頭顱沒有咽喉的含恨亡靈,就算哀鳴得再大聲,聽在耳畔也只像是林中被風吹痛的枝椏抽動聲……。

『嗚……嗚……嗚咻……嗚咻嗚咻……』

驀地,緊閉門窗的畫室內狂風大作,吹亂原本散落一地的畫稿。

在層層堆疊的漆黑大叉叉畫紙之間,一張被壓在最底下的畫面吸引住曹以柔目光。她步近蹲下,低頭從亂紙堆中拾起那幅不太一樣的畫。

找到了!她感應到的怨念所在就是源自於這畫紙上!

畫紙的正面和其他畫紙一樣滿佈黑色大叉,但幾道深紅卻突兀地由背面穿透過層層漆黑,那對比性極強的紅色還帶著微潤的潮濕,像是才剛完成不久似的,曹以柔倏地翻到畫紙的背面──

紙的背面同樣有從另一面畫透過來的黑暗色暈,下筆力道時而輕時而重,黑抹抹的川流於畫紙之上。無由來的怨念從這張紙上鋪天蓋地般襲上曹以柔的胸口,瞬間掙脫她的雙手飛捲上半空中,在她眼前飄啊飄的飛上屋頂,伏貼在其中一扇天窗上。

女鬼頭顱恨恨地發出嘶吼,淌著亡靈之血的潰爛嘴唇貼近玻璃窗,眼瞼驀地一閉,再睜開時,只透出渾濁的眼白冷冷瞪著畫稿,也瞪著她!

曹以柔僵著脖子,仰臉望著在她頭頂天窗上,那幅詭異至極的裸女畫……。

整幅畫是以紅墨所繪,畫中的女人全裸著身子,姿態古怪而不自然,扭曲的手臂整隻反轉過來往外翻,纖瘦的細腰對折,卻不像常人那樣向內縮的正常姿勢,整截腰枝反而是以相反體位往外對折扭拗!

不可能!這種姿勢就算是練過軟骨功恐怕也練不出來吧!雙腿向外反折的特技她是在馬戲團表演時見識過,但連整個腰也移形借位似的擺出這麼高難度、不合人體工學的動作,還真令曹以柔不敢置信。

變形的身軀彷彿像個人體魔術方塊被人惡作劇似的翻過來,轉過去,折來拗去地摸索著。殷紅的筆觸隨性寫意,不過只是簡單的人物畫線條,竟能輕鬆勾勒出恍如出自魔物之手的駭世之作。

不單只是赤裸身體僵硬扭曲的變形姿勢不自然地嚇人,就連裸女臉上震駭惶恐的懼怕神情,也讓曹以柔深感困惑。無邊的恐懼感剎那間躍然上紙上,她雖然感應到了一股強烈的怨念,但卻怎麼也感應不出畫中的怨念究竟是人的還是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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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那這邊呢?俊河Oba,這一間是特別的VIP客房嗎?」快步穿過一片榛果樹林,曹如娣指著眼前一棟遺然獨立的柱型白屋問道。「啊我知道了,嘻嘻,還是……其實是像韓劇裡演的那種,要讓男女主角私定終生用的夢幻小教堂?」

進入「夫人莊園」的第二天,具俊河領著兩位乾妹妹參觀莊園,才不過30分鐘,已讓身邊的這位曹家小妹連珠炮似丟出來的問題給問得快招架不住了。

他回首,向落在後面幾步之距的曹以柔投以求救的苦笑。

「說嘛說嘛,是不是要瞞著爸媽偷偷結婚的那種小教堂?」曹如娣先他們一步,興奮地跑到白屋門口,探頭探腦想朝屋裡張望。但四周的窗簾全放了下來,復古的黑漆大門也深鎖,無法一窺白屋內的情況。

「曹如娣,妳可不可以先聽別人把話講完再發問。」曹以柔瞪了小妹一眼。

「這莊園太大了嘛,我想趕快瞭解清楚……」曹如娣話還沒講完,就被二姊冷冷射來的目光給吞了回去。太可怕了,她這二姊,靠眼神都能痛毆她。

「小心點,長舌是會下地獄的。妳最好想辦法讓自己冷靜一點,不然,明天就叫妳搭第一班飛機回台灣。」曹以柔眸光陰柔,唇角淺抿,用眼神警告,真正的意思是要提醒情緒高亢的小妹不要把阿爸交待的差事兒給搞砸了。

「知道了啦。」曹如娣癟著嘴回道。

「其實,聽妳們兩姊妹鬥嘴還挺有趣的,看得出來,姊妹之間的感情很深。」具俊河出言緩頰,朝她們淡淡一笑。

他的個性敦厚,從不會讓與他相處的人感到難堪,做事認真務實,再加上外表斯文俊朗,簡直就是這附近一帶媽媽們眼中不可多得的好女婿人選。真的不誇張,聽說每個月都有媽媽們帶著女兒排隊想來和他相親呢。

具俊河從小出生、成長於這座莊園,有顆與父親同樣熱愛「夫人莊園」的真心,大學畢業以後,就跟在父親身邊學習園藝與經營莊園之道,所以父親突然去世雖然對他們具家造成很大的衝擊,但在「夫人莊園」的經營上卻沒有發生所謂的空窗期。

「我二姊是天生孤鸞命,不跟人講感情的啦!」曹如娣口無遮攔又在替二姊宣傳。

「擦鼻涕,準備去劃位吧,我現在就幫妳收拾行李。」

「哇呀,二姊息怒啦,」曹如娣連忙黏上正準備轉身走人的曹以柔,猛搖她的肩頭又是親又是抱的,「我再亂講話妳就直接把我嘴巴縫起來好不好?」

「少噁心,事情辦不好就快滾邊站。」曹以柔對著小妹咬耳朵,雖然嘴巴不饒人,但每一次揮劍砍向妹妹的手卻總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好啦好啦,」曹如娣俏皮地笑了,對姊姊輕吐舌求饒,拉住她的手轉身便三步併兩步跑回那棟柱狀的神秘白屋前。「趕快來看夢幻小教堂吧!哇!真的是爆美的!」

具俊河也跟上她們的步伐,站在白屋前。「嗯,是很美,不過,它並不是教堂。」

「不是教堂嗎?那上面的天窗怎麼畫了那麼多的彩繪玻璃?」曹如娣也是有認真的時候,她指著眼前這棟柱狀建築的屋頂。

「這地方從前是我生母的花房,她會在花房裡栽種一些正準備研究開發的新品種,嗯,有點類似像是我親生母親私人的園藝實驗室一樣。」具俊河仰頭,陽光穿過榛果樹叢的枝椏,照在白屋的牆頭,絢爛的光暈與天窗上的彩繪玻璃交錯生輝。

「那現在還拿來種花嗎?」曹以柔難得比小妹先發問。

「早不種了,」具俊河笑著搖頭,從工作袋中掏了一大串鑰匙,取出其中一支,插入漆上黑漆的深鎖大門中。「從我生母過世以後,有好幾年我父親都把這花房列為外人止步的禁地,一直到我妹妹恩芝長大些了,父親才把這花房改建成讓妹妹練畫的畫室。因為恩芝從小身體就不太好,沒辦法經常到外面去玩,所以父親就幫她請了老師專門教她畫畫,父親還沒過世前,恩芝常常在畫室裡一畫就是一整天呢。」

「現在不畫了嗎?」瞥了眼牆上他們三人的倒影,曹以柔再問。

「恩芝……太傷心了,直到現在都還沒辦法接受我們的父親已經去世的事實。」銅製的黑色大門被開啟,倏地傳出一股充斥著潮濕水氣的霉味。

潮濕、陰暗、腐壞氣味的地方容易聚陰,但幸好屋頂天窗透進來的光線還夠足夠,大白天的畫室內就算不開燈,其實也並不會過於昏暗。

倒是散置一地的畫作和牆上的胡亂塗鴉,令他們看得目瞪口呆。

地上一幅幅的畫被人拿顏料塗了一個又一個的大叉,像是在批改作業似的,黑色的大叉叉塗得既粗魯又無情,畫作的原貌本該是一幅幅少女的浪漫想像,但被黑色的大叉不斷重覆塗上之後,最底下的原畫幾乎全被蓋住了。

曹如娣望著環繞他們四周的圓牆,忽地有種噁心的暈眩感。「這……這是在幹嘛?」

「我、我也不太清楚!」具俊河也被嚇到了,牆上觸目驚心的塗鴉任誰看了都不會舒服,即使像他這樣的男人看了也還是覺得反胃。

不只是曹如娣跟具俊河看了以後不舒服,就連向來冷靜鎮定的曹以柔這會兒也被眼前所見震懾住。她仰首環視牆上那些用血一般的紅墨描繪出的各種殘肢斷骸以及人體臟器,鮮紅的墨汁沿著牆面彷彿正血淋淋地從那逼真的筆觸間緩緩流下……。

令他們震駭莫名的是,整牆的血腥塗鴉畫得實在太過真實,幾乎要讓人誤以為有人曾經真的拿斷肢殘骸或動物內臟來當靜物素描的作畫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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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莊園」佔地寬廣,入園處有尊以白石打造而成的仿古仕女雕像,石雕模樣古樸典雅,眉目之間斂藏著溫柔情意。聽說,是莊園男主人以心愛妻子的容貌為範本,為這座莊園親手雕塑出的第一件精美工藝。

待經過一段狹長的樹林隧道,便能沿著緩坡步行至莊園主人為遊客們精心佈置的民宿雅房,每間房中皆備有獨立的景觀庭院,能讓遊客們即使待在房間裡也能一窺莊園內的秀麗景致。

曹必魯和兩個女兒們的行李已被具俊河分別送到他們的房間,共住一間的兩姊妹連行李箱都還沒打開整理,就已各自解散趕著去「摸索」自己感興趣的事物。

至於她們鼎鼎有名的「寶奶宮」壇主阿爸,則是一抵達「夫人莊園」之後就被乾妹唐美今請到他們的私人宅邸裡去了。

「我們恩芝這學期因為情緒還不是很穩定,所以先暫時休學在家靜養,現在應該在她自己房裡吧,阿兄你坐一會兒,我這就去叫恩芝出來。」

「免啦免啦,郎某松快丟后依嘿睏(不用了啦,人不舒服就讓她休息),偶自己會看著辦,美今妳免丟急(別著急)。」

「可是這樣實在太失禮,阿兄大老遠的被我請來作客,恩芝是晚輩,再怎麼說都應該跟乾舅當面請安問好才對。」唐美今一臉歉然,轉身從廚櫃裡拿出茶杯先替乾哥倒杯溫潤的茶。

熱水一注入杯中,瞬間茶香四溢,暖暖的白霧飄散在杯口。

唐美今雙手捧茶,溫柔地將茶杯遞向曹必魯。

忽地,一隻手倏地攔了過來,「啪」的一掌將茶杯從她手中給甩飛出去!

「呀!恩芝妳這是在幹什麼?」唐美今的韓語脫口而出,她驚地回首,望向被摔在地上碎裂一地的陶杯碎片,等視線再調回,瞥見女兒掌上的傷口跟滴在她腳邊的鮮血,這才心慌意亂地奔向女兒。「恩芝……妳、妳別怕,媽媽……媽媽幫妳……」

具恩芝忿忿甩開母親想握住她的手,若有所思地望了牆角的陶杯碎片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淚光,然後將蒼白的臉龐一撇,用一雙寫滿怨憎的眼神瞪向唐美今。

「這是妳老公專用的茶杯,怎麼可以隨便拿給其他男人?」她操著流利韓語說道。

唐美今眼眶一濕,被女兒曲解的心情甚感委屈,珍珠般的淚珠忍不住滑落臉龐。「恩芝……妳誤會了,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妳爸爸在媽媽心中的位置。」

「騙人,那為什麼要叫我出來跟別的男人打招呼?」具恩芝發顫吼道,雙拳緊握,像隨時都準備出拳揍人似的兇悍。

這時,廳堂的木板門被用力扯開,露出具俊河那張氣到鐵青的臉,同時傳來他憤怒的咆哮。「恩芝,妳這丫頭現在是在跟誰說話?還不快跟媽媽還有乾舅道歉!」

具恩芝冷冷看了來人一眼,眸中的憎恨在剎那間閃爍了片刻。

「還不快道歉!用中文!」具俊河厲聲喝斥。

在韓國,即使是一般的尋常家庭也極重視輩份跟禮節,晚輩若敢頂撞前輩或長者,對韓國人來說根本就算忤逆了。家族中的倫理輩份也非常嚴明,在缺少父親一角的具家,長兄具俊河的地位基本上就等於像妹妹具恩芝的第二個父親。

具恩芝咬了咬唇,拿一雙噙著眼淚的眼睛不甘地回瞪他,兩人僵持不下。

「不道歉就去跪在爸爸的靈位前,讓爸爸看一看妳這女兒到底有多不孝!」

「你爸爸不會原諒你的!」一聽到父親,具恩芝忍不住悲從中來,恨恨撞開唐美今,轉身欲衝回自己房間,奮力甩上房門之前,不忘回頭朝母親大吼:「叫他滾!」

之後,房間內爆出一記驚天撼地的狂叫!

原本斯文有禮的具俊河此刻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邁開步子,準備進房去斥責不懂事的妹妹,但他揚起的手還沒敲上房門,就被身後的唐美今給擋了下來。

「俊河……對不起,是、是媽媽的錯,恩芝現在很脆弱,請你……請你原諒妹妹,原諒媽媽這麼沒用,害你跟妹妹兩個吵得這麼厲害。」她揪住他的衣袖,哭得泣不成聲,拉住他的手冷如寒冰。

望著眼前哭成淚人的繼母,具俊河心中一震,她總是這樣忍住一切……。

瞥一眼繼母雙顫的手,他垂下手臂,輕聲道:「媽,一切都不是妳的錯。」

「咳咳,」終於,從剛剛就閃到一旁鴨子聽雷的曹必魯出了聲。「剛才你們是在吵什麼?每個人都講得又快又兇,火氣比連續劇演得還大。」

唐美今淚眼汪汪,脆弱而無助,「阿兄,對不起,讓你看笑話了,你也看到了,我們家恩芝現在變得……」一想到女兒近日對她表現出的強烈不滿反應,當場情緒失控崩潰,心碎地掩面痛哭。「嗚……我、我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奇怪?恩芝那A變尬架泥恰北北(怎麼變得這麼兇巴巴)?」曹必魯嘟囔著,邊不住望向剛才被用力甩上的房門。

「都怪我!一定是老天在懲罰我,罰我太貪心,一口氣得到太多的幸福!」

「媽……。」具俊河啞著嗓子,不忍繼母總是如此一再自責。他有張與父親神似的臉孔,高挺的鼻樑與濃眉更是完全得自父親具世勳的真傳。

一年前父親在地鐵站發生意外,沒留下一句遺言便倉促離世,令身為具家長子的具俊河深刻體悟到自己必須更快從悲傷中站起來,父親一走,母親與妹妹的天垮了,從此以後,他得代替父親一肩扛起她們的天。

「一定是……是老天在懲罰我……。」

「咦?嗯丟喔(不對喔),」曹必魯搖了搖頭,搓著他的山羊鬍,左右張望一番,奇怪,說要來打工的兩個女兒這會兒都上哪去了?不是自告奮勇要來幫忙的嗎?啊現在人跑哪去了?「偶看來看去,恩芝的身上沒有半隻鬼在跟她。」

「所以,我們恩芝現在會變成這樣,並不是被鬼附身?」唐美今驚得仰起臉,更加迷惘及不知所措了。「這樣的話要怎麼辦?我本來以為只要請阿兄來把纏著恩芝的惡鬼趕出『夫人莊園』,恩芝跟莊園就又可以回到像以前一樣的平靜日子,但萬一不是鬧鬼的話,我們……我們恩芝要怎麼辦?」

唐美今被這樣的結論嚇得束手無策,絕望地哭倒在乾哥的腳邊,孝順的繼子挨在她身邊,不住輕拍她的肩頭,無言但溫柔。

「美今,妳冷靜一點聽阿兄說,」曹必魯扳過乾妹悲傷得像隨時都會哭昏過去的單薄身子,正色道:「偶說沒有被附身,卻沒有說沒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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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講國語啦,你再這樣子自己講自己的,俊河OBa可能又要為了你專程去學台語才能跟你溝通了啦。」才沒一會兒工夫,眼前這位談吐不俗的「原裝韓流」斯文帥哥已悄悄打動曹家最小的那位哈韓少女的芳心,胳臂隨時自動向外彎。

「別擔心,我也常陪我媽收看台灣的電視節目,聽得懂,也多少會一點。」

「哇!完美!」曹如娣面露驚喜,剛剛暈車的噁心感全消,整張臉迅速紅了。

曹以柔見狀,在她耳邊送上一句:「擦鼻涕,Please!順便擦一下妳的口水。」

「二〜姊〜」曹小妹氣乎乎嘟著嘴,咬牙切齒抱怨道:「很討厭耶妳!」

唐美今淺淺輕笑,揉了揉她眼前淘氣可愛的曹如娣,「妳們兩姊妹呀,還是跟以前小時候一樣,一個伶俐一個活潑,美今阿姑只要一看到妳們,煩惱就飛走一半了。」

就在眾人閒話家常之間,具俊河已將休旅車從停車場開出,駛近他們身旁。年紀輕輕的他不但待人有禮,更能在小細節上一窺他處處貼心的舉止,他先停好車,親自將曹家人的幾口行李箱一一搬入後面的置物箱,過程中,不忘謹慎小心地捧好曹必魯交待要心存敬意持捧的一盒寫滿經文用黃布包住的木盒。

「媽媽跟乾舅好多年沒見,一定有好多話想聊,就陪舅舅一起坐在後座吧。」

「那我陪俊河OBa坐前面!」曹小妹一溜煙率先衝上副駕駛座,扣好安全帶,沾沾自喜地回頭朝二姊扔出一副「先搶先贏」的大勝利表情。

曹以柔嘆口氣,小妹一遇上OBa就沒救,看來這趟「修業積分」只能靠她自己了。

一行人搭乘具俊河駕駛的座車,準備朝這趟旅程的終點站「夫人莊園」前進……。

大邱位處南韓國境的東南邊,古代舊名稱作達句伐。位於洛東江中游的支流琴湖江沿岸山間的盆地中,氣候終年濕潤,以精緻的紡織工業和最大藥材市場聞名全韓國。

曹以柔靠著窗,靜坐於後座最後一排,腦中回想著出發前查閱到有關於大邱這地方的部份簡單介紹。

在網路上能搜尋到有關於「夫人莊園」的資料其實並不多,絕大部份的內容都是描述這座原本單純栽種奇花異果供人摘採、提供民宿休憩的觀光莊園曾破例租借給某部恐怖電影的製作團隊協拍電影為主,後來那部恐怖電影大賣座,擠上全國年度賣座大片前五強,連帶的也令電影中的主場景「夫人莊園」同沾收益。

大批影迷們為了追隨電影中偶像明星的腳步,一個接著一個進入這座有著神秘而美麗名字的「夫人莊園」中。莊園的生意的確蒸蒸日上,然而,也就因為營業量忽然離奇暴增,唐美今才會找上久未聯絡的乾哥曹必魯。

這半年來,網路上盛傳「夫人莊園」鬧鬼的傳言,許多遊客們紛紛表示曾在「夫人莊園」裡遇到鬼,誰料,謠言傳得愈兇,想前來一窺真相的人竟反而愈來愈多。

但唐美今說什麼也不想讓這座由亡夫具世勳一手打造的典雅莊園,在傳聞中淪為一處只供一般人茶餘飯後閒磕牙的鬧鬼地方。莊園中每一塊磚,每一片木板,每一株花草果實,全是亡夫用無比的愛與雙手創造而生,她不想它們被簡單幾句空泛虛無的鬼怪之說給摧毀。

「阿兄,麻煩你了,大老遠的把你請過來。」唐美今雙眸如水,講話輕柔柔的。

這會兒,只見平常在網上遇到辣妹,就騙人家說自己長得比日本的福山雅治還帥氣的曹必魯竟然怔怔望著乾妹發呆,當機的腦子好半天都還一片空白,「重開機」了幾次才總算恢復正常,當然,也終於發現了自己短暫的失神加失態。

他搔了搔頂上幾可亂真的假髮,這是大女兒送給他的父親節禮物,聽說一頂叫價好幾萬!「啊,對了,恩芝的身體還好嗎?還在一直吃藥嗎?」

「嗯,是啊,還是老樣子。」一提起女兒,唐美今的愁容不自覺又增添了幾分。

「哎唷,免操煩啦(不必擔心)!叫偶棉家這兩個鬼丫頭沒事就帶恩芝出企跑一跑,跳一跳,啊就什麼病痛都沒有嘍!」

後座的曹以柔敲了敲他的椅背。「阿爸,我們不是講好,不要隨便提那個字。」

「哈哈,現在是在跟美今阿姑開港,抹(不)要緊啦!」

「隨便你,反正我是沒關係。」曹以柔冷冷瞥了眼副駕駛座上的開朗少女,沒事,正開心地指著窗外的路標在跟具俊河學講韓國話。「有關係的,現在也正忙著在認識她的Oba,沒空管那些到時候聽見召喚黏在她身上的東西。」

說來也真奇怪,明明他們家的二女兒才是靈動感應能力最強的一個女兒,但偏偏最常沾惹到「不乾淨髒東西」的,卻老是總說沒感應到什麼的小女兒。

「放心放心,阿爸會隨時替她趕一趕的。」曹必魯拍胸脯保證。

「真的太好了,美今阿姑謝謝妳們也一道來韓國,希望我們恩芝看見柔柔姊姊跟阿如妹妹可以開心一點。」唐美今眼眶一濕,吸了吸微紅的鼻子,努力想在晚輩的面前忍住淚水。「我們家恩芝,自從她爸爸過世以後,大概是受到的打擊太大,整個人都變了……。」

具俊河眉宇輕蹙,顯然也很心疼,他手握方向盤,眼神透過後視鏡望向繼母,「媽媽妳就聽乾舅的話放寬心,乾舅一定會替恩芝想辦法的,說不定,恩芝的事情跟傳聞中的鬼謠言一點關係也沒有,媽媽就不要胡思亂想了。」

又是那個字!曹以柔胸口一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默默將視線挪至車窗外。

忽然下起一陣大雨,她神情淡默,百無聊賴地將額頭輕抵車窗,靜聽敲打在玻璃車窗上的雨滴聲響,從貼了隔熱膜的窗外看去,嘩啦啦傾盆狂澆的驟雨竟像黑色的!

「在大邱這邊,雨天是很平常的,每天一到下午這樣的雨幾乎都會下。」具俊河一邊打方向燈準備轉入頭面的一條岔路,一邊向他們解說大邱濕潤多雨的氣候。

休旅車才一轉進岔路,曹以柔的眼前竟突然一黑,有兩三秒時間的空白。

待再睜開眼看清楚時,車子已駛上一座人工堤防打造的陸橋。橋的兩邊,遍佈如茵芳草,橋底下有條清澈淺溪,被溪水沖刷而下的石子靜躺於溪谷邊。

「……。」曹以柔一怔,直至此刻,心裡終於有點譜。這地方……有問題。

她的目光並未隨意亂瞥,只隨著車身行進的方向不動聲色地、像沒事似的朝前方直視,但眼瞳才一對上,她就曉得,有「東西」知道她看見了。

在她眼中瞧見到的那條小溪竟非比尋常,本應澄澈清涼的溪水居然不見清澈,那些參雜於溪中的水污濁而混雜,紅的、黑的染在一塊,整條溪乍看之下竟好像清洗畫筆的大染缸。

大雨暴戾狂下,又紅又黑的污水卻未被沖淨,川流而下的溪水湍急暴漲,那既像墨汁又似髒血的溪水沖擊著沿岸的零星碎石。

曹以柔在詭異渾沌的溪水間,望見了也正在「看」她的……鬼屍!

雨下得實在太大,透過車窗向外望去的視野變得模糊,數不清到底有幾具屍體曾被棄於溪中無人聞問。從時間上推算,屍身腐爛的程度不太一致,有的連骨頭上最後一點肉也不剩,全爛光了;有的雖仍保有肉身卻已腐壞變樣,爛掉的敗壞屍肉像被啃食過似的,東缺一塊西少一塊,慘不忍睹的情況比爛光了還恐怖。

但相同的是,每一具鬼屍皆衣衫不整,模樣淒慘地遭到棄屍於此的命運。

一具又一具的鬼屍,在休旅車剛好開上陸橋的那一剎那,竟不約而同挺起屍身,扭過它們早已僵硬的脖子,陰惻惻地瞪著車上的人。

驀地,污濁的溪水大漲,狂浪般淹過腐爛屍身,鬼屍們載沉載浮驚惶哀嚎,腐爛的速度忽地加快,一具具屍身竟就瞬間腐化成屍泥隨溪水被沖走……。

聽著車上依舊持續的談笑聲,很顯然,這一刻,只有曹以柔發覺到異狀,察覺自己剛剛才被陌生的異國鬼「瞪到」的第一次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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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三人在飛機上就講好,這次韓國之旅的重頭戲──「會晤朝鮮鬼」行程,要算在她們姊妹倆從兩年前開始逐年累計的「修行積分」當中,假如真的有「幫到忙」,曹必魯多少也要給她們一點「打工酬勞」意思一下。

就像旅客搭飛機賺哩程數一樣,近年來,每逢寒暑假,她們姊妹倆就靠跟靈界打交道的奇異「打工內容」賺取將來得以通過繼承祖業門檻的修行積分。

這一切,都得從兩姊妹的母親娘家那邊講起了。話說,她們母親娘家那邊的親戚眾多,個個皆具神通廣大的本事,連帶的「家族事業」也多,但在後輩之中,卻不是人人都有天命能將此等通靈乩身的工作攬上身,帶著屬靈體質的平凡人往往比一般人更容易遇上麻煩事。

然而,曹必魯這一對正值荳蔻年華的女兒們,卻居然在經過長輩們嚴格評比之後,所挑選出來資質最佳的優先繼承人選。

這優先繼承人選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等她們再長大一點之後,眾多長輩們將會為了她們展開搶人大戰!

為了不擔誤姊妹倆的正常課業,也不影響她們日常生活,於是曹必魯乾脆直接和親戚們商量,只有在寒暑假學校不上課的時候,兩姊妹才可以輪流到長輩們的「事業體系」去見習打工,親戚長輩再依她們的表現就近考察她們是否能適任。

至於「修行積分」,則是曹必魯跟女兒之間的默契約定。

一如年幼時她們常跟阿爸約定好用功唸書,只要月考每科都考及格,就能看阿爸召一隻亡魂出來陪她們「玩一下」。

「阿爸,還要多久才會到啊?我已經有點想吐了。」曹如娣睡眼惺忪,望了一眼巴士外掠過眼簾前的青蔥景色,皺著眉問道。

曹必魯嘆了一聲,掏出萬金油抹在小女兒的太陽穴上,「妳喔愛靠愛得嘍(愛哭又愛跟)!哉扣啊后(知道受苦了吧)!就叫妳棉不要跟來偏不聽。」

「我怎麼曉得這邊的路會這樣高來高去的?比坐我們的阿里山小火車還刺激。」

「擦鼻涕,拜託妳安靜點,不要再繼續丟臉了。」二女兒曹以柔闔上攜帶方便的怪談小說,瞪了小妹一眼。

「二姊!」曹如娣大叫,摀住臉,羞紅著臉把自己埋進座位中。「妳幹嘛這樣叫人家啦!」從上幼稚園開始,這個與她本名相似的諧音就被當成綽號,不管她如何努力保持可愛形象,卻都甩也甩不掉。「阿爸!妳看二姊啦!」繼續哇哇大叫,像個還未脫離兒童期的少女。

「害什麼羞,韓國人又聽不懂。」曹以柔將小說收入隨身背包,先抬頭瞥一眼車頭前的電子鐘,再低下頭校正自己的手錶對時。「準備一下吧,快到了。」

說也奇怪,曹必魯的手機竟也在這時剛好響起。

接起手機一聽到對方的聲音,整個人瞬間精神了起來,一臉飄飄然的笑。「喔,好好好,有、有看到,偶棉也快到那邊啦,珠道了,都蝦后(多謝囉)!」

盯著曹必魯那臉彷彿這一趟根本像是要來相親似的懷春神情,再轉頭望了不茍言笑的二姊一眼,曹家小妹收起因暈車而略感不適的哭喪表情,忍不住逸出一絲自我解嘲的笑容。「真的快到了耶,二姊果然厲害,真的是神算。」

「我只是有先做功課,不像某人,真的以為是來玩的。」

她說誰是來玩的?誰?誰啊?曹必魯和曹如娣父女無言相望,嘿嘿,心照不宣啦。

沒多久,巴士終於在終點站停了下來,這一站就是大邱。

才剛下車,迎面就瞧見兩道人影在向他們這邊招手,曹必魯一見來人,興奮異常地揚起雙臂狂揮狂舞,就怕別人不知道他這個外地人真的非常High!

氣質脫俗的女人身後跟著一位青年,兩人正緩緩朝他們走來。女人個頭雖嬌瘦,身材卻玲瓏有緻,清秀淨麗的容貌之間藏著一抹淡淡的哀愁。

或許是因為天生麗質再加保養得宜,即使是和身旁那位年紀較輕的青年走在一塊兒,但若不明說,旁人或許還以為這對以母子關係相稱的兩人其實是姊弟呢。

「阿兄,他就是俊河,是我們家的長子。」唐美今領著繼子,向乾哥曹必魯介紹。

曹必魯上下打量一番,端出作長輩的架勢,拍了拍唐美今繼子的肩頭,並以台語跟久未碰面的乾妹交談。「喔,金嗯倒喔!莫怪妳欸恰意瑩阿爸!(很英俊喔!難怪妳會喜歡他爸爸)

豈料,青年卻竟然出乎他意料之外,畢恭畢敬向他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態度親切有禮地用中文道了句:「舅舅您好。」

這下子,曹家父女三人全露出一臉好奇的神情。好標準的中文哪!喔,口音簡直比滿嘴臺式國語跟開口閉口常在講火星話的曹如娣道地一百倍!

「嘿嘿嘿,好、好……你、你好。」

「俊河跟他爸一樣,都為了我這個韓語講到現在還是有點糟糕的笨女人專程去學了中文,我們俊河講得很棒吧,你們說是不是?」唐美今的語氣中,盡是對於繼子的疼愛以及讚賞。

「喔,金架金(真的非常)厲害!」曹必魯直率地豎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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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你幹嘛又在偷看人家的電腦啦!」

「那唔(哪有)?偶只是借一下妳的電腦在喪王(上網)而已!」曹必魯努努嘴,放下翹得不太順的二郎腿,心不甘情不願回頭向剛從浴室洗完頭髮的小女兒「解釋」自己為何會偷偷摸摸坐在她的電腦前。

「最好是啦。」曹家小妹曹如娣頭上裹著快乾巾,水珠沿著脖子緩緩滴淌,氣呼呼地一步步朝曹必魯的方向靠近。

人稱BEERU師的「寶奶宮」神壇壇主,都五十幾歲的人了,這會兒在小女兒跟前,居然畢恭畢敬站起身,指著面前的電腦螢幕再三保證:「阿如妳注己(自己)看,偶真的沒有在偷看。」

電腦螢幕中,顯示著幾則幾分鐘前才剛剛結束對談的線上即時通訊息……。

「齁!阿爸你該慘了!」曹如娣一瞧,臉上的表情更氣了,轉頭朝客廳的方向大聲嚷道:「二姊!妳快來,阿爸的老毛病又犯了,剛剛偷用我的電腦上網亂把妹!」

「歐北共(亂講)!我才沒有跑企把妹!剛剛主素在跟妳棉的阿姑開港(聊天)……。」曹必魯愈講聲愈小,一顆灌飽啤酒的啤酒肚卡在電腦桌前擠不下去也喬不出來。

一雙炯炯有神到能嚇退孤魂野鬼的銅鈴大眼,此刻竟猛眨個不停,神色驚慌,緊張兮兮地直盯著房門口瞧,倏地,一陣冷風颯然襲來。

不……當然不是充滿鬼氣的陰風,而是、是他一臉冷然的二女兒。

「阿、阿柔,阿爸花速(發誓)這次真的、真的沒有再上網亂把妹,阿如她亂唆,是妳們阿姑有事情要請偶幫忙。」

不會吧,這位低聲下氣在請求女兒「息怒」的半百歐吉桑,真的是平常在信眾面前那個威風八面的BEERU師曹必魯嗎?

曹以柔睨了桌上的電腦一眼,曹家這位二小姐向來說話字少,卻「言簡意駭」,經常幾句之內就能讓對方「一針見血」。

「我們家什麼時候多了一個阿姑了?阿爸,你是獨子,根本沒有兄弟姊妹。」

「啊,丟后(對喔)!」曹必魯愣了幾秒鐘,沒幾下就被機靈的二女兒當場抓到語病。但他不棄餒,堅守住自己的清白:「阿姑呀!就是嫁企阿里郎那邊那個美今阿姑有沒有?前幾年回台灣的時候,有帶她女兒來偶棉家跟妳們一起玩的那個阿姑嘛。」

曹如娣擦著濕髮,邊抹護髮霜邊回憶,「很漂亮的那個美今阿姑?」

「她是阿爸的乾妹,並不是我們的親阿姑好嗎。」顧及父親最後一點微薄的面子,曹以柔還有一句吞下肚沒說:是阿爸年輕時候把不到才認的乾妹。

「還不素一樣,都碼要叫阿姑,哈哈哈哈……。」曹必魯撓了撓山羊鬍,施展他的必殺絕計之一──裝開朗大叔對女人天真大笑。

「夠了,停。」曹以柔揚起一根食指,輕輕一點,制止他。

「嘿嘿嘿嘿,就妳棉阿姑嘛……。」

「然後?所以?」

「啊然後就妳棉美今阿姑想請阿爸到她家去坐一坐,所以偶就答應了咩。」

聞言,曹家兩姊妹先是對望一番,然後,很有默契的一同轉頭,瞪向她們「素行不良」外加「前科累累」的阿爸。

「坐一坐?」曹以柔唇畔微抿,眸光冷斂。「去韓國?」

「嘿呀,就是去坐一坐隨便開港(聊天)一下。」

暑假後即將升上國二的小女兒搖了搖頭,非常樂意在這時候火上加油。「阿爸,這樣不老實喔,連我都感覺得出來你沒講實話。」

曹必魯只覺頭皮一陣麻,自個兒活像是被架上了油鍋,等著煎熟了要給女兒們配飯吃的一塊嘴邊肉!作孽呀,都這把年紀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識過,現在竟然卻被自己生的這兩個黃毛丫頭給吃得死死死!

「啊就……美今阿姑她想要找我去跟他們家的鬼聊一聊……。」

一聽到父親提到敏感的那個字,姊妹倆又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阿爸?」曹以柔喚了聲,語氣間聽不出什麼特殊情緒。

曹必魯頭低低,被抓包後的無奈盡寫在臉上。「嘿啦嘿啦,偶有在聽啦。」

「所以,阿爸本來是打算自己一個人去跟美今阿姑她們家的外國鬼聊一聊囉?」

「……」曹必魯未置可否,眼一瞟,嘿嘿嘿賊笑了幾聲。

「是喔,原來是這樣子。」曹以柔靠向電腦桌,以極快的速度在鍵盤上敲打一陣,旋即,輸入訊息的視窗中出現了一排打完仍未送出的字:

剛才忘了告訴妳,阿兄我從以前年輕的時候就很喜歡妳!

「二姊,是真的嗎?阿爸真的有那樣子過份喔?」

曹必魯湊近瞇眼一瞧,嚇出一身冷汗。「亂七八糟!厚恁阿母跨丟兜該死呀!(被妳媽看到就該死了呀)」

「唉,反正阿母已經不在了,阿如妳別管閒事,阿爸也該去尋找他的第二春了。」

只見曹必魯連忙揚起手「揮空氣」,對著身邊的透明空氣又是苦笑又是打躬作揖的。「水某耶,謀這歹記啦!瓦相愛耶郎幾吾妳幾咧啦!(老婆,沒這種事啦!我最愛的人只有妳一個)」

曹必魯的老婆儘管已去世多年,但老婆娘家那邊的親戚幾乎個個都跟他老婆一樣擁有容易附靈的體質,他要是敢對亡妻「不忠」,就等著開批鬥大會被所有受亡妻所託要好好「照顧」他們家一老三少的親戚們煩到精神分裂吧。

呃,不必等以後開批鬥大會了,眼前這兩個女兒的火力就已經很猛了。

但老實說,他的水某確實很有兩下子,即使肉身已死,但亡靈卻仍舊不時徘徊在家人的身邊守護自己心愛的老公和女兒,遇到緊要關頭,偶爾還會顯靈一下告誡他們該避開哪些災星。

「過完這個暑假以後,我就要升高一了,阿爸不覺得應該要送我什麼禮物慶祝一下我國中畢業了嗎?」

「好耶!送我們一起去跟美今阿姑家的鬼聊一聊!」曹如娣偷偷在阿爸背後向二姊比了一個勝利的「Y」手勢。「阿爸,我看了很多韓劇,到了那邊可以幫你跟韓國鬼當翻譯。

「……。」曹必魯一整個無言以對,睞了一眼小女兒看起來一臉天真雀悅的表情。最好是需要她幫忙啦,不要幫倒忙就萬幸了。再說,這小丫頭平常看的韓劇都是中文配音,是要幫他怎麼翻?

「有我們陪在阿爸身邊,阿母應該才會覺得比較放心……讓你去。」曹以柔神色自若,不急不徐道,語氣聽起來一點也不似在逼人就範。

這一句才是重點!這個家是女人說了算。古人有云:女人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可是在他們家,老婆在的時候是老婆說了算,等老婆不在了,就變成是女兒說了算。

這會兒,女兒搬出她們的阿母亡靈,三票對一票,形勢比人強哪。

曹必魯眉頭微顫,嘴角不自然地抖動揚起,「去啦去啦,妳棉阿母說可以去就去。啊不過,到了那邊不要隨便跟美今阿姑歐北共(亂講)喔,人家的老公才剛死不滿一年,偶棉要好好安慰她,不可以跟人家亂開玩笑。」

他指著電腦螢幕上的那一行字,神情難得正經,意有所指道。

「阿爸,相信我,我們家只有你才會對女人隨便亂講話。」曹家二女兒的指頭在鍵盤上輕移,一粒鍵一粒鍵緩緩殺掉剛才還未送出的離線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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