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參加人數比例懸殊的宗親會議。

在場者除了具俊河一人為外姓,其他所有趕來參與的全是李成妍釜山娘家這邊的長輩。

「不行!絕對不能把骨灰帶走!」

「沒錯,是誰允許你這麼放肆的?」

「當初就說了這門親事根本不該結的嘛,好事沒發生一件,招惡運的倒是一件接著一件來!」

李氏親族們一聽說具俊河特別從大邱帶了一幫陌生的台灣人跑來釜山李家,想要說服已出家為僧的長房李峻答應讓他們接走李成妍的牌位與骨灰,各房親戚們紛紛趕回來阻止。

宗親們擔心的自然不是李成妍的骨灰究竟是會落腳於釜山或是大邱,覬覦龐大產業利益的他們忙著搶先一步趕回長房祖屋的目的,莫不是為了「以絕後患」──了斷具家和李家的關係。

「真不知足呀,跟他那個騙走成妍的老爸一樣,『夫人莊園』都到手了還這麼貪心!」表叔道。

「哼,再接下去還想幹嘛別以為我們不知道,」穿著高雅韓服的三堂嬸瞪了具俊河一眼,手上的扇子搖個不停。「下次再跑來,是不是乾脆直接拜託會長的父親把這棟長房祖屋送給他了呢!」

三堂嬸口中的會長,即是十年前接任家族企業之一,韓屋村會長一職的李仁錫。

自從韓劇成功行銷亞洲各國以來,各地標榜傳統之美的韓屋村就成了劇組拍戲的搶手景點,原本便擅於經營觀光旅遊事業的釜山李氏集團,早在十五年前即已在自家收購的土地當中挑中一處,創建了每年都能吸引大批觀光人潮的「無窮花韓屋村」。

原本沉默不語的李仁錫終於開了口,他以長輩的態度護著自己的外甥。「好了,各位親戚們就饒過俊河吧,這孩子我從小看著他長大,怎麼可能會是大家口中那樣子的壞孩子呢!」

三堂嬸不死心,衝到李仁錫面前想再嚼舌根。「會長!您就是太仁慈,才會被他們給騙了!」

「……。」具俊河臉色鐵青,握拳的雙手努力忍耐著,緊抿著唇任由長輩們不斷奚落。

「夠了,別再讓我聽到一句斥責這孩子的話。」在同輩宗親之間,李仁錫的輩份最高,身為長房長子的他,順理成章成了家族企業集團的熱門接班人。眾親戚會憂心猜疑也不是全無道理,只因四十五歲的李仁錫至今依然單身,無妻也無子,到目前都還沒有任何親生血緣可以繼承事業。

這麼一來的話,若論及最親的後生晚輩,不就是已故妹妹的獨生子具俊河了嗎。關係最親近的……是呃,也難怪李氏親族們會用盡心機趕來強勢拒絕,他們不得不提防呀。

李仁錫收起方才不悅的表情,轉過頭,慈愛地喚住外甥。「俊河,聽說你外公肯見你們,他……他老人家還好嗎?有沒有託你帶什麼話回來給我們?」

聞言,大廳裡瞬間安靜了下來,眾人屏息以待。這,就是令他們必須提防具俊河的另一個主因。

十八年來,李峻從未答應見任何親友一面,卻居然選在這個時機點願意面見親外孫……。

具俊河一臉嚴肅,沉默地搖了搖頭。「外公的身體沒像從前那樣硬朗了,心裡也還是不好受。」

「這樣啊。」聽聞久居寺中的老父親始終放不下心中的憾事,李仁錫輕嘆一聲,頓了一會兒才又再繼續問:「那你外公聽你說了想將母親的骨灰帶回『夫人莊園』,老人家有沒有表示什麼?」

「外公……」具俊河仰起頭,目光勇敢迎向廳上的諸位長輩。「外公聽了,問我銀杏樹的事,之後就忽然不舒服,吐了好幾口血。」

「吐血!?」在場所有親族全大驚失色,沒一個人知道李峻的健康情況竟已這麼糟。

「俊河,你外公是問了銀杏樹的什麼事?」李仁錫面帶憂愁,滿心牽掛地問道。

具俊河顯然直到現在仍無法理解外公當時為何會有那樣的反應。他鎖緊眉頭,轉頭望向仁錫舅舅那張焦急擔憂的愁容,遲疑了半刻,才緩緩開口告訴大家:「老人家問我,梵魚寺外的那棵銀杏樹現在變什麼顏色了?」

一瞬之間,大廳上爆出一陣又一陣的竊竊私語。

「難道也瘋了嗎?」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關心一棵莫名其妙的樹!」

「會不會是想等變了顏色,老人家就準備還俗回家了?」

正當眾人吵得不可開交之際,李仁錫視線一瞥,神情驀地轉變,起身迎向正從長廊閒晃而來的李夫人,他溫柔問道:「母親您怎麼不在房裡多休息一會兒呢?是不是嫌我們這群晚輩太吵鬧了?」

「噓……」李夫人揚起食指,捂在自己乾皺的嘴唇上,緊張地左右張望。「成妍今天要出嫁了,我的寶貝女兒等一會兒馬上就要當新娘子了呢。」

「……!?」親族之間面面相覷,有的人習以為常,有的人則被這番話給驚嚇到。

「外婆……」具俊河屈膝跪在李夫人面前,儘管無奈,卻還是耐著性子想跟失去理智的外婆解釋。「您聽我說,俊河的母親十多年前就已經過世了,再也不可能回來,請您……請您別再這樣傷心折磨自己,否則母親的亡魂就算死了一次又一次,也回不來的。」

李夫人聽不進具俊河講的話,撲上前緊緊扯住他。「新郎倌你怎麼還在這裡發呆?快來跟我的寶貝女兒一塊兒向岳母行大禮呀!」

才剛說完,便匆匆將懷中的布娃娃頭塞給具俊河。

具俊河的身軀突然像觸電似的一僵,低頭望住自己手裡殘破的娃娃頭。娃娃頭污穢的臉頰被人塗了兩坨豔麗的紅,糾結的亂髮上編了幾撮辮子。久未清洗的布料散發著陣陣作嘔的惡臭,深邃漆黑的一雙眼珠子彷彿由始至終都在盯著他看……。

捧著娃娃頭的手沒由來地顫抖,他想強迫自己靠意志力控制,但沒有用,竟連心跳也顫慄。

怎麼可能?他從不迷信,怎可能會懼怕這顆殘破的娃娃頭?

遠遠的,廳外院子裡傳來一陣輕咳聲,沒多久,便瞧一名容貌尊貴、身材保持得宜的女性長者緩緩步入這棟長房祖屋。

來的這位是被宗親們尊稱為「壽吉婆」的六房長輩代表,因為過世的丈夫開了間在當地聞名的「壽吉堂」中藥鋪,早年當地人尊稱宅心仁厚的老闆李修是「壽吉公」,等老闆辭世之後,繼承他中藥鋪藥材生意的妻子,自然也同樣受人尊敬地被大家人前人後的喊一聲「壽吉婆」了。

「咳咳,聽說宗親們全都到長房祖屋來了,怎麼沒人通知我這老太婆呢?」壽吉婆雖這麼說道,但眉眼之間卻皆是和藹笑意,不若其他宗親們全像是急著跑來爭家產似的。

在李家宗親之中,李仁錫這一輩就屬他輩份最長,而上一代仍健在的長輩,除了長房李夫人與出家為僧的李峻以外,唯一還調解得上一些事情並受親族們敬重的,就只剩這位六房嬸婆了。

一見許久不見的具俊河,壽吉婆煞是歡喜,連忙上前攙起他想給個擁抱。

但具俊河身旁早有人了,佈滿青筋的蒼老雙手慌張卻霸道地一把攫住他,李夫人直接用自己的身軀擋開壽吉婆的靠近。

「他是我們成妍的!是我寶貝女兒的新郎倌,誰都不可以搶!」

壽吉婆先是愣了片刻,回眸凝視著李夫人瘋顛卻無比堅定的神情,轉過身反而笑呵呵道:

「都這麼些年了,長房大嫂還是一樣……用年輕人的講法要怎麼說?幽默嗎?對對對,還是這麼幽默呀!俊河啊,你外婆真是太疼愛你啦!」她拍了拍具俊河的臉頰,慈愛的眼底湧現同情。

不料,李夫人竟冷不防出手攻擊,忿忿甩開壽吉婆安慰具俊河的手。「妳滾!」

「母、母親……!」這會兒連李仁錫也看不下去了,焦急喊了一聲。

天際間倏地響起幾聲悶雷,地區性的午後陣雨這瞬間如傾洩怨氣似的瘋狂大作。

黏膩潮濕的空氣間,瀰漫著一股不著邊際的惡意,惡意被悄悄渲染,讓人人眼中所見的世界,在這一瞬之間,都彷彿變得邪佞且怨恨。

埋藏著的深深恨意,很快便會召喚來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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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娜歐米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