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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分類:往生咒系列網路版 (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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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特別介紹解釋的話,一般人單看這位牟乃葳小姐的外表舉止,說她是暴力份子也絕對不會有人懷疑!肯定有什麼特別的背景家世……若非是黑道千金,起碼也應該是討債集團的核心人物才對。

但很抱歉,她的確是有些特別的「背景」沒錯,每次說出來總會嚇退一大票原本死纏爛打的熱情追求者。那背景跟黑道無關,卻反而跟不見天日的陰暗冥界有關聯。

牟乃葳打從14歲那年開始,就繼承了母親的職志與本事,立志成為一名召魂師。

20歲就考上別人得拼好幾冬才拿得到手的法師執照,最近文科武考的實力都通過嚴格檢定,才剛剛晉級成功取得大法師認證,馬上就接了一個特別的案子。

苦主是她母親的高中死黨米婕莉阿姨。米阿姨的丈夫早死,她自己獨力撫養兩個女兒長大成人。兩個月前,大女兒失戀,心情欠佳,於是米阿姨遠嫁至義大利佛羅倫斯的妹妹米愷莉小阿姨便邀請兩姊妹到她那兒遊玩散心。

豈料,這一趟浪漫的異國之旅,卻不幸成為魂歸離恨天的枉死路。

米阿姨的大女兒意外慘死,被棄屍於佛羅倫斯城最有名的那條阿諾河底。當地警方找到被害者時,發現屍首慘遭割喉,四肢被拗斷骨折,胸腔及腹腔內的所有臟器全被掏光挖空,就連女性最隱私的生殖器官,竟也連同整副骨盆腔遭人刨得精光!

殘忍且危險的兇手殺人又虐屍,卻至今依然下落不明,當地警方始終無法給交代。大女兒的遺體從冰冷河底打撈上來後被倉促處理,火化過程粗糙又缺乏信仰認同,米愷莉小阿姨請了當地的亞裔法師作了幾次法,都沒能從河中召回慘死亡魂。

找不回女兒的米阿姨急得再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才會找上高中好友幫忙。儘管米阿姨心急如焚,卻無法親自飛奔佛羅倫斯替女兒召魂,因為她幾年前出車禍,導致全身癱瘓,十幾個鐘頭的長途飛行加上轉機,舟車勞頓的折騰勢必會要了她的命。

牟乃葳的媽當然二話不說,拍胸脯跟老同學保證,這趟跨海召魂之行只要她的大法師女兒出馬就鐵定沒問題!原因很扯,居然是因為……好學不倦的牟乃葳精通多國外語,到了佛羅倫斯講義大利話也通,一定能勸回沉屍阿諾河底的亡魂。

直到現在,牟乃葳一想起老媽說這段話時的認真表情,臉上都還會不自覺地冒出三條黑線。媽,米阿姨的女兒是台灣人,講中文或台語都可以通,用不到義大利語。

「姨丈你也差不多一點,眼睛紅成什麼樣?我帶她們出遠門是去修業見習,現在正在放寒假不是嗎?這一次的寒假說好了排到由我帶她們的。」牟乃葳瞪大眼睛,盯著姨丈曹必魯那一顆顆豆大的淚珠從眼角噴出來……。

「偶、偶諸道啦!素妳阿姨……」曹必魯抹了抹眼淚,深情款款地又努力眨了幾下,才轉過身,指著廳旁供桌上的牌位。「溫水某(我太太)……有話要梭,發爐啊啦!」

牟乃葳一腳踢開自己的硬殼皮箱,高跟長靴也不脫,一雙長腿俐落地翻過阻擋在面前的貴妃椅,直接以輕功「飛」到牌位前。「喔!阿姨,很會挑時間發爐耶!」

曹氏姊妹的母親十年前因病過世,死後成了守護靈,默默保護老公和女兒們。

供桌上擺放了曹家的歷代祖先牌位,曹必魯往生的愛妻也被供奉在其中,牌位前方則擱著一曇小香爐。此時,香爐卻不知為何飛濺出火花,不一會兒火光四射,熊熊烈燄瞬間竄升!

但發爐的情況很快就嘎然停住,藍燄似的火星飛竄在眾人眼前,接著便有一股黑煙從香爐底冉冉飄升而起──

「阿母是想要跟我們講什麼嗎?」曹如娣瞪大雙眼,認真地看。

「阿爸,阿母的話你最懂,還是你來解。」實事求是的曹以柔認為這樣較有效率。

曹必魯癟了癟嘴,感謝二女兒在這時候對他的「肯定」。他靠近香爐,望著眼前正加速成形的漆黑煙霧。「妳棉的阿母很急哦。」

「當然急啊,時間緊迫,快趕不上飛機了啦!」牟乃葳耐住性子沒大聲咆哮,也跟眾人一樣彎下身,低頭細看香爐中的變化。驀地,眼神一亮。

「是一隻鵝!」她喊道。

「是喔?在哪裡?要怎麼看?」還看不太懂亡母指引的曹如娣歪著頭,正嘗試從不同角度來一窺阿母發爐的內幕。

濃煙意外的不會嗆人,還反而有股奇怪的香味。煙霧瀰漫間,浮現模糊的鵝形。

「真的,是隻黑色的鵝。」曹以柔也瞧見了。

「素不素今天除夕偶棉沒買烤鵝來吃,妳棉阿母在不高興?」曹必魯撓撓下巴問。

「啊!一定是阿母想聽最近公演的『天鵝湖』啦!」曹如娣覺得自己一定沒猜錯。

聽完家人發言,曹以柔眉頭輕皺,提出疑問:「可是,頸部的地方怎麼不清楚?」

只見牟乃葳像個黑道大姐頭似的先「喝」了一聲,接著往桌上奮力一拍,輕甩了甩自己被覆蓋於厚呢帽底下的及肩頭髮,顯得非常有把握。「親愛的阿姨,祢實在太有眼光了,是想要我幫祢帶一條施華洛世奇的黑水晶項鍊對吧!沒問題,交給我了。」

「……!」聞言,眾人訝異地再也講不出任何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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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本是家家戶戶的團圓日。

但這家人一大清早,熱鬧的氣氛卻有點不太對勁,團圓飯吃得「火力」十足。

「啊素有沒有搞錯?妳棉大姊怎麼今天還要企錄影?」曹必魯自己又乾了一杯,幾杯羊奶下肚,講起話來居然像喝醉酒似的開始大舌頭。

他嘴裡嘟嘟囔囔在數落著的,正是他們曹家這幾年在外混得有聲有色的大女兒。

他當初跟水某生了大女兒曹鎂之後,中間隔了快十二年才又再生了次女曹以柔,等小女兒曹如娣呱呱墜地時,讀國中的大女兒,早就搬到外縣的學校宿舍去當她的住校生了,即使假日回台北,也難得會跟家人碰面吃上一頓飯。

由於年齡差距大,能聊的話題又太少,所以曹鎂跟下頭兩個妹妹一直不太親。直到前幾年她最要好的高中同學意外慘死,她自己也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以後,領悟到人世無常,珍惜當下的重要,才漸漸與妹妹們多了些交流。

「阿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姊現在有多忙,我們大姊喔,現在已經『火』到大陸去了耶!」小妹曹如娣邊咬大漢堡邊回應,整齊的牙齒咬起夾在生菜間的雞腿肉快又狠,一點都不浪費這口好牙。

「啊蝦米『火』?偶現在巴豆賴(肚子裡)也素在噴火啦!」

「齁,阿爸你遜掉了啦,這個『火』是很紅很受歡迎的意思好不好。人家都說大姊人美心美,認真工作的樣子也美呆了,女兒那麼受歡迎,你老人家有什麼好火?能被對面邀請去上春節節目,表示最少有上億人喜歡她耶!」曹如娣替大姊喊冤。

大姊在工作上的努力有目共睹,一路從走秀模特兒熬到時尚節目主持人的位置,在人氣看漲的時候接了幾部偶像劇,獲得不錯迴響之後,近一年才剛轉換跑道去演電影,聽說票房跟口碑都還在持續往上飆呢!

但也因為人愈紅,工作愈忙,與家人見面的時間也就更少了。

唉,難怪重感情的老爸要嘆氣了。老爸是用抱怨的方式,在想念他的大女兒。

「那麼多人喜歡有什麼用?叫她趕快挑一個定下來,啊都不乖乖聽偶的話。」

曹以柔突然放下吃到一半的早餐,推開椅子起身離座,從餐廳往客廳的方向移動。她拿起搖控器,一屁股坐入沙發中,接著才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沙發空位。

「阿爸你別口是心非了,想大姊就明說,幹嘛假裝在生氣?吶,我幫你找她。」

只見曹必魯驚跳起來,火速衝到客廳,猛揮他的粗胖大掌。「免啊啦,偶青菜貢貢(隨便講講),妳大姊現在正在錄節目,打電話企找她,等一下會被她電到火燒厝!」

曹以柔打開電視,將頻道轉至高畫質的數位台,正在播出內地春節特別節目。

「想太多了,我只是幫你這樣轉搖控器『找人』而已。」原來她早就按好了設定,不只能讓阿爸在首播時親眼瞧瞧大女兒的近況,還可以錄下來讓他日後再三回味。

「對耶!有直播可以看。」曹如娣開心地跳上沙發,先選了一個好位置。

正當一家三口排排坐好,準備開始藉由看直播來跟大姊團圓片刻時,曹家的黑銅大門忽然被敲得鏗鏗乍響,連電鈴也像快被人按到爛似的狂叮個不停!

「今天偶棉『寶奶宮』休息捏,啊……會素誰現在還跑來家裡找偶幫忙?」曹必魯神色緊張,轉頭望向大門,眼見接下來就快要輪到大女兒出場表演了,他揚手指著電視螢幕,大喊:「按暫停!叫他棉先暫停!」

曹以柔白了阿爸一眼,冷冷回道:「抱歉,沒辦法,這是現場直播。」

「先看是誰來不就得了,不急的話,請他坐下來跟我們一起看完再說嘛。」小妹曹如娣的性子跟阿爸一樣又急又熱心,但她的行事風格向來是先說再做最後才想。

曹如娣沒穿鞋襪,赤足跳下地板,一蹬一蹬奔向大門,大門倏地敞開。

「這電鈴是壞了嗎?怎麼我都按到手指起水泡了還不開門?」門才一開,外頭的妙齡女子一開口就先抱怨,撇頭往屋裡瞪,一見眼前的曹如娣跟沙發上的曹以柔居然都還非常家居的打扮,眼中驀地像點亮了煙火似的磷光四射。

曹以柔倒是鎮定,只應了聲。「來啦,再等一下,現在就走我怕我阿爸會噴淚。」

「都幾點了還在混?!不是跟妳們約好6點半來接嗎,現在幾點了?」她低頭瞥一眼自己手上的鑽錶,沉住氣,努力想冷靜下來的神情讓人看了更可怕。「很好,620分,兩位的神功是已經練成,準備就這樣跳到機場直接搭飛機去義大利嗎?」

「哎唷,表姊真的很準時耶。」曹如娣心裡真正的OS是:愛早到還亂給人壓力!

妙齡女郎用麂皮製的高跟長靴充當門擋,眉毛濃而有型,長相很傻大姊,辦起事來卻非常精明幹練,講話總是霸氣十足。「還在磨蹭什麼?行李箱呢?只剩9分鐘,趕快去搭外套,記得多帶些厚冬衣,佛羅倫斯現在的溫度是攝氏10度以下喔,要穿什麼自己心裡有個底,別指望表姊我到了那兒,會很慷慨多買幾套送妳們。」

牟乃葳是她們的表姊、曹鎂的表妹,母親則和姊妹們已往生的母親是親姊妹。

火辣的身材其實跟曹家的大女兒曹鎂很有的拼,170的身高,體重卻讓人聽了非常厭惡的只有48公斤!更可惡的是,即使平常一身上下的衣飾配件總是充滿了恐怖的骷髏頭或噁心巴拉的鬼臉,卻怎麼瞧都覺得她的行頭有點耀眼地太過份!

譬如手腕上那支鑽錶,十二個方位鑲了十二顆血一樣的錐形紅寶石,中心有顆她最愛的骷髏頭,但注意,那耀眼奪目的骷髏頭是取一克拉鑽石精細車工而成,而從骷髏口中竄出的兩條蛇,分別是鑽錶的時針與分針。秒針是一朵懸在錶面上的小小黑玫瑰,就看著兩條蛇不停追趕著那朵閃爍著隱隱黑光的玫瑰,卻始終無法將它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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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倫斯城的夜,美得幾乎教人忘記喘息。

儘管入夜後的街頭冷冷清清,但一夜燦爛的點點繁燈,仍能將靜躺在城市心臟位置的阿諾河妝扮得亮麗又妖嬈。

波瀾不生的阿諾河,映照著這彷佛不夜的文藝古城。但在這樣寧靜的綺麗之夜,河水像不肯平靜安睡似的,隱約中竟猛打著哆唆。

橫跨於阿諾河上的舊橋(Ponte Vecchio),怎會在此刻傳來陣陣的打鐵聲,以及牲畜費力嘶吼的叫聲呢?

這般不平靜的喧囂聲浪,早在十六世紀,當權的貴族將原本在舊橋上營生的屠宰肉販、打鐵匠、皮革匠給撤離之後,便再也不曾聽見過了。

當年的舊橋上聚集了為數眾多的攤商,以屠宰業和皮革業為主。宰殺牲畜的工作,只有在阿諾河上的進行才最方便呀。各家屠夫剝下牠們的皮,拔光牠們的毛,放乾牠們的鮮血,至於沒人會買的內臟器官,就乾脆一把丟入橋下的阿諾河最省事。

四百年前的悠悠河水,被日復一日扔進河中的濃濁血水和腥臭的內臟給覆上了一股腐臭的腥味。

這腐爛般的腥濃氣味,直到今天,是否還潛沉在點點繁燈映照下的阿諾河底……。

「喀達……喀達……喀達……」腳步聲敲在石板路上,聽在入夜後的佛羅倫斯城耳裡,顯得特別響亮,也突兀。

黑暗中的人影,踩著自己的影子穿過冷清的舊橋,望了一眼在昏暗光暈中靜默等待的阿諾河,轉過身,佇立在橋中央,將手上提得那袋東西全數傾倒至河水中──

只見一樣樣活像是動物臟器的東西爭先恐後似的跌落進阿諾河裡,被戳破的心臟上還連著幾根血管,血紅的腥血沿著袋口也一路滴滴答答地淌入河水,其他慘不忍睹的器官則被剁成碎塊,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肝是腎還是脾或胃了。

倒是兩片肺還算完整乾淨,雖然沾滿了血,但看得出生前未受過污染,沒黏附任何被尼古丁污染過的黃黑污漬。

接著滑落河中的,是一截又一截被剁斷、或打結的腸子,血腸上沾著粉紅色的黏膜和暗紅血塊,軟爛的腸子彷彿曾遭受殘酷無比的手段屠宰。

所有的內臟和腸子軟溜溜地墜入冰冷河水,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噗通噗通幾聲水花四濺之後,才終於重沉沉地沉至最底。

一抹陰邪的笑劃過黑夜。舊橋上,那被踏過的石板地,瀰漫一股屍肉腐壞的腥臭味。

過了今晚,這座城的人肯定再也無法安穩入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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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快昏厥過去的崔無窮強睜開一雙迷濛含淚的感傷淚眼,掙扎著想從兒子的懷中起身。「呃……誰在講話?是誰醒、醒來了?他……他醒過來了嗎?」

「是的,老人家醒來以後,整個人像瘋了一樣,不聽任何人勸阻,抓起斧頭就衝出寺廟想去砍那棵傳說有詛咒的紅色銀杏樹,他嘴裡一直大聲嚷著一定要砍掉那棵妖樹,才能了結掉所有詛咒。」

「那棵樹是詛咒,他一個人怎可能有辦法對付?」崔無窮撐起殘燭之身,急著追問:「然後呢?那他人呢?既然想要了結,怎麼沒臉來見我?」

「……。」三鬼遼一像是被問倒了。

即使只剩半顆心,崔無窮這一刻還是感覺得到心慌。閱人無數的她,抬起頭,冷冽盯著面前的年輕人,深吸口氣,又再問了一遍:「他……人呢?」

三鬼遼一揚長了手,將被黑布包住的那包東西雙手奉上。

「老人家在臨走之前,交待我,一定要將這東西親手交到您手上。」

崔無窮腦中一片茫然,只能反覆重複三鬼遼一講的話。「臨走?東西交到手上……。」她怔怔地伸出雙手,表情木然,動作如木偶般僵硬,接過那一包黑沉沉的「東西」。

「紅色的銀杏樹本來沒被砍斷,但老人家邊砍邊痛哭流涕,一直向銀杏樹道歉,還和銀杏樹提到他心愛的無窮花還是什麼無窮的,後來樹就突然斷成兩截,直接硬生生壓在老人家的身上!」

李仁錫震駭萬分,焦急想起身。「天哪!我必須去救父親!」

但準備彈起的肩頭,卻被三鬼遼一及時按住。

眾人這才發現,原來他捧著黑布包裹的手,竟也滿是未乾的鮮血!

三鬼遼一搖了搖頭,眼神望向那包自己帶回來的黑布包裹,神情竟隱約流露哀傷。「李會長,你的父親留下遺言,請你這輩子要好好孝順兩位母親,他說,詛咒若解除,就可以去愛了。」

「遺言?你是在告訴我,我父親……我父親被壓死在那棵紅色的銀杏樹下?!」

「不,樹是把他的身體壓得動彈不得沒錯,但令他喪命的,是他自己。」

「不可能!要死他早就去了,懦弱了一輩子不敢面對,又怎麼可能在這時候自殺!」崔無窮揪著自己淌血的胸口,厲聲吼道。說什麼她也不相信,他們現在討論的竟是那男人的生死問題。

「請您解開黑布,親眼看看老人家趁還沒斷氣前,親手砍下來要我交到您手上的……東西。」

崔無窮心痛莫名,每一記跳動都帶著劇烈抽疼,無論生理跟心理,她的心都破碎了。

一雙手顫抖難抑,她必須以一隻手按住另外一隻,才能夠讓顫慄的震動稍微減弱幾分。黑布還沒完全鬆解開來,喉中的哀鳴便情不自禁地哆嗦竄出,怎麼忍也忍不住,一如她強烈的愛與恨。

被解下的黑布翩翩然滑落在地上,此刻,她雙手捧住的,是一顆被削掉半邊頸子的男人頭顱!

「壞傢伙!這、這怎麼會是東西!」她一見,旋即仰頭痛哭失聲,呼喊道:「哇嗚……這是……這是我心愛男人的頭顱,是……是他的一條命啊!」

這女人的哭喊令人鼻酸,她說的話,卻殘忍地滿溢著一輩子無法對人告白的深情。

那顆沾滿鮮血的頭顱上沒有膿包或傷疤,年邁的老皮上雖然藏著灰斑及皺紋,但絲毫不減當年的俊朗之氣。微闔的雙眼靜謐詳和,連淺抿的嘴唇都像是在微笑告別。

俗名李峻的不戒法師,直到閤上雙眼死去前的最後一刻,依舊無力戒除心中對於某人的情欲。他要把此生最後一刻的那點真摯情意,獻給他這輩子註定要辜負的心愛女人。

「好傻,你……你為什麼要聽我的話去做傻事?當年我是故意要跟你那樣講的,那全都是嫉妒的氣話,難道你聽不出來嗎?」崔無窮捧起頭顱,貼在自己臉龐前,迎視一雙再也睜不開的眼皮。

「因為你太疼愛成妍了,對過繼到長房的仁錫卻總是那麼冷淡,我無法忍受你疼愛那女人的孩子居然多過我們的孩子,嫉妒得心都快燒乾了,才會……才會在成妍上吊自殺後,即使眼看你既自責又心碎,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嘴,跟你說你的老婆當年逼我吃墮胎藥想要害死我們的孩子,所以你的女兒死了是報應!叫你要贖罪就去那棵當年騙了我感情的銀杏樹底下,照著無窮花戀歌的歌詞,帶著你的頭顱,帶著懺悔……帶著你欠我的滿地血債……才有可能會得到我的原諒!」

崔無窮低頭,含淚將嘴唇湊近頭顱,親吻著深愛男人也已蒼老的臉龐。

「可是你沒有活著回來找我,將來我若再犯錯,還能……還能求誰原諒我呢?」她的每一口親吻,都吮進戀人濕黏的腥血和自己的眼淚。

「原來,這就是心都碎了,卻還是好疼的感覺啊。我……我懂了,你當初說的話,現在我終於全懂了。」崔無窮唇角一咧,輕輕綻開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她將手中的頭顱往下一移,挪至自己方才被陰魄掘開的心口位置,赤紅的鮮血跟闃黑的死意同時都存在於她的血肉之軀中。

她要……將它們合而為一,然後再也不要分離。

五根手指頭朝自己被囓爛崩開的皮膚部位猛地一戳,再一扯,轉瞬間,更多的血源源不絕地噴出,另一手則緊緊握住頭顱,等到咬爛的傷口被撐到足夠塞入一顆足球般大小,才鎮定地將手中的愛人頭顱給硬塞進自己隨時都可能會破爛粉碎的心窩旁……。

「我的、我的愛啊,對……對不起了,」她回神,瞥了一眼跪在她跟前的親生兒子。眼中的淚已成黑血,嘴角也開始爬滿肥美的食血蟲,至陰鬼魄的一小部份,宛如透過她逐漸壞死的肉身,正一點一點蔓延那無止盡的死意。「就請你、請你原諒我這母親,最後的……最後一次的任性吧!」

隆起的胸膛底下緩慢跳動,藏著她心愛男人的頭顱,這是……是他最後想對她唱的無窮戀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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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著幹嘛?還不趕快救!」曹必魯豪邁一吼,才將驚駭萬分的眾人拉回現實。

「阿爸,要救哪一邊?」血腥畫面太衝擊,曹如娣邊吸鼻涕邊抽噎發問,一張臉哭得淅瀝嘩啦。

「齁!當然是都要救!」曹必魯看起來大而化之,但骨子裡可一點也不輕易妥協。「偶答應俊河的親生阿母會帶祂回去大邱的家。也有答應過妳棉美今阿姑,一定要把恩芝的鬼魄給送回她身邊,死掉的都要拼命救了,何況是還沒死的!」

他猛一回頭,兩具掙脫開貼有符咒藥袋的陰魄,正分食吞噬著崔無窮被咬掉的半顆心臟。

一時之間還難判斷,這是陰魄本就存在的凶殘之性,還是挾怨在報復?

鮮血噴灑在崔無窮與李仁錫兩人的身上跟臉上,突遭鬼魄惡意攻擊的崔無窮疼到不停抽搐,失血的嘴唇乾裂泛白,虛弱地倒在兒子的懷中。

李仁錫一手摟住母親,另一手則緊壓著她被囓咬開的胸口,由母親身上流出的血,色澤竟然異常詭異,暗沉的紅血之中隱隱竄動著黑墨般的不明液體,但觸感卻像血一樣腥稠。他壓住母親破碎胸口的手不敢放開,混濁的惡血如泉般洶湧滲透出他的指縫,弄髒的雙手瞬間彷若嗜血的妖獸。

「母、母親……請救、請快救救我母親,我的……我的親生母親……!」

曹必魯動作俐落,一個箭步飛過去取走具俊河手上的藥袋,想也不想遂先撕下藥袋上的符咒,再轉頭,匆忙對女兒問道:「阿柔阿如,李成妍自殺前寫的那本日記咧?把十二隻鬼靈封印在日記本裡送上梵魚寺超渡以後,啊那本日記妳們有沒有一起帶回來?」

聞言,曹如娣搖搖頭,一副「抹哉樣」的困惑表情,沒想到阿爸會臨時出這麼一題考她們。

「阿爸你忘了嗎,那本日記因為怨氣太重,被放在梵魚寺跟鬼靈們一塊兒聽經淨化了。」曹以柔重提往事,提醒健忘的阿爸,當初,還是阿爸自己提議要那麼做的呢。但提醒完之後,她突然將手伸入牛仔褲口袋,掏出了一張寫滿韓文的紙。「可是,為了以防萬一……」

紙上的韓文像被灌注了強大的靈動力,要不是被摺好收起,每一字彷彿都快浮動跳出紙外。

曹以柔將那張整齊對摺再對摺的紙小心攤開,輕輕遞給阿爸。

「怕沒有更適合的引靈之物幫助我們尋找俊河哥親生母親的陰魄,所以,我還是偷偷從日記本裡撕了一張下來隨身帶著。」

「喔!超完美!」曹如娣跳起來,踮起腳尖,嘟嘴親上曹以柔的臉。「二姊的不乖實在太帥了!」

曹必魯順手接過那張從李成妍日記本中撕下來的一小部份,上頭承載著李成妍往生前最痛苦的怨恨心情,那本日記中的內容,更曾經誘發具恩芝分裂了的第二人格。可以想見,它強烈的靈力,絕對足以吸引生前與它有所關聯的至陰鬼魄。

「好啦好啦,給妳加分,連這個都有想到,可以幫妳加到很多分喔!」

他將寫著李成妍負面心情的日記一撕為二,分別塞進兩只藥袋,像在製作要發送給信徒的香灰符袋似的,口中先碎唸一陣,之後再輕輕甩晃藥袋,袋內瞬間傳出一陣躁動。

匍伏在地上搶食崔無窮半顆心臟的陰魄,渾然未察覺背後的蠢動與變化。

曹必魯將兩只藥袋反手一倒,藥袋內所有的黑色土礫與化成漆黑透明結晶的「日記咒怨」全都一起傾囊而出,它們如流沙般傾瀉落下,以極快的速度轉眼便將李成妍和具恩芝的陰魄埋入其中。

聚攏成一小堆黑色土丘間參雜著顆粒大小不一的黑結晶,混雜在一塊兒終於難以分捨。

「收!」曹必魯大聲一喝,黑抹抹的潮濕土礫與透明如黑寶石的結晶物,驀地自動自發像海水倒灌似的從地上爭先恐後地「咻」進藥袋中。

曹必魯撓撓落腮鬍,有點尷尬。「收是收住了,但都混在一起,分不出誰是誰的囉。」

「沒想到,到最後還是埋在一起了。」曹以柔有感而發。一個是前妻,一個是愛女。

具俊河神情憔悴,怔怔望著地上。「母親、母親跟妹妹,竟然會這樣子……在一起……。」

「對啊,以後就都別吵了,說來說去都算一家人,呃,我是說一家鬼啦!」曹如娣吐了吐舌。揚頭一瞧,咦,窗外那個後腦勺上綁著根小馬尾的男人正朝這棟屋子狂奔,他不是上山去梵魚寺追蹤進度了嘛,幹嘛跑得這麼拼命?

她開窗,朝窗外揮了揮手。「阿遼大哥,我們在這邊!」

三鬼遼一形色匆匆,從窗外瞥了房中一眼,眼神一閃,拔腿便往這房間的方位找來。

才一踏入李夫人的房內,那雙如獵人般的眸光先是環顧四方,搜尋鎖定好的目標。

眉頭始終緊鎖,因跑得太喘而好半天講不出話來,望著因劇痛而半昏在李仁錫懷中的受傷女人。他伸出雙臂,舉起手上牢牢捧住的東西,那東西用塊黑布包得密不透風。

「這……這是,那一位要我帶來,親自交到您手上的。」他低頭,用韓語對崔無窮說道。

「那一位?是……?」李仁錫滿臉困惑,但才幾秒鐘,他突然睜大眼睛,神情激動地問:「是父親嗎?是我父親終於醒來了,是不是?」

三鬼遼一沉默片刻,點點頭,但沒回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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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樹下上吊自殺的往生之魄,是人世間最珍貴的藥引。」

李仁錫一夜之間彷彿蒼老更多,剪不斷的煩惱和憂心,幾乎畫白了他的髮。

腦海中回繞著曹必魯剛才講的話,這句話,某一個人也曾對他說過。

房門一摔,那個人臉色鐵青,怒氣難抑地進入房中。

「請出去,我母親被摧殘的身心需要休養。」他紅著眼,冷冷說道。

「原本早該不需要了!」本名崔無窮的壽吉婆面無表情地走近床沿,用一雙恨極了的眼神瞪視病床上的消瘦老人。「沒有用的人跟鬼,多留著一天早晚都會成為禍害。」

「那您怎麼不把我也殺了呢?李仁錫回首,仰起臉,紅著的眼裡盈滿淚水。「生下我的母親,卻讓我幾十年來都活在您消除不去的怨恨之中,與其這樣的活著,還不如沒有的好。」

「混帳!睜大眼睛看清楚,誰是仇人誰才是至親,要殺你的是她!是這個裝瘋賣傻的狠毒女人!」崔無窮忿忿咆哮,指著病床上宛若昏死的李夫人,怨懟親生兒子的不諒解和指控。「當初是這心腸歹毒的女人想要置我們母子於死地!是她!一切罪孽全是她一手造成的!」

「母親啊,您怎麼到今日還執迷不悟呢?就因為我們母子,這位被您說是滿手罪孽的女人,她的丈夫走了,家庭毀了,一生幸福也被破壞得不留一點痕跡。」李仁錫說到此,早已潸然淚下,愧疚地緊緊握住李夫人癱垂無力的手掌。「兒子好羞愧……自己這條命當初怎麼沒被帶走?」

崔無窮氣得扯開李仁錫緊握李夫人的手,揚掌便想往他的臉揮去,但手掌停在兒子哭紅的臉龐前,本欲揮下的掌心卻忽然輕放,緩緩憐撫上這張與他生父子有幾分相似的臉頰。「我怎麼會有你這麼個愚笨的傻兒子?這些傻話,怎麼不拿來同情可憐你的親生母親?我一生的幸福,也、也都被摧毀得一點兒也不剩了呀!」

「所以,求您停手吧,兒子不忍兩位母親都受苦,罪孽請不要再延續了,求、求求您……。」

崔無窮頓了頓,望住兒子的眼神變得飄忽,原本強勢的態度陡然一轉,情緒瞬間跌至谷底。她感覺到,自己撫著兒子臉龐的掌心既燙又顫,一顆心彷彿像被丟進熱鍋裡煮滾了好幾回。

「為什麼不問問我為何要這麼執著?我費盡心思做的這些,都是……還不都是為了你們父子倆!」

她從隨身帶來的藥匣中取出兩口藥袋,袋身貼了符咒,袋口被麻繩牢牢束緊。

「要想救你們父子,就得將你外婆的瘋病連根拔除才行哪,」崔無窮緊抓著藥袋,袋身依稀還沾了些潮濕的細碎黑土顆粒。「你外婆愛到發瘋不想活了,卻丟給她女兒一個一輩子都擺脫不掉的毒咒,詛咒我怨恨的人,卻也詛咒到了我最心愛的兩個男人……。不救,怎麼行呢?」

李仁錫愣住,癡望親生母親手裡那兩口不尋常的藥袋,像是忽然想到什麼,怔怔開口道:「所以才會說,要治失心瘋之症,得找到最上等的藥引,那、那藥引該不會就是……!」

「沒錯,就是在樹下上吊自殺的至陰鬼魄,而且,還死在同一棵樹下。」崔無窮答道。

李仁錫啞口無言,好半天才回復理智,神情驚慌地盯住那兩口藥袋。「可是怎麼能是俊河的媽媽跟妹妹!她們、她們是那孩子的至親,這樣做是會遭天譴的!」

「至親的陰魄才最有效,最親,卻也最毒。」這瞬間,崔無窮臉上透著異常亢奮的潮紅,眸光一轉,望住兒子不斷搖頭、無法置信的表情,她淺淺綻開一抹身為一個嚴厲母親,看起來竟溫柔過了頭的笑容。「假如真能救你們脫離那以血毒發下的世代死咒,就算要遭天譴,我也非做不可。」

「不行!不能再鑄成大錯了!」李仁錫撲上前,一把搶過藥袋,袋口的麻繩不慎被拉扯鬆開,如碎石細砂般的黑色顆粒沙啦沙啦撒落而下。

「你、你瘋了嗎!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至陰鬼魄,你不知道隨便招惹上會有什麼下場嗎?」崔無窮氣急敗壞,用力拍打他身上沾附到的黑色土礫。「別碰,這些都是由怨恨生出的死意。」

房門被霍地一撞給撞開,一夥兒推擠著衝入李夫人的房中。

「舅舅快住手!嬸婆說了這些是死意!」具俊河焦急吼道,身手極快,一個箭步趕上前按住李仁錫發顫的手,匆忙取走藥袋。藥袋中的黑色顆粒飽含水氣,似土礫又似泥沙。「是……死……意?」

「嘿啦!攏系(都是)死意。」曹必魯甩甩手,攔住女兒們靠近。「滿地都是你們家親人的死意。」

具俊河滿臉困惑,眾人的話他像一句也不理解。「怎麼會是死意?是母親跟恩芝的死意……?」

「俊河,你聽舅舅的,把它拿給舅舅或你乾舅,不管是不是死意,都不能再害人枉送性命了。」李仁錫擔心外甥受到無辜牽連,急著要搶回那兩袋至陰至毒的藥袋。「要是真有人必須死,乾脆就拿我這條不值得的賤命去賠給那什麼了不起的毒咒吧!」

藥中的黑色土礫愈落愈急,黑鴉鴉的屍腐鬼氣撲鼻襲來──

「不可以是我兒子!」護子心切的崔無窮大叫,急地奔向李仁錫,再差半秒鐘,由藥袋的袋口不約而同探出來的兩顆黑腐頭顱上,各自咧開的一口爛嘴中正不斷掉落碎裂的黑牙,好險哪,只再差一點,那兩張恐怖的嘴就要一口咬下……她兒子的血肉之軀!

崔無窮輕嘆了聲。好險,不是她的兒子。

至毒的陰魄挾著濃烈恨意,穿透過血肉身軀恨恨咬下的,是她的半顆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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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母親!母親……!」焦急的呼喚聲由遠而近傳來。

「李夫人!李老夫人!」在無人行經的韓屋村街道上,一群人四處尋找莫名失蹤的老人家。

曹如娣眼尖發現,嚇得大叫:「啊,要死了!俊河Oba的外婆怎麼會被吊在半空中啦?!」

「呸呸呸,小孩子有耳沒嘴,賣亂貢威(別亂講話),被冥界鬼差聽見了會當真!」曹必魯斥道。

在眾人眼中,只看見李夫人的虛弱身子被吊懸在光禿銀杏樹的樹幹旁,但她身上沒任何東西纏綁住她呀?明明整張臉就快因為透不過氣來而變得又紅又脹,但大張的嘴雖顫抖著,卻覺得好滿足。

曹以柔匆匆朝樹下一瞥,察覺到不對勁。「是那個!她身上掉落的是帶著死意的黑土……。」

「是陰魄!害呀(糟糕)!八成是準備來要她的命!」曹必魯功力還未復原,但依然能夠依據兩姊妹的感應見聞加以判斷。「看一下,那黑土上的濕氣有多重?」

曹如娣皺起鼻子,像是聞到死臭的腐味。「很濕耶,阿爸,像快化成泥沙一樣那麼潮濕。」

「像泥沙一樣,表示死了比較久,怨念也更重。」

「是俊河哥的親生母親。」曹以柔說,一反平常的冷淡反應,霍地快步奔向銀杏樹下,翻動樹根旁的鬆軟濕土,很快便從半掩的土堆間抓出一尊布娃娃。

布娃娃沒有身軀,只剩一顆沾著髒血的頭顱。

曹以柔不囉唆,直接向娃娃頭下了狠勁,緊緊掐住它。「放開她,快放開。」

不料,懸吊在半空中的李夫人卻突然間湧上蠻力,身軀開始抽搐掙扎,雙腳也胡亂猛踢,將想上前救她的眾人一個個給狠踹開。

「死了就是空,就算仇也報了還是一場空。」曹以柔用中文說,但她相信陰魄一定會懂。

「讓我走,嗚……讓我跟我的寶貝女兒一起走……嗚嗚……。」李夫人粗啞地哭道。

驀然間,彷彿有另一雙手正輕輕拭著她頰邊的淚。

李夫人愣住,這雙手不是成妍的吧?成妍的手,應該還圈繞在她脖子上才對。

心中的疑惑還沒被解開,身子卻忽然像被兩股陰寒的力量同時急遽拉扯著!一股力量緊緊箍制她的脖子,一股卻從底下抓攫住她的腳,一上一下兩股寒氣,隨時都有可能剝奪她的活人生氣。

隨著寒氣不斷驟然湧上,樹身光禿的銀杏樹周圍,又開始隱隱飄起一股黑濁的霧牆。

霧牆間,兩簇迷濛的黑色靈光凝聚成形,被逼現於眾人眼前──

吊在樹幹上的李成妍緊緊掐住李老夫人的頸子,破碎的鬼臉恨透了似的不停朝李夫人的臉上噴出黑濃的死氣,儘管死必如此逼近,但李夫人竟然卻離奇地還未斷氣。

「是……會是恩芝嗎?」一直守在眾人身後的具俊河忽然開口問了這麼一句,也不太確定。

另一抹黑色靈光的靈動力顯得稍弱,忽暗忽滅,閃閃爍爍地讓人很難分辨。

但具俊河隱約聞到一抹淡淡的無窮花香氣,那香氣,如影隨形吸引住他的嗅覺。

「媽……媽媽……媽媽說別哭……」

悽苦的哀泣聲彷彿像被陰風割裂得柔腸寸斷,抽抽咽咽地刺疼人耳膜。

「是恩芝,是恩芝在哭。」具俊河喉間發燙,表情驀地一沉,連他也聽見鬼哭聲了。

曹如娣拔尖嗓地喊,邊往阿爸身上的口袋搜符咒。「阿爸!我們要找的陰魄全出現了,現在該怎麼辦?直接貼符制住嗎?」

「制、制住?那吊在上面的母親會怎麼樣?會……會受到牽連嗎?」李仁錫此刻只擔心這件事。

正當曹必魯一夥兒人還在商量著該如何救下李夫人,卻又不致於傷害到李成妍和具恩芝的陰魄,情況卻突然產生了變化……。

濃濁的黑色霧牆底,倏地探攫出一隻隻爛透見骨的腐手,腐手穿透光禿銀杏樹下的黑土,一齊對準了目標全朝具恩芝渙散著微弱幽光的鬼魄攻擊!

奇怪的是,黑暗鬼手才剛一現形,李成妍的陰邪鬼魄便忽然渙散得一乾二淨。

被黑土覆蓋的鬼手,就猶如被死意緊緊擁抱。遭死意再度攻擊的已死鬼魄,根本難以招架。

只瞧具恩芝的鬼魄被為數龐大的腐爛鬼手一把揪住,鬼手們才一攫住受困的鬼魄,便急急欲將它拖進樹底下盤根錯節的濕黏黑土之下!

混著黑土的長髮上還透著黏稠的濕氣,恩芝的臉龐,竟然就像拓印般浮現在樹旁的那片黑土中。那張失去生人氣息的少女臉龐,在被拖入土中的最後一瞬間,慘遭鋪天蓋地的陰魂戾氣所擠壓──

「媽媽!媽媽救……救我!我怕、我好怕……!」

悽厲的哭喊聲貫穿在場每個人的心房,彷若被鬼手扭斷了似的最後呼求,一聲聲迴盪黑夜中。

「有人在試藥。」曹必魯忽然這麼說。

「試藥?什麼意思?什麼藥?」曹如娣吃驚不解,率先回應阿爸。

「這棵樹。」曹必魯瞪著這棵樹,之前聽女兒提過,竟一點兒也沒留意可能會出問題。

「那藥咧?我怎麼沒看到?」曹如娣舉起小手電筒,蹲在地上照來照去。

「怎麼會沒看到,剛才那些不都是。」曹以柔答道,回頭望了眼癱軟在地上李夫人。「要是再晚一步的話,這一位,恐怕本來也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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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的眼上還裹著繃帶,不久之前,被刺瞎的雙眼傷得慘不忍睹。

「媽媽準備好了,我的寶貝成妍也等不及想再見媽媽了嗎?」她的表情平靜祥和,不若平常那般暴躁顛狂,但脫口而出的話,若聽在旁人耳裡,還是會覺得是瘋言瘋語。

李夫人緊摟著十八年來與她寸步不離的布娃娃頭,這破爛娃娃,在她眼中即是女兒的化身。

女兒自殺身亡後的每一天,她都對著這娃娃吐露心聲,但十幾年的漫長歲月,卻道不盡懺悔。

今晚,她想要親自去向女兒謝罪。要含著感激的淚水,謝謝女兒終於肯見她……。

「請帶我去見我的成妍,讓我……讓我再見成妍最後一眼……。」若能再相見,她死不足惜啊。

李夫人捧起布娃娃頭,輕揉著娃娃的髮絲。掌心間一搓搓粗糙的深褐色頭髮,曾經銳利地戳刺進她的眼球,殘忍地奪取了她原已蒼茫的視線。

如今,她竟然感謝它弄瞎她。不,這一切並不殘忍,它讓自己終有機會一償宿願,因為再過不了多久,就能用這雙在常人眼中已瞎的雙眼,清楚見到成妍了不是嗎?

李夫人將娃娃頭擱在自己的雙腿上,揚手遂拆起覆蓋在眼上的繃帶,一圈圈的繃帶被拆下,她迫不及待想取下兩片黏在眼皮上的紗布,紗布才一拿開,耳邊就彷彿聽到一陣咯咯輕笑聲!

李夫人倏地強睜開眼簾,受創的眼窩腫如受潮發漲的核桃,沾黏的神經全壞死,空洞的肌理組織乍看之下只像是充血的恐怖深淵。

「好乖,快帶我去見我的寶貝成妍了。」她焦急地催促道。

腿上的布娃娃甩甩頭,彈跳似的震了幾下。

「對,要乖乖的,才是媽媽的乖女兒。」李夫人綻開笑容,眼前……終於發生變化!

只見娃娃頭先是搖搖晃晃又彈了幾下,接著就脫離李夫人凌空一躍,忽地翻飛而起──

其實李夫人也並不能清楚看見娃娃頭,但她卻依稀能透過自己凹陷的眼窩肉洞「看見」一團幽幽的靈光,經由指引,她踉蹌起身,緩緩移動腳步跟了上去。

娃娃頭的周邊的確被一團詭異靈光所環繞著,晃悠悠地飛騰在半空中,引領著李夫人一路行經韓屋村的造景街道,一轉過街口,娃娃頭愈飛愈急。

李夫人緊追著,張大了嘴不停喘息,但雙腳卻絲毫不敢怠慢,追趕得也很急。

「咯咯咯……咯咯咯……媽媽……媽媽快來呀!」

盤旋在半空中的笑聲妖媚地不似孩童,一聲聲媽媽喊得輕挑而不正經。

「好、好……來了,來了,媽媽就快來了……。」

一棵樹幹光禿無葉的銀杏樹已在不遠處等著她了。好似,早就等在那兒好久好久。

李夫人失去眼珠的血肉眼窩內,竟忽然間淌出了血淚!

「成妍啊!媽媽的……媽媽的心肝女兒呀!」她哭出聲,步履蹣跚走向光禿禿的銀杏樹。

她的女兒,她的成妍,真的就吊在銀杏樹上!

宛如十八年前同樣的畫面,吊在自殺樹上等待著死亡一點一滴的逼近。唯一不同的,是十八年前等待的是死亡,而此刻,卻是在等待一個怨念。

被人從自殺往生地盜走的鬼魄,如今成了最陰邪至毒的陰魄。要來……索討遺留在陽世的怨恨。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好對不起……都是媽媽的錯!應該要跟妳、跟妳在一起的……。」李夫人探出掌心,好想溫柔地輕撫女兒破碎不全的腐爛臉龐,但顫抖的指尖根本什麼也觸碰不到。

李成妍的陰魄咧開嘴,被割成條狀的黑脹嘴唇一條條如波浪似的晃動個不停。

「想跟媽媽說話是嗎?妳說,妳慢慢說,媽媽這次一定會認真聽仔細。」李夫人湊上前。

「來呀……在一起啊……」

「是啊,要在一起。」李夫人點點頭,淌落的淚水全是血味。

「要來啊……一定要來……來找……找我……」

破碎的斷句飄散在抖然刮起的陰風之中,陰魄的形體忽然間變得朦朧不清,隨時都像快被吹散在陰涼的夜風裡。

「活不能一起,咯咯咯,死就一起呀……咯咯咯咯……」

李夫人不再哭,未乾的血淚還掛在兩頰上呢,但唇邊的笑容,這瞬間竟比任何時刻都要慈愛。她不停點頭附議,喃喃道:「要一起死,要一起死,成妍要媽媽跟她永遠在一起。」

原本就快渙散在樹底下的模糊形影,聽了她說的話,忽隱又忽現。

就在李夫人再度揚起手想去抓住的念頭才剛一生起,突然間,一雙圈成環狀的腐爛之手居然就從她脖子後方圈摟住她。

就像是,從前成妍想和總有距離感的母親撒嬌時,才敢偶爾大膽做的事一樣。

發臭發爛的腐手彷彿滿載著陰暗的死亡的屍霉氣味,混雜了潮濕的土壤惡氣、發臭的屍泥、牲畜的屎尿、死蟲的殘骸……,還有,化不開的濃烈恨意。

恨意一旦失控,便會成為驅趕不走的強大死意。

李夫人滿佈皺紋的唇含著笑,以下巴抵著那雙圈住她的腐手,絲毫未有畏色。

腐爛的手箍緊的力量逐漸增強,李夫人枯瘦的脖子青筋盡現,蒼白的臉慢慢變得脹紅。發不出聲的嘴巴情不自禁地大張,連微吐的舌頭也受不了本能地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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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望著梳妝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臉刻劃著歲月的痕跡,銀灰色的髮絲,標誌了一段青春不再、年華老去的證據。

可不是麼,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年華已老……青春不再了的自己呃。崔無窮如此想道。

無窮這閨名,是母親為她取的。無窮啊,我可憐苦命的女兒,我的無窮啊……印象中,終日以淚洗面的悲苦母親,總是這麼一聲聲喚著她的。

但她打心底憎恨這帶給她情愛歡愉,卻又徒留無限懊悔痛苦的名字。

愛也無窮,恨也無窮,心碎苦痛也無窮。這可恨的名字,彷佛時時刻刻都不忘提醒她,自己心中那份無窮無盡的渴望,提醒自己,她這輩子註定渴求不得一份真心相守。

崔無窮抬起眼,癡望著鏡中緊抿著蒼白嘴唇的自己。

這女人,是個從小受盡冷眼的私生女,母親崔氏原是大戶人家的賣身丫鬟,只因愛上了主人家的風流公子,暗結珠胎才懷了她。但這卑賤的骨血註定不受期待,懷著身孕的丫鬟母親被主子趕出家門,甚至連與自己有血緣之親的風流父親也唾棄她們,不要她們母女!

崔無窮眼底流露出一抹不輕易示人的傷感,揚起手,感觸很深輕撫自己銀灰交夾盤起的髮髻。怎麼也沒料到,到頭來,自己竟也步上跟母親一樣的後塵……。

愛上的心愛男人,沒勇氣大膽地愛戀她,她的孩子……也跟她一樣,不受期待、不被祝福,得不到守護,甚至連來到這世上走一遭的機會差點也都失去了!

「無窮啊無窮,我就是愛上了妳這朵誰也無法比的無窮花了呀!」那男人的聲音,迴盪於耳際。

她仰起略顯憔悴的面容,吃驚地望向面前的一大面梳妝鏡。才望過一眼,唇角便淡淡綻開笑容。

鏡中的男人生得一張過份俊朗的臉龐,彷若雕像般的臉上,總掛著足以迷倒整村女人芳心的燦笑,深邃的眼光,會在不經意望過她這朵因身份卑微、羞怯而低頭不敢仰望的無窮花時,隱隱閃爍著比黑夜中的星光還透亮的光芒。

就只是那樣的光芒,便足夠照亮她一段短暫的幸福之路了。多短暫……的幸福呀。

「為什麼妳是無窮花呢?知道嗎?無窮花是從天而降的神仙之花哦。而我呢,為了求得這樣的一段偶然相遇,當然就只能是那愛上仙花的凡間男子了呀。」

「因為你,如今的我,再也不是那朵最美的神仙之花了呀……。」崔無窮嘆息道,探出掌心,忘我地想朝前撫摸鏡子裡的那俊美男子。

「太想與你廝守的貪念,竟令我連怨恨你都耗費了半輩子的力氣。」她唇畔含笑,眼中的神情卻帶著被傷透了心的嗔怨。

鏡中的美男子恍若仍在燦笑,迷人地像隨時都在向她施咒似的。崔無窮這一生,受盡那愛情咒的折磨了,她望著那魔魅的笑容,眸光倏地一斂,語氣瞬間忽變得激動。「要不是你,那女人也不會嫉妒地恨不得殺死我們母子……是我們的、我們的孩子呀!」

「你卻可以假裝什麼也不知道,任憑那惡毒壞心的女人欺負我們母子!兇手!你們都是兇手!活該會受到銀杏樹的詛咒!母親臨死前發過毒誓,誰要是辜負了我們,誰就該遭受最歹毒的血咒!」她怒氣沖沖,咆哮道。

傳說中的那棵紅銀杏傳聞是真的,那樹下的確是曾吊死過兩個可憐女子。

一個是她悲苦含恨的母親,但另一個卻不是她,含冤而死的亡靈比母親死得更早,依附在邪氣妖樹上天天朝母親招手,便是因為吸取了至死不休的怨恨,銀杏樹才從此生得更加邪豔。

至於當初的那少女呢?少女被救活了,被她一睜開眼就愛上的那男人從樹上給救了下來,而那男人的堂兄弟則在一旁守護著他們,見證一段不該發生,註定會是悲劇收場的畸戀發生。

她知道男人早有婚約,也知道男人的家中有位端莊賢淑的未婚妻在等著他回去。

但她就是沒法控制自己渴望得到真心對待的貪念,情願拋開一切世俗鄙視的眼光愛上了呀!那男人說了,他這輩子只想愛她,再也無法愛上其他任何一個女人了,這一生所有的心動,都在遇見她的那瞬間就全給了她一人。只給了她……崔無窮,他心上唯一的一朵無窮花。

男人雖然承諾了愛,卻為何從此消失於她的生命之中?

是因為她懷了不受期待、不被允許的骨肉嗎?莫非他只是想玩弄她,卻從來都不想對她負責?

這解不開的疑惑直到如今,仍日日夜夜困擾著髮已斑白的崔無窮。

「因為你始終不肯再回來找我,所以,我只好用自己的辦法去找你了……。」

之後,她嫁給了始終默默陪伴身旁的守護者,當初跟心愛男人一同救活她的堂兄弟。救活她兩次的男人,是她命中的貴人,給了她名份,也給了她的孩子一輩子得以光明正大作人的姓氏。

從嫁入李氏家族的那一天開始,卑賤的「崔無窮」徹底消失了。所有對於那男人拋棄了她與親骨肉的恨,都只得悄然隱蔽於這間助人為善的「壽吉堂」老藥鋪之內,絕不讓人窺見。

直到李氏長房嫁到大邱的掌上明珠上吊自殺鬧出了人命,她才終於明瞭,母親的詛咒應驗了。

至陰的邪魅之氣最愛血咒,吊死在樹下的縷縷亡魂再也不甘心像生前一樣被踐踏,埋葬於暗濕黑土中的至陰鬼魄含怨挾仇,準備隨時一報那深似海的前仇舊恨。

然而,詛咒的可怕束縛也時時刻刻感染著她起伏不定的情緒,她雖不是下咒之人,卻等於下了咒。

因為被辜負,因為遭受奪胎的欺凌,種種怨恨的情緒,讓惡毒血咒成真了……。

男丁無緣得所愛,女死魂魄無所依。

一想起血咒影響所及,崔無窮眼底驀地一紅,一半雖是怨,一半竟似是不捨。

「因為你選擇懦弱,背棄我們的愛,所以這輩子,你跟你的兒子或孫子都將得不到所愛,不管是你的妻子、你的女兒,死了以後的魂魄也註定得不到依歸。所以呀,為什麼不好好愛我呢?」

她質問著鏡中的初戀情人,那男人是初戀,亦是她今生唯一的戀人。

豈料,鏡子彷彿聽懂了在回應,竟突然間應聲碎裂!

只見鏡中的臉龐不論是蒼老的她還是美男子的,一瞬間全崩裂成無數片破碎玻璃,䃘䃘鏘鏘碎落滿地,她的臉,跟背棄了她的負心男人的臉,都碎得恍若體無完膚一般。

片片碎裂的破鏡縫隙間,緩緩流出了一叢又一叢夾帶著濕稠黑土的濃濃恨意。

「死後魂魄無所依,有家卻歸不得的滋味究竟如何?」她瞪著鏡中的裂痕,形如毀容的臉龐是一滴滴被辜負的血咒所施予的至陰恨意。「很恨是吧?不被愛的滋味,化成鬼都忘不掉嗎?怎麼也忘不了的話,就去回報這難忍的仇恨吧。世間最上等的藥引,也是最陰毒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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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麼我都絕不允許!沒我的同意,大家都不准擅自驚動我母親!」相對於在「壽吉堂」時的隱忍及低調,此刻的李仁錫,彷彿渾身是刺一般的箭拔弩張。

「會長,長房夫人已經又瞎又瘋,不如讓她老人家在療養院裡得到更好的照顧。」

「您既要忙事業,還要擔心父親的安危,留著那樣教人擔心牽掛的母親在身邊,怎麼看都像顆不定時炸彈!您別擔心,我們這些晚輩,每天都會輪流去療養院探望夫人的。」

「是呀,至少在長房祖屋重建之前,要先好好安頓已經受到莫大驚嚇又意外失明的老夫人。」

親族們會這麼熱絡地替李夫人安排新去處,都是因為聽了壽吉婆那天還沒講完的建議。

既然以至陰的黑暗陰魄當藥引這條路行不通,壽吉婆提供了大夥兒另一個可行的選項。她認為,長房一族如今幾乎個個都遭遇厄運,一定是什麼地方招了陰邪才會出問題。想來想去,一切的厄運似乎都是從十八年前開始起了頭。

十八年前,長房長女李成妍上吊自殺,從此以後,父離母瘋親子離心……。

要想擺脫這邪陰的厄運,第一件事當然就是找出招陰的關鍵。

於是,親族們想破了頭,將矛頭指向了李夫人經常抱在懷中的那顆布娃娃頭。

那顆失去了身軀的娃娃頭的確是令人看了不寒而慄,說它招陰,似乎又真有點道理。

「不行就是不行,你們問我一千遍一萬遍,我的答案還是一樣絕對不行!」李仁錫目光如炬,語調跟態度堅定地任誰都難以動搖。

屋裡,具俊河正陪伴在李夫人身邊,安撫自己滿口瘋言的外婆。

「不怕,不要怕,媽媽會陪在身邊保護妳。」李夫人哄著懷中的娃娃頭,俯下臉,暗沉的嘴唇貼上娃娃的小嘴,寵溺地吻了又吻。「媽媽不會讓外頭那些壞人把我的寶貝成妍給搶走的!」

屋外吵吵嚷嚷,吵得房裡也不得清靜。

具俊河眉宇緊鎖,看上去比平時又更鬱鬱寡歡了。

李夫人回過身,轉頭盯住具俊河,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忽地揚起一隻手,朝他緊皺的眉頭輕輕柔撫過,溫柔地……恰似正以愛在撫慰著他。

「具女婿在煩惱什麼?又跟我家的成妍吵架鬥嘴了嗎?」蒼老的手指覆上具俊河的眉頭,溫柔地輕觸著他暗暗抽疼的心。外婆……已有多久沒這麼溫柔友善地對待過他了,這樣的溫暖,他要牢牢記在心底。「你就讓讓她吧,女孩子家鬧鬧脾氣,其實不過就只是想要你多疼她,多哄哄她而已。」

「好,我知道了。」具俊河一反平常,不再苦口婆心一個勁的否認自己不是父親具世勳,反而是順從外婆的話,暫時任由她錯認自己的身分。「我會多哄哄她的。」

他伸手按住外婆的手,將它放下來,貼上自己如雷般的心跳。

「年輕人愛得濃,一愛上就什麼都不管了。唉,我們成妍跟我一樣,就是這樣的個性才受苦。」李夫人平日講話雖然瘋瘋顛顛,但此刻,句句話聽來卻又令人很受益。

具俊河望著外婆老邁乾瘦的臉龐,眼中隱隱泛紅。「我知道……您一直很想母親。」說罷,他便伸出雙掌,由外婆手中自然接過那顆髒污的布娃娃頭。「其實,母親也一定無時無刻都想著您。」

「母親……是誰的母親?」神智不清的李夫人不理解意思,居然咧嘴癡傻地笑了起來。

「是具俊河的母親,這布娃娃最早的主人,您來不及付出關愛的……我的母親。」

聞言,李夫人驀地淌下眼淚,接著便猛搥心口痛哭失聲。「成妍……對不起!媽媽真的錯了!」

「母親的身軀雖然已死,但即使化成亡靈多年,仍然非常記掛她的母親。」

李夫人驚地抬起頭,像是不敢置信。「嗚……真、真的嗎?成妍也……也想媽媽嗎?」

「當然會想,母親一直都想再見您一面,就像您日夜盼望的那樣,再讓您看一眼。」

「嗚……我這罪孽深重的母親,還有資格得到女兒的原諒嗎?」李夫人泣不成調,哭腫了雙眼。

具俊河搖了搖頭,手中的布娃娃頭彷彿也在亢奮地顫動。

「我不是母親的代言人,不能替母親回答這問題,外婆如果想知道答案,可以自己親自去問一問我的母親。」

「我、我要去……要去見我的寶貝女兒……」李夫人迫不及待,起身便想打開房門衝出去,但被具俊河有力的手勁溫柔地給制止住。

「會的,母親會來找您的,請外婆您再忍一忍。」具俊河揚起食指,劃在唇上比了一個要外婆安靜聽他講完的手勢。「等相見的時候到了,母親一定會來跟您要這尊她最心愛的布娃娃。」

李夫人含笑,狂點著頭,這瞬間分不清臉上流的淚水究竟是悲還是喜。

要忍哪!努力地忍住,耐心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煎熬了那麼多年,不就盼望著能盼到再相見的一次機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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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戒法師在血紅銀杏樹下瘋狂吼叫著,口裡不斷吶喊對不起無窮花,顛狂的眼中藏著懺悔,每悔恨地承認一次自己的錯愛,臉上爆破般噴出濃黑汁液的醜陋腫瘤便神奇地消失一些。

肥美的食血蟲一離開他臉龐上的瘤,毫不眷戀地倉皇潛入那棵變色銀杏樹的樹根底部,一隻隻仰賴自殺亡靈怨念而活的至陰食血蟲,奮不顧身投入了一棵也同樣佈滿恨意的招邪之樹的懷抱。

在那以後,不戒法師便倒在樹下彷若昏死過去……。

消息傳回李氏家族,宗親們紛紛趕赴梵魚寺想探望這位已出家的長房長輩,但寺方以永戒法師仍陷入昏迷,不便會客為由婉拒了眾親族的探視請求。

探望不成的李氏親族們,轉而聚集至「壽吉堂」,聽取長輩中輩份次高的壽吉婆有何看法。

「那樣的失心瘋症狀,會不會是因為詛咒?」晚輩們議論紛紛,在討論紅色銀杏樹下發生的事。

「詛咒?!不可能吧,難道那傳說會是真的嗎?」

親眼目睹事發經過的三個外地年輕人,也被李家「請去」一塊兒參與這次的「宗族聚會」。

三鬼遼一聽到重點,挑眉問道。「各位說的傳說,是指那棵銀杏樹由黃變紅的傳聞嗎?」

眾人一陣驚呼,對於這個外地人居然會知道他們當地的鄉野傳說感到不可思議。這傳說在當地幾乎算是個禁忌,老一輩的耆老們亦認為銀杏樹變紅的奇聞太過招邪,有默契地不聊也不談,甚至不准晚輩們好奇提及。

禁忌的傳說就像一道深刻而醜陋的膿瘍,愈是碰不得,腐爛的過程就愈令人膽寒……。

「失心瘋?」三鬼遼一用中文向曹家兩姊妹翻譯,「他們李家的人說老師父是失心瘋。」

「真心會遺失,但未必是瘋,說不定……那樣子才是最清醒。」曹以柔淡淡道,回想著老人家當時顛狂的眼神,但那懊悔愧疚的表情……雖然痛苦,卻異常的認真不是嗎。

「那現在是要怎樣?是要請醫生上山去救治?還是請阿爸?」曹如娣同情老人家的境況,努力想著消除對方痛苦的辦法,卻忽然發覺自己的腦袋很無力。「啊,不行,阿爸也失靈了。」

端坐於長輩主位的壽吉婆,在聽完具俊河將他們的中文轉成韓語說法之後,目光隱隱幽動,先是輕嘆了聲,然後才若有所思道:

「依我看,求醫這條路或許可行,只不過,想治失心瘋,藥引恐怕是求而不得的。」

「六嬸婆,您說的真的可行嗎?」具俊河難得激動,攙住長輩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外公至今都還沒原諒他,他不希望身邊的至親一個個全都瘋了。「為了外公,無論如何我們都該試一試。」

「該試嗎?」六嬸婆疑慮問道,眸光掃過坐在屋角一隅始終悶不吭聲的背影。

一夥兒順著六嬸婆的目光,齊齊一同望向她瞥過的那身影。

「……。」李仁錫保持沉默,似是陷入兩難,並未開口回應。

「仁錫舅舅,您不心急嗎?外公……外公陷入昏迷生死難料,您都不著急嗎?」一向沉穩內斂的具俊河,這會兒焦急地竟口不擇言:「難道,就因為不是您的親生父親,所以就不想救了嗎?」

此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驚駭住。誰也沒料到,這話會從甥舅關係良好的具俊河口中說出。

「俊河,別誤會你舅舅,他要顧全的事更多。是不是啊,仁錫堂姪?」壽吉婆神情和藹。

李仁錫黯然抬頭,遠遠望著,他的親生母親。

「請問藥引是什麼?」他囁囁問道。

「傳統的漢藥,任何稀奇古怪的東西都能拿來入藥,有一味藥,是醫治瘋病最上等的絕佳藥引,要想醫治失心之瘋,必須先找到至陰的黑暗陰魄當藥引。」

「黑暗陰魄?!」具俊河和曹家兩姊妹異口同聲喊道。

「天下間最為至陰的黑暗陰魄,便是在樹下上吊自盡的亡故之魄,上吊的樹原本就聚陰,凝結了往生者不甘的怨念與恨意的陰魄,一旦入藥,即能以至陰靈氣消卻瘋顛之人的瘋毒症狀。」

「不可以!這味藥引會招陰上身,絕對不能用!」曹以柔聽了三鬼遼一的翻譯,連忙制止。

具俊河理智上明白,情感上卻因不安而動搖。「可是……外公他老人家怎麼辦?」

「俊河哥,跟鬼打交道,假如沒有萬全把握,是死是傷都難預測,俊河哥外公他老人家現在還只是昏迷罷了,萬一試藥過程失敗,你認為老人家的一條命還回得來嗎?」曹以柔講的是事實。

「我也覺得不妥啦!」曹如娣忍了很久,這下子終於找到縫隙插話,她跟二姊不同,二姊講的是事實根據和道理,她強調的是情感面。「俊河Oba的外公自己女兒的陰魄都被人偷走了,那種二度失去愛女的錐心之痛,俊河Oba的外公一定很能感受。假如真吃了陰魄入藥而被治好,我相信,老人家一定還寧願自己乾脆永遠都瘋掉算了!」

聞言,滿屋只剩一片啞然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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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沒有聽錯,阿遼大哥,你說你要採訪的對象是一棵樹?!」曹如娣做出一臉「冏」得很離譜的表情,不可思議地望著她的新偶像。

「嗯,妳沒聽錯。」三鬼遼一點點頭。身處於佛門清修之地梵魚寺,他一身犀利哥打扮,身旁還多了兩位好似伴遊的妙齡少女,怎麼看都覺得應該是不慎誤闖進去的才對。

「所以,我們現在為什麼會在這裡?」曹以柔終於也發問。沒料到爬了大半天的山路,居然又是通往梵魚寺的路。「到底是哪一棵樹的面子那麼大?」

三鬼遼一淡笑未語,看在兩姊妹眼中卻反應各異。曹如娣覺得他淺抿的嘴唇線條酷得很迷人;但曹以柔卻覺得他這種弔詭的笑容看起來實在非常「機車」。

「我這次專程跑到韓國釜山,是為了要做一則專題,」他掏出一張從網路上下載而來的照片,那是張一群遊客圍著一棵樹葉如血般豔紅的銀杏樹所拍的團體合照,烈燄似的紅銀杏,妖媚得彷彿在朝看照片的人招手……。

曹如娣探頭一瞧,率先發難嚷道:「啊!跟我們看到的是同一棵嘛!」

「哪一棵?我怎麼還沒找到?」三鬼遼一環顧四周,寺中各重要景點他都找過一遍了,怎麼就沒看見那棵不尋常的樹?

「齁,阿遼大哥,我們是從後山爬上來進入寺廟的,當然看不到啊,那棵怪怪的紅銀杏樹根本不在梵魚寺內啊,是在大門口外的林子裡啦。」

「咦?是喔?」三鬼遼一心不在焉的應了句,低頭又再認真檢視那張團體照的背景。

身為一名跑遍大江南北,用相機和攝影鏡頭記錄下各種奇聞異象的得獎級攝影記者,三鬼遼一居然有個非常要命的弱項。面對獵取的目標物,他能衝敢搶,但對於到達狩獵目的地,卻不太有方向感。是的,就是少了那要命的方向感!他會看地圖,卻無法正確辨認方位。

「那還等什麼?就去『採訪』吧!好好奇喔,樹要怎麼接受訪問啊?」曹如娣興沖沖拉著三鬼遼一的手,轉身便想往梵魚寺大門的方向狂奔而去。

「等一等,先讓我弄清楚。」曹以柔及時抓住小妹的熱褲腰帶,將她往回一拖,拉的是自己急驚風的妹妹,詢問的對象卻是三鬼遼一。「為什麼要採訪那棵樹?我阿爸說那棵紅銀杏很邪門,有股會魅惑人心的妖氣,就這樣貿然跑去,我擔心我們也許沒辦法全身而退。」

曹如娣不耐煩地「嘖」了聲,即使被拖住,仍不忘奮力邁步,還邊抱怨:「二姊!妳膽子什麼時候也變得那麼小了呀?這裡是佛門聖地不是嗎?就算真有妖孽,又豈敢在神明的腳底下胡亂來!」

「照妳們這麼說,網路上流傳有關那棵銀杏樹的傳說應該就是真的了。」三鬼遼一對她們說。

「又有傳說了喔!」曹如娣的表情驚訝中帶著期待。上次在大邱,遭遇了為保貞節而相約殉身的十三貞烈夫人鬼靈,害她接連被冤鬼和厲鬼附身嚇到了阿爸跟二姊,這回一聽到又有傳說,居然還很不怕死地又莫名興奮了起來,絲毫沒把自己容易沾上陰寒穢氣的「專長」記在心上。

就是因為這樣太不當一回事了,才令曹以柔的臉色更難看。

「沒錯,那棵樹也是有故事的。」擅以鏡頭補捉生動靈魂的三鬼遼一,講起古來沒想到也還頗具說服力,他低沉卻不失磁性的語調,聽來似乎有種意想不到的戲劇效果。「傳說中的那棵銀杏樹,聽說在很久以前並不是那樣終年泣血豔紅的樣子。直到那棵樹底下陸續死過兩個女人,原本金黃的銀杏葉才慢慢變了顏色,到最後,就變成我們在照片上看見的這模樣。」

「我阿爸告戒過我們,美得太不尋常,就是邪了。」曹以柔睨向照片,邪魅之氣極易沾上任何具有靈氣的東西或生命體,若依她之見,最好連攝入邪氣的照片都別看別碰會更保險。

但顯然,她家的么妹完全沒有這種危機意識。只見曹如娣二話不說,已一把搶過照片,緊盯著照片中的血紅銀杏樹細細品味了起來。

「真的耶!好美喔,美得不像一棵真正的樹。」

「這次的採訪專題,我想找出那棵銀杏樹為何會大變身,變成終年如血的真正原因。」三鬼遼一是標準的獵人性格。不在乎過程是否驚險或受到阻礙,只要鎖定了,就絕不輕易放棄挑中的獵物。

一轉眼,三人已來到梵魚寺的入寺正大門。

忽地,曹以柔同時拉住曹如娣跟三鬼遼一。「來了。」

曹如娣腳踩煞車,連忙問道:「蛤?什麼來了?阿爸講的那股邪氣嗎?」

曹以柔用手指點了點三鬼遼一的肩,朝大門外銀杏樹的方向使了記眼色。「你韓語沒問題嗎?」

「當然,不然方向感這麼差,一路上不問人怎麼到的了!」語罷,像是想證明自己的沒問題,三鬼遼一邁開步子,大步踱向那位孤單獨坐於紅色銀杏樹下的老師父。

老人的神情幽傷而又沮喪,靠坐在樹幹旁,血般鮮豔的紅色葉片飄落於他的身畔及腳邊。

「你問老人家,是否知道具俊河的外婆被施法的布娃娃弄瞎了雙眼?」曹以柔需要他同步翻譯。

三鬼遼一照實翻成韓語,客氣詢問面前這位臉上有著駭人膿疤的老師父。永戒法師一見來人,臉上旋即現出一陣錯愕,待一聽完對方的話,驚顫的嘴角抖得半天都講不出話來……。

「罪……罪過!罪過!」他啞著嗓。

「你幫我問永戒法師,為何這棵銀杏樹這麼重要?變成何種顏色為什麼這麼重要?」

永戒法師喃喃叨唸著,只將握在掌中的佛珠不住地轉動,表情煞為痛苦。「是罪過……都怪老納罪孽太深重,罪過才成了現世的報應……她們受的折磨,都是……都是為我這罪人在受。」

曹以柔聽了三鬼遼一的立即翻譯,反應很快,馬上繼續追問:「她們?是因為銀杏樹的顏色跟她們有關嗎?難道除了李夫人,還有其他的受害者?」

提及銀杏的顏色,永戒法師似乎頗畏懼身旁的這棵紅銀杏,他抬頭,仰望著降臨在他頭頂的赤紅樹影。無風自動的搖曳樹影,瞬間令曹以柔聯想到某個夜晚在她房外閃爍的昏暗燈光……!

「無窮花!」她喊道,情急之下,竟脫口冒出自己本應不會講的這句韓語。「問老人家知不知道無窮花或者什麼跟無窮花有關的歌?」

乍聽到「無窮花」,永戒法師懊惱的表情驟然間竟變得更為扭曲,瞬間就在他們面前起了劇變。

「不……不可以!萬萬不可!」永戒法師手摀著臉痛苦吶喊,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從他乾癟的指縫間緩緩掉落,他疼的跪在地上打滾,喉中發出厲聲吼叫。

曹以柔狠下心,一口氣道出那首壞了她一整晚心情的無窮花戀歌,在這一刻,她腦海中居然同時出現兩種語言邏輯,讓她可以用中文思考,嘴裡卻能直接說出韓語歌詞:「是誰夜半悄悄走來,提著情敵頭顱示愛,含笑送上一朵天上如血般盛開之花。」

曹如娣發現異狀,連忙躲在三鬼遼一背後,心急地揪住曹以柔的棉T背心尖叫問:「二姊!不太對勁耶,妳看俊河Oba他外公的臉怎麼愈變愈怪?!」

只見永戒法師原本隆起在左半邊臉龐上的暗沉腫瘤忽然間變得很不平靜!當曹以柔才一唸出那首無窮花戀歌的歌詞,腫瘤彷彿受到蠱惑,竟開始蠢蠢不安的躁動起來!攏起的癱垂腫瘤內像是有眾多的小嚢腫,數十顆囊腫在臉上一會兒忽然脹大,一會又忽地收縮。

「不可以……不能再逼我妄動凡心!」痛不欲生的永戒法師手摀著臉,暗自哽咽。 

反應這麼大,一定有關聯……曹以柔沒停住,繼續講。「無窮花開不開?朝生暮死誰憐愛?」

「二姊,別講了啦!太、太可憐了……老爺爺會承受不了的!」曹如娣不忍, 也想陪著一塊兒掉眼淚了,這丫頭個性急如風,心腸卻軟如泥。

「不能停,這說不定正是解開謎底的一個重要關鍵。」三鬼遼一語氣平穩,眼神也很堅定。

總算有一回,他跟身邊的曹家二小姐立場一致了。

「別忘了阿如剛才講過的,這地方好歹也是處佛門聖地,妖孽再怎麼狂妄,也會有個限度。」他望了一眼摀著臉在地上痛苦掙扎的毀容老師父,講話的語氣竟好似看透了乖張的世事。「這麼難熬的十幾年都可以熬得過來了,這幾句歌詞的時間,老人家一定寧願長痛不如短痛。」

曹以柔輕點頭,似是也理解他的想法,大聲朗朗道出歌詞中的最後幾句:「為情痛苦無窮盡,花開花謝約死期,生生世世難相見,緣滅相隨捧頭顱回味。」

「啊啊啊!哇啊──」永戒法師突地爆出驚吼,身子朝天一仰,十根手指頭痛苦地搓揉著臉上躁動的囊腫,愈腫愈誇張的囊腫已擋住了他整張臉的五官。「不該為情痛苦,痛苦……痛苦會無窮盡!對、對不起……我不該、不該愛上那朵無窮花!」

「啪噠!」腫瘤從上緣崩裂,轉瞬間便像破了的水球似的穢物四濺!黑而肥碩的食血蟲爬滿他整張臉,這一霎那,竟好似久別重逢的舊日情人在他臉上來回親吻,回應著他懺悔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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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一整晚他都難以成眠。

這麼晚了,不曉得她睡了沒?看見恩芝幻影的事,要不要坦白告訴她呢?

具俊河翻個身,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按了幾下便找到一組熟悉的家用電話號碼。

猶豫了片刻,躁動的心情戰勝了理智,鈴聲響了幾響,很快就接通了。

「……?」那端還沒開口,他已聽出對方就算強忍住卻還是洩露而出的抽啜聲。

「媽,還沒睡嗎?已經晚了。」

一聽是繼子的關切詢問,唐美今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似是在努力調整情緒。

「您又哭了是嗎?」他輕問道,語氣間溢滿憂心與掛念。

「對不起……」唐美今每回開口,總是無止盡的抱歉再抱歉。「答應過你要振作的,可是我……我真的太想念你爸爸跟妳妹妹了。」電話裡的啜泣聲夾雜著濃濃的鼻音,原本輕柔的語調如今說起話來泣不成聲,更是顯得虛弱。

「我知道,」具俊河回應道,耳裡傳來的心碎低泣,任誰聽了都於心不忍。「眼淚好像都流乾了,心卻還是很痛,痛得根本不曉得自己到底還有沒有在呼吸,對嗎?」

「俊河……。」唐美今喚著繼子的名,淚水不能停。

「那樣的心痛我是知道的,因為,我也是這麼的痛。」他眼眶確實紅了,但流不出眼淚來。

他是她朝夕相處一同生活了17年的兒子,對她的熟悉,就算隔著話筒只聽聞對方的呼吸聲,就能判讀出她喜怒哀樂的情緒。

「能找得回來嗎?」唐美今問。

具俊河抽口氣,下意識用左手拇指摩挲著其它手根指頭上結痂的繭。「老實說我也不敢肯定,因為乾舅最近的狀況不太穩定,許多感應都失靈了,兩位乾妹妹的修行尚淺,到目前都還沒找到偷走我親生母親跟恩芝陰魄的可疑小偷。」

「那怎麼辦?我的恩芝……恩芝太可憐了,我的女兒想回家呀!」唐美今放聲痛哭,每一聲哭喊都教人揪心,喪夫喪女之慟,也許一輩子都難以撫平。安慰不了生者,但至少得讓往者安息哪。「俊河,媽媽現在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要幫媽媽把你妹妹給帶回家來……。」

具俊河的心驀地一揪,像被人緊緊擰了一下。

父親走了,妹妹也不在了,從今往後,他就真的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與依靠。

「媽媽,請答應我,今晚就當是您最後一次哭泣,以後……再不要流淚了。」

唐美今微微一怔,這席話怎麼彷彿似曾相識?

「媽媽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嗎?」

唐美今當然記得,怎麼可能忘得了,那天……剛好就正是他親生母親的忌日!

大學海外畢業旅行的途中,擅自脫隊自由活動,目睹他生母李美妍發生車禍意外,因懦弱而逃離事發現場見死不救的自己,在罪惡感的驅使下,相隔一年又再踏上大邱舊地。

沒想到才剛至「夫人莊園」想應徵暑期打工的機會,竟就在等待面試的空檔,撞見了正跪在靈堂準備生母忌日供品的具俊河。

那時還是個少年般孩子的他,回過頭,用一雙沉默早熟但卻莫名哀傷的眼神,疑惑望著她。

一見靈堂前擺設的遺照,唐美今就曉得自己註定一輩子都會懷著這份愧疚過日了。

她當時竟就在他面前哭了,邊哭卻邊走向他,上前輕擁住這早熟得令人心疼的少年。她還記得,自己將他摟在懷中,柔聲哽咽道:「難過就哭出來吧,但請答應我,就當這是最後一次哭泣,以後……再不要流淚了。」

「雖然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但我一直都沒忘。」內斂如具俊河,這是頭一回坦率講出心事。

忽然間,手機中又傳來一陣幽幽低泣。

「嗚……嗚嗚……嗚……唧……唧……嗚嗚……唧……」收訊突然變糟,一會兒是哭聲,一會兒又出現了奇怪的雜訊。

「假如忘得掉的話,我可能就不是現在的這個具俊河了。」他繼續說,像是在只講給自己聽。

「嗚……唧……唧……嗚嗚……唧……嗚唧……」嘈雜聲刺痛耳膜,他倏地將手機拿開耳邊。

握著手機的手突然間僵愣在半空中,具俊河知道自己心臟仍在跳動,而且跳得快又急,每加快一瞬都好像隨時都會蹦出胸口來似的!

恩芝的嘴咧得好大,滿口的黑牙縫隙間淌著濃稠惡臭的黑水,黑色的發臭液體滴了下來,黏答答地滴落在他的肩頭!恩芝、恩芝半腐的臉皮也一點一點的剝落著,醬青色的腐爛皮肉上沾著似曾相識的濕稠黑土碎屑,不由分說全碎落在他快僵掉的半邊肩膀上。

「俊河?俊河?你怎麼了嗎?」手機沒斷訊,陸續傳出唐美今擔心的詢問聲。

「媽,我……我沒事,只是──」安撫的話都還來不及講完,貼在他耳邊的恩芝將頭往前一湊,咧開黑嘴竟猛地一咬,奮力咬住具俊河渴望聽見繼母聲音的那隻貪心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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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發生得太突然,是在李仁錫清晨進入房中去向母親請安時,才駭然發現已奄奄一息倒臥於地上血泊之中的李夫人,他在具俊河的陪同下,急忙將雙目仍不停淌血的母親緊急送醫搶救。

「啊現在是怎麼樣了?那邊有沒有打電話回來?」因身體不適只能待在「無窮花韓屋村」等消息的曹必魯仰頭問道,臉上同樣透著擔心。

房裡除了他,就只有次女曹以柔,她看上去似乎有心事。

但身為女兒,自然非常瞭解自己阿爸那一頭熱的急性子,還是開口安撫道:

「我們還是先沉住氣再等等,他們在醫院那邊一定也忙得一團亂,現在打過去問只會擔誤到人家辦正事,放心吧,俊河哥細心又可靠,一有狀況他會看著辦的。」

「嘿啦,有俊河在,他舅舅就可以嗯免太煩漏(不必太操心)啊啦!」

靜養了快一個禮拜,曹必魯才總算有點力氣能夠坐起身,靠坐於牆邊打坐清修。

他抬眼,再瞥了女兒一眼,看出曹以柔難以藏匿的招牌臭臉。老實講,他這女兒的冷斂性子實在太容易令人誤會而難以親近,但他是她老爸,一瞧就明白她鐵定有心事,卻又猶豫該不該告訴旁人。

「啊有心事齁?是有沒有什麼事情要跟妳阿爸講?」

曹以柔放下上網查到一半的ipad2,眼神中隱隱斂著一股不安,望著原本還活力十足,卻在一踏上釜山就因嚴重水土不服而病倒的父親。「阿爸,到現在都還沒辦法感應到什麼嗎?」

曹必魯嘆了口氣,也很傷腦筋地搖了搖頭。「唉,金害喔(真糟糕)!亡靈是通通感應不到了,妳在什麼地方看到了嗎?陰氣很重嗎?有對妳出手是不是?」

「嗯,非常重,而且就在這個觀光客很多,陽氣非常旺盛的韓屋村裡。」曹以柔回憶數日前和她的「救命恩人」三鬼遼一以及小妹一起被猛鬼一路狂追的驚險過程,還有……那棵比猛鬼還更詭異、難以解釋的光禿銀杏樹。

曹必魯聽完女兒轉述那天被追的經過,臉色更難看了,因為他的靈能感應似乎一點都沒恢復。女兒們都經歷過如此多的波折,他竟然完全看不見也感覺不到!萬一哪天真的發生危險,他這個當阿爸的就算在身邊也沒有屁用呀!

「說不定,這地方就是一處集陰之地。」他環顧四週,似是也有感而發道。

「而且,俊河哥他外婆的意外也發生得太不尋常,那顆娃娃頭我們都見過,那假髮,一位手舉起來都會發抖的老婆婆怎麼可能抓一把戳進自己的眼睛裡?就算叫娃娃自己來也絕不可能……」

曹以柔話講到一半,忽然停住,剛才想破頭想了老半天,終於發現是哪裡不對勁了。

「阿爸,要是被作法的話就有可能了對不對?」

「妳是說現在這地方除了偶曹必魯,還有別的法師?」

「很難講,我也只是隨便亂猜的。」曹以柔面色一緩,故做輕鬆狀。她決定暫時先別驚動眾人,尤其是因為頓失靈能感應而十分內疚自責的阿爸,跟她那個遇事總會大驚小怪的小妹。

謎底似乎還遙不可及,但這之中隱藏著的危險漩渦,令她不敢掉以輕心。

「不過,昨晚睡覺的時候,我好像又夢到妳棉阿母了喔,伊喔還對偶唱韓國人的歌捏。」

「韓國歌?」曹以柔驚得睜大眼睛,難得激動地抓住曹必魯的手臂。「阿爸你還記得怎麼哼嗎?」

「ㄟ,偶想想后,妳棉阿母在唱什麼偶也聽攏哞(聽不懂),阿嗯夠(不過)那調子聽了金奇怪,阿爸醒來以後還給他起雞母皮(雞皮疙瘩)咧!」曹必魯隨即哼了一小段他僅記得住的韓謠曲調。

曹以柔指著自己剛才擱在桌上的i pad2,畫面上出現一個影音檔,「對!就是這一首!我也聽過,我……我聽得懂它的歌詞意思。」

「妳聽得懂!?」曹必魯聽得一頭霧水。他瞪大銅鈴眼,就瞧曹以柔的手指輕觸畫面上的撥放鍵,調高它的音量。

隨著影音檔的旋律緩緩流洩而出,曹以柔再開口,竟也能同步翻譯歌詞內容:

「是誰夜半悄悄走來,提著情敵頭顱示愛,

含笑送上一朵天上如血般盛開之花。

無窮花開不開?朝生暮死誰憐愛?

為情痛苦無窮盡,花開花謝約死期,

生生世世難相見,緣滅相隨捧頭顱回味。」

「齁!妖壽!這韓國歌怎麼比我收伏過的厲鬼還恐怖?」曹必魯忍不住抱怨,不停搓揉自己胖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這歌害他一連掉了兩次雞皮疙瘩,可見他失去法力,竟連膽子也變小了。

驀地,房門驟然大開!父女倆同時回過身,轉頭望去──

只見具俊河臉色蒼白,神情緊繃,鏡片下的不安眼神透著著急與憂心。

「怎麼突然回來了?難道是俊河哥的外婆……?」曹以柔關掉音樂,也跟著面露擔憂。

「呃,不……不是,外婆已經、已經脫離險境,一條命是從鬼門關救了回來,只不過之後外婆的眼睛可能就再也看不見東西了。舅舅怕你們太擔心,讓我先趕回來告訴乾舅這消息。具俊河不經意瞥了一眼桌上的iPad2,閃過一抹疑惑。

「謝天謝地!佛祖保祐!好加在人還活著,這樣送掉一條命不就太冤了!」曹必魯閤掌謝天恩。

「剛好俊河哥你回來了,俊河哥,你聽過這一首跟無窮花有關的韓國歌謠嗎?這歌好像很冷門,我在網上找了好久才下載到的,請你聽聽看。」

豈料,她還沒來得及重新開啟播音鍵,具俊河厚實的大掌已先一步按上她的手。

「對不起,從小到大,我每天都只和『夫人莊園』裡的花草樹木為伍,幾乎沒機會聽任何流行歌曲,老一輩的那些古老歌謠更是聽都沒聽過,所以,怕是不能幫妳這個忙了。」

這男人連婉拒也都語氣溫和。但曹以柔感覺到了,他溫熱的掌心卻微微濕潤,不斷沁著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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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無窮花渡假村」人客鼎沸好不熱鬧,然而一至夜晚,寧靜的街市與仿古韓屋,倒還真有幾分古代城鎮的古樸氣氛。

如此靜謐的夜,別屋中的某間客房內,隱約飄出歌聲──

「乖女兒的眼睛好漂亮,媽媽替妳釘一釘;乖女兒的小嘴好乖巧,媽媽替妳縫一縫;乖女兒的臉兒好甜美,媽媽替妳補一補……。」

歌聲未歇,伴隨在輕咳之間的,竟還有幾聲啜泣。

李夫人捧著失而復得的娃娃頭,將滿是風霜皺紋的老臉緊貼在娃娃頭的髒污小臉上,眼中蓄著淚,但唇角卻流露出感恩的笑意。「媽媽好想妳,成妍……是不是也想媽媽呢?」

娃娃的布面臉龐木然無表情,被李夫人拿唇膏搽上鮮紅色彩的嘴巴淺抿著,深褐色的釦子眼睛看似已用針線縫補過無數回了,但此刻卻仍顯得搖搖欲墜。

李夫人不斷溫柔愛撫著娃娃那洗到已起毛球的臉,乾瘦的枯手來回摩挲,眼淚忽地滴落在手背上。「既然會想媽媽,為什麼卻不回來看我呢?媽媽只想……就只想再看我的寶貝成妍一眼哪!」

這淚水之中,滿載了一個身為人母的懺悔與她不斷落空的思念。

女兒從小到大都很優秀,不管做任何事,總是想盡辦法爭到第一,圖的無非就是企求長期漠視女兒的母親能偶爾回過頭來,溫柔地、讚賞地、充滿母愛般的好好看她一眼。

但身為母親的時候,李夫人從來不曾給過女兒一記溫柔滿意的微笑。

當初一知道自己懷了女兒,李夫人甚至動過打胎的念頭,還是丈夫苦口婆心勸了又勸,她才按捺下害怕生出女兒卻不得丈夫與夫家疼愛的恐懼,熬過辛苦的孕期生下女兒成妍。

但身為釜山李氏長房長媳的深層恐懼,卻從沒一日停止過折磨她!任何瑣事都能變成猜忌利劍傷害她的婚姻關係,或危及長房長媳的名份地位。她害怕溫柔卻四處流情的丈夫不愛因策略聯姻而結合的她;害怕丈夫移情別戀貪愛上其他的野花野草拋棄了她。甚至每回當丈夫深情望著寶貝女兒,眼中流露出溫柔父愛的剎那,她都害怕自己會因心中竄動的強勁醋意而錯逼自己做出傻事!

她……她竟是這樣的母親,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嫉妒。

女兒活著的時候,她從沒認真做過一天稱職的好母親。每天每天,都只活在害怕被丈夫拋棄、擔心丈夫一踏出家門便再也不願回家的焦慮之中,經常以淚洗面,經常莫名咆哮,經常疑心猜忌隨時有人要來搶走她家的男主人……。

等到女兒出嫁,整場婚禮之中,旁人都不捨地哭,只有她嘴角揚起的笑容從頭笑到尾。心想著:終於啊,終於少一個瓜分丈夫的愛的人了呀!

但她自始至中都明白,女兒從沒有瓜分掉丈夫對她的愛過,因為丈夫根本從來就沒愛過她。

於是,當成妍在那棵丈夫親手栽重的銀杏樹下上吊自殺的死訊一傳回娘家,李夫人知道,她不僅一瞬間失去了女兒,也等於永遠失去了唯一愛著的丈夫。這鋼鐵般的殘酷事實徹底擊垮了她,從此以後,她再沒資格成為一位母親,或是一位妻子。

只有在瘋顛的世界裡,她才能一遍又一遍重新彌補自己曾經錯得離譜的母愛。

「成妍好聽話,都會乖乖聽媽媽的話,從沒惹媽媽傷心過的對不對?」李夫人輕擰布娃娃臉上微凸起的小鼻子,彷若眼前的「女兒」仍是那個像從前一樣事事聽從的小女孩。「媽媽的眼淚都快流乾了,因為太後悔沒有好好疼愛成妍,就快流不出眼淚來了……嗚……我不配當媽媽……。」

她的手撫著娃娃一頭雜亂長髮,結痂的手指頭插入髮絲之間,無力梳開打結糾纏的亂髮。

布娃娃下半身早已毀壞遺失,留下的,就只剩這顆破損髒污的娃娃頭顱了。

「媽媽知道錯了,媽媽應該好好愛妳的,應該……應該早該發現妳只是想要媽媽溫柔地哄哄妳,甜甜地喊妳一聲寶貝女兒的,是不是?可是,媽媽居然連一次也沒有對妳做過!」

深沉的懊悔之淚盈滿眼中,一滴一滴如斷腸血淚淌了下來。

浸濕娃娃毛躁的雜亂長髮,浸濕它斑剝的布面臉龐,也濕透了那雙不安份的釦子眼睛……。

「女兒……成妍哪!媽媽別無所求,如果妳肯原諒媽媽,就回來再讓我看一眼吧!」

被李夫人握在手中的娃娃頭表情仍木然地似是無動於衷,但搖搖欲墜的釦子眼睛卻在昏暗的燈光底下閃了幾下,下一刻,糾結的髮絲竟倏地開始往地面無止盡地蔓延生長!雜亂的長髮緊緊包纏住李夫人枯瘦如柴的身子,彷彿回應她請求似的用盡力氣抱緊了她!

「……!」李夫人雙眼睜開,胸口被纏縛得幾乎快無力呼吸。但她絲毫不畏懼,難得清醒的眼神中反而充滿期待,雖不知等在眼前的會是什麼,但她情願再耐心等待這麼一次。

粗糙的髮尾如利針般猛地往前一戳,居然筆直刺入李夫人的雙目之中!

鮮血如柱噴出!劇痛貫穿整個身心,李夫人疼得忍不住閤上眼皮,但戳入眼中的頭髮卻仍不罷休,狠狠穿過爆滿血絲的瞳孔跟水晶體,不過才一轉眼,眼前的景物瞬間全失。

李夫人咽咽啜泣,唇角不停抽搐。「嗚……媽媽曉得,這是……是成妍給媽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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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仁錫眉頭深鎖,苦尋不著他想找的失物。

他眼裡藏著擔憂,不安地搓揉著自己的雙掌,腳步雖急切,每一步卻都顯沉重。

終於停下步伐,因為心神不寧,才始終沒察覺身後是否有人跟蹤他一塊兒來到這兒。

他揚手,按了建築物門前的電鈴。門上的扁額刻著「壽吉堂」三個楷體的漢字。

深紅的木門「唧」的一響,門扉半開半掩,從門縫中透出一雙彷彿想看透世間一切的猜疑眼神。那雙眼睛,在看清來人是誰之後,竟隱約透出一絲嚴厲的神情。

「請讓我進屋裡去。」李仁錫懇求道。

壽吉婆面露不耐,揮了揮手要趕人,旋即準備關上門。「『壽吉堂』不接不速之客,你請回吧。」

李仁錫倏地以手夾擋在門縫間,木門壓上他的瞬間,他喉裡怯怯地低喚道:「母……母親,拜託您讓我進去好嗎?我有、有重要的事情想請您幫忙。」

在人前總是一副慈眉善目好脾氣的壽吉婆,這會兒卻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在李仁錫的面前,連一絲笑容也無,就算是笑,也是像此刻聽聞了他的話之後,露出的這般冷笑。

「哼哼,你還當我是你母親啊?」她眉一挑,嘴角帶過一絲微慍。

一踏入屋裡,才關上『壽吉堂』的大門,李仁錫立刻雙膝就地一跪,拉住壽吉婆的衣擺心急地道出來意,央求道:「母親!求求您,拜託您,請把我可憐母親那個像她女兒一樣的布娃娃還給她吧!她已經失去成妍,再不能連從小陪著成妍長大的布娃娃也弄丟了,請您……請您可憐可憐她。」

「啪!」一掌重重打在他臉上。

「李仁錫,你到底是誰的兒子?敢這樣要求你的親生母親?」才講完,忿忿地又補上一掌。

李仁錫默默承受臉上傳來的火熱刺疼,不敢伸手去摀。怎能反抗呢?他這是在挨母親的責打。眼前的老婦是將他懷胎生下,養育他至十八歲的親生母親呀!

十八歲之後,他聽從父親李修過世前的遺命,過繼到了李家長房堂兄李峻的戶籍,長房夫妻倆多年來始終無子,而李仁錫從十八歲之後的每一天,就名正言順成了釜山李氏長房的唯一繼子。

「母親……對不起,惹您這樣生氣,可是,求求您大發慈悲,可憐成妍妹妹的母親好嗎?」

「她為什麼可憐?就因為失去了女兒?」壽吉婆揪起李仁錫的領子,像拎雞仔似的掐住他脖子,眼神中的火燄一刻也沒停過。「我還不夠可憐她?我連唯一的兒子都送給他們了!她失去了女兒,我也跟丟了兒子沒兩樣。」

已屆中年的李仁錫兩眼一紅,眼眶含著強忍的淚。

「因為女兒再也回不來,所以她瘋了,她……她瘋了,才發現自己對女兒的愛。」

「所以囉,李成妍就算上吊自殺作了鬼,也根本不會再回去找她!有哪個女兒會想去找生前不愛自己的母親?」壽吉婆唇邊揚起一抹嘲諷的笑,她捧起李仁錫的臉,笑得很得意。「那個瘋女人一天到晚等著她女兒的魂魄回去找她,兒子你說說,她的願望會不會實現呢?」

此刻的李仁錫,不再是外人面前那位氣度宏大,遇事指揮若定、侃侃而談的李會長。老婦的掌心雖然溫柔地捧起他的臉,但凝視著他的眼神,卻銳利地像隨時都能把他逼入死角。

在她的面前,他永遠都只是一個害怕做錯事,擔心又將受到母親嚴厲教訓的惶恐兒子。

冷汗沿著早生灰髮的鬢角滴淌而下,不小心便滴在母親緊掐著他凹陷兩頰的手背之上。

李仁錫鼓起勇氣,講出真心話。「兒子希望,那願望就算再卑微,也永遠不要實現。」

「哦?不要實現,為什麼?你不是李家長房最孝順的好兒子?」壽吉婆瞪著兒子誠懇的雙眼。

李仁錫閤上眼睛,迴避親生母親刺探性的精練目光。

「若是願望成真了,老人家心願已了,恐怕就再也沒有想活下去等待實現心願的意願了。兒子還寧願,她就算永遠都等不到成妍妹妹的諒解,卻能每一天都在悔恨中,繼續等待希望的到來。所以母親,求您把那個像成妍妹妹一樣重要的布娃娃還給我另一位可憐母親,兒子懇求您……。」

「叛徒!你這心肝被狗叼走了的壞傢伙!」壽吉婆手勁不小,猛地便朝李仁錫的臉上狠狠一抓。五條鮮紅的血痕驀然間劃上李仁錫蒼桑早衰的右臉龐!

 「是誰生你養你?教育你長大成材的?是誰教你開口講第一句話的?你現在居然只孝敬她?」一罵完,壽吉婆甩開他,氣得轉身便走。

是呃,李仁錫怎能忘記?又怎敢忘了呢?永遠對旁人仁慈和善的、他的親生母親,卻用一輩子的怨恨擁抱住他。他們身上流著一半相同的血,然而母親教會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恨李家!

「母親大人……,」依然長跪在地的李仁錫伸手攔住壽吉婆,一把環抱住她,直到此刻,才終於忍不住落下心痛的眼淚。「求求您,求您不要奪走她對女兒的思念,娃娃……娃娃就是她的一切了,弄丟了那布娃娃,她就……就再也沒臉活著承受對女兒無盡的懺悔了呀!」

「你到底是像誰了你?這沒用的樣子是像你父親還是不像你父親啊?」壽吉婆忽地尖聲大叫,返身便從牆面上整排藥材櫃中抽出一格,粗魯地揪出布娃娃頭,扯著娃娃亂成一團的毛躁頭髮,惱怒地在李仁錫的眼前甩來甩去!

遭火場濃煙燻得污黑的娃娃頭被丟在地上,滾了幾下才滾至李仁錫跪腫的雙膝前。

「滾!回去好好當你的孝順兒子吧!你情願你那可憐的母親這樣瘋瘋顛顛地活著,好啊,我倒要睜大眼睛仔細看著,她究竟還能瘋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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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姊,就讓阿遼大哥一起去嘛,不是說人多好辦事嗎。」曹如娣滿臉期待,如此親暱喊道。

「還有另一句妳沒聽過嗎?人多嘴雜是非多。」以曹以柔的個性,直接潑對方冷水是正常的。

一直跟在她們身後,聽這對姊妹鬥了半天嘴,始終沒開口的三鬼遼一手裡拿著相機,沿路不停取景拍照,他忽然停下腳步,輕咳幾聲引起前面兩人的注意,終於說話了。

「咳咳,別誤會,我沒有跟著妳們,我現在的工作是在做田野調查。」

聞言,走在前面的兩姊妹同時回頭,一個是眉開眼笑,另個則是一臉冷冽。

「所以?」曹以柔問,語氣真的不太友善,甚至還包含了些許不耐煩。

「所以,」三鬼遼一雙手一攤,聳了聳肩。「我們其實是各走各的路。」

「各走各的那就好,我們要回去那一晚的失火現場,所以應該跟你不同路。」

「是嗎?真巧,聽當地人說,那天晚上的火災並不單純,我剛好也要去那邊採訪一下附近居民,順便蒐集些可以用的鄉野怪談,再拍些照片,夠精彩的話就可以在期刊上發表了。」

「阿遼大哥你也會講韓國話嗎?不然怎麼跟這邊的大叔大嬸聊?」曹如娣一臉好奇。

只瞧三鬼遼一嘴角一抿,露出了個深不可測的微笑。他的笑,跟他的人一樣,會給人一種似在揶揄這人生有多荒謬可笑的錯覺。至少,會讓曹以柔產生這種錯覺,所以她討厭他嘴角那樣的笑。

這揶揄的笑令她想忘掉都沒辦法。那一晚,從火場救出她,將她摟在懷裡時,身為救命恩人的他,嘴角就掛著跟現在一模一樣的,對旁人的認真態度卻嗤之以鼻的討厭笑容。

驀地,三鬼遼一收起笑,神色一斂,目光射向前方。「很可疑,這時候就有人來看熱鬧了嗎?」

曹如娣驚呼:「不會吧?現在才凌晨四點鐘耶!一般導遊不會在這種時段安排行程的啦!」

天根本還未亮透,一盞又一盞灰濛濛的路燈籠罩著整段通往李家長房祖屋的道路。被燒得焦黑的傳統韓屋前半部近乎全毀,青瓦碎裂一地,房舍破敗頹傾,院落中滿是未清除的毀損傢俱,和看熱鬧的人留下的垃圾。實在很難想像,不過就在幾天之前,它還像一幅古樸優美的旅遊風景畫似的出現在他們眼前呢。

「噓,小聲點,對方聽得懂中文。」曹以柔壓下小妹那顆看起來非常「暴走」的變形米粉頭,警告她小心別在這個時機點曝露了身份。

「是喔,也是台灣人嗎?」曹如娣就著昏暗天色,半瞇著眼,很認真地在辨識。「咦?好像不是耶,在燒焦廢墟裡走來走去的那個人不就是……?」她扭頭,瞪大雙眼企求二姊肯定的回應。

曹以柔點了點頭,回應的卻是另一句話。「的確是很可疑。」

三鬼遼一回眸,又露出那抹看似揶揄的笑,表情卻多了點上工時的認真。「目標確定,開始搜證。」

彷彿天生就是個適合這樣躲在暗處等待獵物的狩獵者,他毫不在乎周邊環境是否令自己曝露於危險之中,立刻跪倨而下,將自己高挺的身軀藏於頹倒磚牆與野草之間,舉起專業級的相機邊按快門、邊不停調整焦距,銳利的眼神緊盯鏡頭內那位比他們更早抵達災後現場,此刻像正在尋找什麼重要東西似的意外造訪者。

「阿遼大哥,」曹如娣蹲低身子,慢慢靠近他,崇拜地喊著。「這樣算不算偷拍呀?」

「妳看動物星球頻道的時候,會問躲在改裝吉普車上,正用鏡頭在紀錄美洲豹殘暴啃食受傷獵物過程的攝影師,他是不是在偷拍嗎?」

「二姊,妳不覺得阿遼大哥講話很幽默嗎?」曹如娣瑟縮在兩人之中,轉頭小聲問曹以柔。

「擦鼻涕,妳好吵,不想待著就先回去睡覺」。曹以柔沒給她好臉色,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緊盯住在廢墟中移動腳步的那男人。

「這男人有點眼熟,我是不是也在哪裡見過他?」三鬼遼一問。

穿梭於殘磚破瓦之中的男人彎下身,嘗試翻揀起瓦礫堆內的雜亂物品,他小心挑揀,堅毅的神色之間透著一絲焦急,似乎,急著想找到某樣應該仍遺落在此處的東西。

髮絲間夾藏的灰白髮色,彷彿轉眼間又多了許多……。

那一定是樣非常重要的東西,否則,怎會天還沒亮就急著要來找呢。

曹以柔目光清亮,眼底閃過一抹慧黠,冷靜回答道:「他不是看熱鬧的人,是這屋子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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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養了幾日,仍未見曹必魯的氣色好轉,原本紅潤飽滿的福氣臉才沒幾天就清瘦了不少。

具俊河為了方便就近看顧乾舅,連日來都陪著曹必魯一塊兒夜宿「舍廊齋」。

今天一大早,他的舅舅李仁錫會長還特別請廚房的大師傅燉了一鍋以童子雞熬成的上好蔘雞湯,專成派人送去「舍廊齋」給曹必魯滋補元氣。

具俊河當著送餐專員的面,親自收下舅舅對貴客的貼心款待。

關上大門,轉過身準備把這鍋蔘雞湯端進屋裡,此刻曹必魯應該還在睡,他可以等乾舅醒了再送入乾舅房中。

才一轉身,他就呆怔住,以為是自己這幾日太累,以致於恍神了。

「……。」他雙眼泛紅,竟微微地疼著。

在他眼前的不是別人,不就正是大夥兒忙得焦頭爛額想趕快找到的,他那匆匆留下遺書上吊自殺後才沒多久,至陰的鬼魄卻馬上被人偷走的妹妹具恩芝麼。

「恩……恩芝?」

此刻眼前所見的影象,究竟是真的存在於眼前?還是他的幻想?是恩芝嗎?若真是恩芝,這又是恩芝已死魂魄中的那個一部份呢?一大堆疑惑盤據在具俊河腦海中。

他隔著起霧的眼鏡鏡片,在心底一遍又一遍要自己冷靜下來。

彷彿半透明的身影飄搖晃盪,倒吊著半懸在天花板的橫樑上,散亂的長髮也倒垂著,死白的臉上露出一對只有眼白的雙眼,眼角、口、鼻之間不斷湧淌出黑色的不明液體,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具俊河穿著襪子的兩腳前。

具俊河不曉得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怎麼覺得那詭異奇怪的液體在滲進木質地板的縫隙間之前,好像會先幻化成難以計數的黑色蟲子,然後才爭先恐後蠕動著鑽入木質地板中。

他抬起頭,仰視著前方懸掛在他面前橫樑上頭的倒吊身影,閃爍的眼神透露出他注意到的事。

是無窮花。緩緩淌著黑色黏液的嘴,銜了一朵盛開的無窮花。

「是恩芝嗎?」具俊河手捧托盤,盤中盛著才剛燉好的上等蔘雞湯,他跨過黏稠的黑色液體,往前移動步伐,又再問了一次。

對方先是點了點頭,而後竟又悵然地搖了搖頭。淡紫色的花瓣也跟著一塊悵然搖晃。

這是什麼意思?具俊河被搞糊塗了。

也難怪他會覺得迷惑了,眼前的影象其實並非著的那麼具象而真實,那纖瘦蒼白的身影,彷彿投影畫面般地在他面前搖晃擺盪,或許就是因為自己這幾天太忙碌,心思又太混亂,才會出現像現在這樣的妄想情節吧。但對方卻真的回應了他的詢問,點了頭又搖了頭……。

他決定不去理會心中的這混亂妄想了,再往前邁開步子。

屏風之後的長廊上,左右各有兩間房,一間是曹家姊妹的,一間則是乾舅曹必魯睡在裡頭。

那身影又搖了搖頭,朝他深深嘆息。

是妄想,是妄想,眼前的絕不可能是恩芝。

恩芝不可能嘴裡銜著一朵無窮花來到他面前的,他妹妹不管是人是鬼,都不可能知道他為何獨鍾情於無窮花的原因。

他從不曾告訴過任何人,他珍愛無窮花,勝於「夫人莊園」中的任何一朵花。

那抹像極了恩芝的身影擋在他面前,似是在阻擋他前行。

「就算是恩芝,也不該頑皮阻擋哥哥的去路。」

覆蓋著新鮮蔘雞湯的砂鍋鍋蓋倏地移動了位置,「哐」的一聲摔在地板上,幸虧具俊河連忙慌地閃開,才沒被摔落在他腳邊的砂鍋蓋碎片砸傷。

具俊河露出不解的神情,恩芝……難道是想攻擊他?

不等他來得及反應,砂鍋內的濃濁雞湯忽然間白滾滾地沸騰了起來,湯中的童子雞肚皮外掀,被剖成兩半的雞肚中骨肉拆離。明明鍋子是擱在托盤之上,沒有爐火烹煮,湯汁卻瘋狂地沸騰著!

隨著白濁雞湯不斷地翻攪沸騰,原本被塞入鼓脹雞肚內的糯米、紅棗、薑蒜、人蔘、核桃仁、銀杏……等數十種珍貴食材,這會兒竟全都惡作劇似的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砂鍋中撥弄出來,濺得地上到處都是。

「這太過份了。」他喝道,真的動怒了。

長廊上,其中一扇門忽被拉了開來,由裡傳來詢問。「啊是蝦郎迪累瓦靠呀(是誰在外面呀)?」

「乾舅,是我,對不起,吵醒您了嗎?」具俊河露出驚訝,旋即收起先前的慍氣,小心跨過地上的凌亂食材,穿過屏風,站在長廊出入口,向正探出頭來的曹必魯解釋:「仁錫舅舅本來請人燉了一鍋上等的蔘雞湯送來要給您提神補氣的,結果被我一個粗心大意給弄翻了……。」

「哎唷,金某菜唷(真可惜唷) 」曹必魯大大嘆氣,他無精打采地向具俊河招了招手,「俊河你過來一下,乾舅有事要問你。」

具俊河回頭,不經意地朝屏風後瞥了一眼,心底猶豫著剛才發生的奇怪事件,是否該對曹必魯俱實以告?

一進房間,曹必魯也不先說明,匆匆抓住他的手便往自己那沒幾根胸毛的胸口一摸。「來來來,你來幫偶摸一摸,乾舅是不是在冒冷汗?」

「呃,是,好像是有一點。」具俊河尷尬答道。身為晚輩,突然對長輩這麼做實在覺得無禮。

「偶就覺得奇怪,我家水某(美麗的太太)幹嘛忽然跑來我夢裡頭臭罵我?」

「乾舅的太太……不是早就過世好多年了嗎?」

「嘿呀(是呀),我家水某現在是偶棉家的守護靈,一有事都會先通知,剛才偶作夢夢到水某,祂氣我怎麼都聽不到祂在跟我講話。喔,金害唷(真糟糕),病這一場什麼通天法力都沒效了。」

「那怎麼辦?」

「免驚丟(不用緊張),幸好偶有聽到重要的一句話。」

具俊河回過頭,表情好認真,盯著曹必魯說話的嘴唇,全神貫注傾聽。

「偶家水某祂說,叫偶要小心枕邊人。」大老粗曹必魯像在說悄悄話似的,唇邊漾著傻笑,摸了摸自己前額的髮片,「咦?水某的意思是我可能會在這邊再娶嗎?啊不然偶哪有機會有個枕邊人?哈哈哈,俊河你覺得偶家水某是不是要給偶機會再娶一次老婆?」

具俊河雖然聽得一頭霧水,但他非常確定,自己真的一點也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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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以柔這才總算抬起臉,正視這位站在她面前的三鬼遼一。

臉才一仰起,視線居然略過眼前的巧克力般的古銅色六塊肌,直接落在他……的身後,她眸光驀地一斂,詫異於他身後那不可思議的詭譎街景!

「擦鼻涕,妳有看見嗎?他後面?」

「看見誰?」曹如娣扭頭一瞧,立刻張大了嘴嚷叫:「哎呀糟了!三鬼先生你剛才到底有沒有付錢啊?那位租你戲服又幫你拍照留念的胖老闆衝過來咧,慘了慘了,他看起來好兇好生氣喔!」

「胖老闆?」三鬼遼一狐疑問道,流露出一臉不解的表情。

「就一位身材矮矮胖胖,嘴邊長了顆大黑痣,額頭上有一道很長的刀疤,正往我們這邊跑過來的歐吉桑呀。啊!他臉上的皮開始從刀疤那裡裂開來!嘴裡的舌頭也伸過來了啦!哇!好噁心喔!」

誰也沒料到朝他們衝過來的,根本不是活人!

「那還不快跑!」三鬼遼一想也不想,左右手各伸出一隻抓住她們,本能地只想到要快逃才行。

但曹以柔卻定定不動,沒被他拉著跑。「跑也沒用,還是站在原地別動比較好。」

果然,此時那滿臉橫肉的鬼老闆,邊跑邊狂甩著祂那張皮開肉綻的崩裂爛臉,口裡不斷嚇著青森森的濃濁鬼氣,每齜牙咧嘴地咒罵一句,那彷彿泡了屍水的黑腫腐嘴便連著金牙一塊兒爆突出口腔表面。正當怨氣騰騰的鬼老闆朝他們疾撲而來的危險一瞬間,三人竟眼睜睜看著鬼老闆的矮胖身影直接穿透他們的身軀,像詭異氣流般地越過!

「是不是?」事後,曹以柔才補說,但她這句話也顯然並非問句,她很肯定自己的判斷正確。

「可是二姊,其他的那些也是嗎?」曹如娣如臨大敵,很少機會這麼容易被嚇到。

「怎麼了?是剛才妳們說的那位又調頭回來了嗎?」三鬼遼一左顧右盼,語氣和神色還算鎮定,即使他眼中的世界無任何風吹草動,但卻出乎意料之外的信任身旁兩位半生不熟的一半同鄉。

「不是,是整條街上的……。」回他話的是曹以柔,這次換她抓住他們,領著身旁的救命恩人跟妹妹,拔腿便往前面不遠處的那棵樹葉全掉、樹身光禿禿的大樹下狂奔而去──

此時若還有機會回頭偷看一眼,他們或許就會發現,放眼望去那一整條大街上的「古人」已全朝他們三人蜂擁而來了!原本傳統民俗街上滿坑滿谷的觀光人潮,竟有一大半不是活著的!

「這一次為什麼又要跑?」曹如娣邊跑邊問,腦筋一時之間還沒辦法跟上二姊的節奏。

三人一奔向樹葉掉光的那棵大禿樹,曹以柔趕緊叫大家學她一樣抱緊樹幹,身旁兩人依樣畫葫蘆伸長雙臂抱得死緊,三人各據一角,剛好將大樹的樹身抱個滿懷。

幸虧時間算得夠準,幾乎也就在同一霎那之間,數不清的孤魂野鬼一湧而上,推擠著想掠奪他們或許會因恐慌驚惶而嚇到出竅的迷惘生靈。

光禿的樹枝因受靈力撞擊而不住地顫抖,陣陣陰風惡意撲襲,脆弱的枝椏竟遭摧折掉落,紛紛砸下來打在他們的頭上和肩上!

此時,三鬼遼一一手緊抱住大樹,另一隻手居然「職業病發作」開始操作起他扣鎖在腰間皮帶上的一具隱藏式攝影機,邊啟動機器還不忘向「專業人士」詢問:「妳說的那些東西在哪裡?」

曹以柔難得動怒,凶狠的眸光眼看就要噴火,話也講得不留情面。「拜託這位先生你先專心求生行不行?免得等一下拖累到我們,我們姊妹倆可沒什麼能耐去救不想活的人。」

就在曹如娣正想出言安慰一下剛被二姊的怒火燒到臉色鐵青的三鬼遼一之際,忽然發覺他們的身下竟驟然傳來一股非常詭異的劇烈震動!

三人同時將臉朝下一探,只見他們腳底下踩著的濕潤土壤間,不知為何竟飄散出一股黑黯之氣,黑氣嬝嬝環繞,在大樹四周自然形成一堵濃濁的霧牆。

原本那群惡狠狠撲向大樹,想將眼前這三名外地人生擒到手的孤魂野鬼,像陡然驚覺不慎誤觸險地似的,一隻隻全被比祂們怨氣更沉重的陰森霧牆給彈得老遠,吃了悶虧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又應了老爸的那套理論,」曹以柔淡淡道,見身旁兩人還沒動作,催促他們:「還不快離開!」

「老爸的什麼理論呀?二姊?」曹如娣手腳都麻了,蹲在地上整理衣著,退避的動作比其他人略遲了片刻,但,不過就晚了四五秒而已,她的米粉頭新造型竟然就這麼硬生生慘遭破壞──

一隻醬青色的腐爛手掌冷不妨從濕黏的土壤中竄出,一把攫住曹如娣的短捲髮,轉瞬間又竄出三、四隻黏稠潮腐的發爛之手,搆長了也想一起揪扯少女的珍貴髮絲!

曹如娣沒料到會有鬼對她下這種「毒手」,疼得她哇哇大叫,用中文又哭又吼:「喂喂喂,是誰出的鬼主意呀?不能亂扯我的頭髮啦!這種玩笑開太大了,我這顆頭很貴,花了我兩學期存到的零用錢才去燙的耶!不能……不能再扯了啦!」

護妹心切的曹以柔也沒多想,揚手便迅速朝那顆蓬鬆的米粉頭以手刀劈下!腐爛的手先是怔了怔,似乎領悟到這舉止造成不了殺傷力,遂更發足了狠勁拉扯曹如娣的頭髮。

「噢!好痛,我的頭……。」曹如娣眼中含著淚水。

模糊的淚眼視線中,彷彿看見好多張腫脹發爛的青腐臉龐貼近她眼前,每一張陰森逼人的腐臉都咧開裂到耳旁的嘴,捉弄似的咯咯笑著伸長了舌頭想要舔舐她的臉。

「喀嚓!喀嚓!」一連閃了好幾次刺眼的白色激光!

曹如娣被強光閃得睜不開雙眼,眼淚終於不爭氣地被逼了出來。但很神奇的是,雖然頭皮間刺麻麻的疼痛感仍在,但她卻感覺頭上的拉扯力量一瞬間驟然消失了。

三鬼遼一手裡握著相機,對準曹如娣受到驚嚇的哀怨臉龐,和她那顆捲度好像被拉直了不少的變形米粉頭,接連按下閃光燈和快門,沒想到這動作,竟令那些惡意的腐壞之手嚇得退縮遁逃。

曹如娣仰起哭花的小臉,望著三鬼遼一冷靜沉著的攝影架式,無由來地竟哭得更加聲嘶力竭:「嗚哇……二姊,對不起,我也不想當小三的啦!可是……可是妳的李大吉實在是太酷了啊!」

話才剛講完,雙眼一翻,人就昏過去了。

 

【註1】:韓劇「大長今」當中的兩位主角,女演員李英愛的古代宮女及醫女造型曾造在亞洲造成一股模仿旋風。

【註2】:韓劇「推奴」中的男主角,戲中角色為一名靠追捕逃亡奴婢賺取賞金的奴隸獵人,形象剽悍粗獷,卻對初戀懷抱無比堅貞的癡情,每次出場總不忘展露一身健美的古銅色胸肌與腹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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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仁錫會長安排他們父女三人入住於「無窮花韓屋村」裡象徵高級房的「舍廊齋」。這「舍廊齋」本身就是座仿照傳統韓屋所建的古典建築,就連建材用料都幾可亂真,在古代朝鮮時期,舍廊齋即是提供家中主人臨時休息,或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

年輕人哪,終究是青春無敵,才不過休息了一天,精力和元氣就都恢復得差不多了。

「二姊,阿爸還是不太舒服嗎?」見曹以柔從舍廊齋的高級房中步出,曹如娣探頭問。

「嗯,阿爸一直嚷著說他的頭暈暈的,耳鳴的情況也時常出現。」

曹如娣憂心忡忡,從門縫中偷看阿爸躺在臥鋪上的疲憊身影。「那怎麼辦?都虛弱到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了,真的不需要再去看醫生了嗎?」

曹以柔唇角淡淡一撇,似笑又非笑。「妳看我們家阿爸每次出問題,什麼時候去看過醫生了?」

「所以二姊,阿爸這次的問題也是那個在亂他嗎?」

曹以柔輕聳肩,卻也未置可否。「我怎麼曉得,妳等阿爸好了以後再叫他自己告訴妳。」

既然父親還在「閉關」休養中,那隨行修業的姊妹倆自然也就多了幾天「修業假」。兩人討論了一陣之後,決定就留在俊河Oba他舅舅經營的這處觀光韓屋村到處逛一逛吧。

姊妹倆才逛了沒一會兒,就有如置身於韓國古裝劇的布景街之中的錯覺……。

四周皆是她們只有在電視劇中才會看到的朝鮮古代街景與房舍建築,繁華街道上,齊聚各式頗具韓風的紀念品攤位,賣的雖然是現代民俗工藝品或韓國當地美食,但販售的店家卻一個個都「非常入戲」地穿戴起朝鮮時代的百姓服裝,高聲吆喝著要經過的貴客們賞臉掏銀子買幾樣回去。

「酷耶,那邊有在租借戲服,二姊,我們也去租兩件來演長今跟連生偷溜出宮好不好?」【註1

「沒興趣。」曹以柔想當然是一口回絕了。

「可是,好像真的很好玩的樣子說……」曹如娣馬上裝起傳說中的宅男女神,學人家瑤瑤那樣,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嘟起嘴,眼巴巴遙望著租借戲服的店家。下一秒,她兩眼發亮,先「啊」的一聲嚷開來,揚起手指,滿臉不可思議地尖叫道:「哇~是李大吉耶!那個男的好敢吶,竟然敢穿這種破破爛爛的戲服拍紀念照?可是,嘖嘖嘖,真的連胸肌都在發光了耶!」【註2

曹以柔皺了皺眉,顯然不太能感同身受為何身旁那位哈韓流明星哈到猛流口水的小妹,為何講得出「連胸肌都在發光」這種超熟齡的話?

讚歎的目光從對方條理分明的六塊肌慢慢往上頭移,然後……大吃一驚!無聊了一上午的曹如娣終於發現能令自己振作精神的醒腦藥,她興奮極了,狂拍曹以柔的肩頭。「二姊!二姊!不是我太入戲喔,但是妳的李大吉真的來追捕妳了!」

曹以柔痛得想揍人,她按捺著幾乎快竄升起來的慍氣,撇過頭,冷瞪曹如娣。

但向來總是畏懼在她冷酷「淫威」底下的曹家小妹,此刻眼角眉梢卻都是笑,詭異的像是在以淺笑無聲的告訴她「二姊妳完了!」這句話。

還來不及徹底參透曹如娣究竟在笑什麼呢,便已聽到一記低沉的中文自她背後傳來,正確來說,說話的音源應該是由她頭頂傳來的──

因為對方顯然很高。可惡,怎麼整片頭皮都變得熱辣辣的了?難道會是之前的辣炒年糕誤事?

「這麼巧,又碰到妳們兩姊妹,這次應該還沒發生什麼災情吧?」

「是啊是啊,好巧喔。」曹如娣點頭如搗蒜,笑得嘴角一點也不會僵硬不自然。

曹以柔的個性本來就彆扭,任何時候都希望保持低調,壓根沒預料到會在這種地方遇到熟人,好不容易才放鬆的心情倏地又緊繃回去。不對,現在向她們問候的這位根本連熟人都算不上。

都是因為那一夜的意外,才害她現在必須忍受這種尷尬又陌生的熟……。

「那天救火救得太匆忙,還沒來得及跟妳們自我介紹對吧,兩位好,我是一半一半台日混血,日文名字叫三鬼遼一,這是我的名片。」對方身上的戲服還沒脫下,從腰包抽出名片朝她們遞上。

曹如娣向站在原地不動如山的曹以柔使了記眼色,用氣音悄悄講:「二姊,名片。」

不料,還沒等曹以柔回應,三鬼遼一的身影已先繞過她一圈,站定於她面前了。

「阿柔小姐,正式見面,這是我的名片。」

曹如娣再也忍不住了,憋了好半天,終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哇哈哈哈,哎唷喂呀,好正式喔,二姊,而且還是阿柔小姐耶。」

曹以柔知道這會兒自己的臉色鐵定非常、非常的難看。該死,是不是連耳根也紅了?

她伸出手,訥訥收下那張名片。名片上印著對方的日文名字和中文譯名,原來這位三鬼遼一是位得過幾個獎項的攝影記者,以個人工作室的名義接案子,曾與不少出版社或傳播媒體合作過。

曹以柔唸出對方的個人工作室名稱。「攝魂?」

「對耶,好特別,我剛剛都沒發現,怎麼會有人用這麼不尋常的名字當工作室的招牌啊?」曹如娣發現,二姊果然比較敏感。

「因為我的專業就是拍攝有靈性的靈魂,對於一個攝影記者來說,能捕捉到蒼生中最驚心動魄、震駭人心的一剎那,單單只要那一張照片,就算是攝影者的靈魂縮影了。」

此人的言談十分具有深度,但整體造型若以現代審美觀而論,卻怎麼看都覺得他像是頹廢型男界中的「混搭犀利哥」。

頭上半長不短、挑染過的枯草亂髮以橡皮髮圈綁起一撮掛在腦門後,左耳戴了一顆骷顱頭造型的黑鑽耳環,身上的「單品」則是件咖啡色棉麻布料的古裝戲服,敞開的及腰背心讓厚實富彈性的六塊肌非常豪邁地不斷跟街上路人打招呼。

在他胸前掛了一張臨時向「無窮花韓屋村」申請來的採訪證,配戴在腰間的多功能皮製腰包看上去很復古,若非剛才見他從腰包內掏出名片,也可能會被誤認是跟戲服一整套的配件,底下那條LEVI’S七分反摺牛仔褲,讓他自然露出了精壯而線條俐落的小腿,然而,最離譜的是,腳上那雙麻編的落魄草鞋居然還跟七分牛仔褲非常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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