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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講國語啦,你再這樣子自己講自己的,俊河OBa可能又要為了你專程去學台語才能跟你溝通了啦。」才沒一會兒工夫,眼前這位談吐不俗的「原裝韓流」斯文帥哥已悄悄打動曹家最小的那位哈韓少女的芳心,胳臂隨時自動向外彎。

「別擔心,我也常陪我媽收看台灣的電視節目,聽得懂,也多少會一點。」

「哇!完美!」曹如娣面露驚喜,剛剛暈車的噁心感全消,整張臉迅速紅了。

曹以柔見狀,在她耳邊送上一句:「擦鼻涕,Please!順便擦一下妳的口水。」

「二〜姊〜」曹小妹氣乎乎嘟著嘴,咬牙切齒抱怨道:「很討厭耶妳!」

唐美今淺淺輕笑,揉了揉她眼前淘氣可愛的曹如娣,「妳們兩姊妹呀,還是跟以前小時候一樣,一個伶俐一個活潑,美今阿姑只要一看到妳們,煩惱就飛走一半了。」

就在眾人閒話家常之間,具俊河已將休旅車從停車場開出,駛近他們身旁。年紀輕輕的他不但待人有禮,更能在小細節上一窺他處處貼心的舉止,他先停好車,親自將曹家人的幾口行李箱一一搬入後面的置物箱,過程中,不忘謹慎小心地捧好曹必魯交待要心存敬意持捧的一盒寫滿經文用黃布包住的木盒。

「媽媽跟乾舅好多年沒見,一定有好多話想聊,就陪舅舅一起坐在後座吧。」

「那我陪俊河OBa坐前面!」曹小妹一溜煙率先衝上副駕駛座,扣好安全帶,沾沾自喜地回頭朝二姊扔出一副「先搶先贏」的大勝利表情。

曹以柔嘆口氣,小妹一遇上OBa就沒救,看來這趟「修業積分」只能靠她自己了。

一行人搭乘具俊河駕駛的座車,準備朝這趟旅程的終點站「夫人莊園」前進……。

大邱位處南韓國境的東南邊,古代舊名稱作達句伐。位於洛東江中游的支流琴湖江沿岸山間的盆地中,氣候終年濕潤,以精緻的紡織工業和最大藥材市場聞名全韓國。

曹以柔靠著窗,靜坐於後座最後一排,腦中回想著出發前查閱到有關於大邱這地方的部份簡單介紹。

在網路上能搜尋到有關於「夫人莊園」的資料其實並不多,絕大部份的內容都是描述這座原本單純栽種奇花異果供人摘採、提供民宿休憩的觀光莊園曾破例租借給某部恐怖電影的製作團隊協拍電影為主,後來那部恐怖電影大賣座,擠上全國年度賣座大片前五強,連帶的也令電影中的主場景「夫人莊園」同沾收益。

大批影迷們為了追隨電影中偶像明星的腳步,一個接著一個進入這座有著神秘而美麗名字的「夫人莊園」中。莊園的生意的確蒸蒸日上,然而,也就因為營業量忽然離奇暴增,唐美今才會找上久未聯絡的乾哥曹必魯。

這半年來,網路上盛傳「夫人莊園」鬧鬼的傳言,許多遊客們紛紛表示曾在「夫人莊園」裡遇到鬼,誰料,謠言傳得愈兇,想前來一窺真相的人竟反而愈來愈多。

但唐美今說什麼也不想讓這座由亡夫具世勳一手打造的典雅莊園,在傳聞中淪為一處只供一般人茶餘飯後閒磕牙的鬧鬼地方。莊園中每一塊磚,每一片木板,每一株花草果實,全是亡夫用無比的愛與雙手創造而生,她不想它們被簡單幾句空泛虛無的鬼怪之說給摧毀。

「阿兄,麻煩你了,大老遠的把你請過來。」唐美今雙眸如水,講話輕柔柔的。

這會兒,只見平常在網上遇到辣妹,就騙人家說自己長得比日本的福山雅治還帥氣的曹必魯竟然怔怔望著乾妹發呆,當機的腦子好半天都還一片空白,「重開機」了幾次才總算恢復正常,當然,也終於發現了自己短暫的失神加失態。

他搔了搔頂上幾可亂真的假髮,這是大女兒送給他的父親節禮物,聽說一頂叫價好幾萬!「啊,對了,恩芝的身體還好嗎?還在一直吃藥嗎?」

「嗯,是啊,還是老樣子。」一提起女兒,唐美今的愁容不自覺又增添了幾分。

「哎唷,免操煩啦(不必擔心)!叫偶棉家這兩個鬼丫頭沒事就帶恩芝出企跑一跑,跳一跳,啊就什麼病痛都沒有嘍!」

後座的曹以柔敲了敲他的椅背。「阿爸,我們不是講好,不要隨便提那個字。」

「哈哈,現在是在跟美今阿姑開港,抹(不)要緊啦!」

「隨便你,反正我是沒關係。」曹以柔冷冷瞥了眼副駕駛座上的開朗少女,沒事,正開心地指著窗外的路標在跟具俊河學講韓國話。「有關係的,現在也正忙著在認識她的Oba,沒空管那些到時候聽見召喚黏在她身上的東西。」

說來也真奇怪,明明他們家的二女兒才是靈動感應能力最強的一個女兒,但偏偏最常沾惹到「不乾淨髒東西」的,卻老是總說沒感應到什麼的小女兒。

「放心放心,阿爸會隨時替她趕一趕的。」曹必魯拍胸脯保證。

「真的太好了,美今阿姑謝謝妳們也一道來韓國,希望我們恩芝看見柔柔姊姊跟阿如妹妹可以開心一點。」唐美今眼眶一濕,吸了吸微紅的鼻子,努力想在晚輩的面前忍住淚水。「我們家恩芝,自從她爸爸過世以後,大概是受到的打擊太大,整個人都變了……。」

具俊河眉宇輕蹙,顯然也很心疼,他手握方向盤,眼神透過後視鏡望向繼母,「媽媽妳就聽乾舅的話放寬心,乾舅一定會替恩芝想辦法的,說不定,恩芝的事情跟傳聞中的鬼謠言一點關係也沒有,媽媽就不要胡思亂想了。」

又是那個字!曹以柔胸口一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默默將視線挪至車窗外。

忽然下起一陣大雨,她神情淡默,百無聊賴地將額頭輕抵車窗,靜聽敲打在玻璃車窗上的雨滴聲響,從貼了隔熱膜的窗外看去,嘩啦啦傾盆狂澆的驟雨竟像黑色的!

「在大邱這邊,雨天是很平常的,每天一到下午這樣的雨幾乎都會下。」具俊河一邊打方向燈準備轉入頭面的一條岔路,一邊向他們解說大邱濕潤多雨的氣候。

休旅車才一轉進岔路,曹以柔的眼前竟突然一黑,有兩三秒時間的空白。

待再睜開眼看清楚時,車子已駛上一座人工堤防打造的陸橋。橋的兩邊,遍佈如茵芳草,橋底下有條清澈淺溪,被溪水沖刷而下的石子靜躺於溪谷邊。

「……。」曹以柔一怔,直至此刻,心裡終於有點譜。這地方……有問題。

她的目光並未隨意亂瞥,只隨著車身行進的方向不動聲色地、像沒事似的朝前方直視,但眼瞳才一對上,她就曉得,有「東西」知道她看見了。

在她眼中瞧見到的那條小溪竟非比尋常,本應澄澈清涼的溪水居然不見清澈,那些參雜於溪中的水污濁而混雜,紅的、黑的染在一塊,整條溪乍看之下竟好像清洗畫筆的大染缸。

大雨暴戾狂下,又紅又黑的污水卻未被沖淨,川流而下的溪水湍急暴漲,那既像墨汁又似髒血的溪水沖擊著沿岸的零星碎石。

曹以柔在詭異渾沌的溪水間,望見了也正在「看」她的……鬼屍!

雨下得實在太大,透過車窗向外望去的視野變得模糊,數不清到底有幾具屍體曾被棄於溪中無人聞問。從時間上推算,屍身腐爛的程度不太一致,有的連骨頭上最後一點肉也不剩,全爛光了;有的雖仍保有肉身卻已腐壞變樣,爛掉的敗壞屍肉像被啃食過似的,東缺一塊西少一塊,慘不忍睹的情況比爛光了還恐怖。

但相同的是,每一具鬼屍皆衣衫不整,模樣淒慘地遭到棄屍於此的命運。

一具又一具的鬼屍,在休旅車剛好開上陸橋的那一剎那,竟不約而同挺起屍身,扭過它們早已僵硬的脖子,陰惻惻地瞪著車上的人。

驀地,污濁的溪水大漲,狂浪般淹過腐爛屍身,鬼屍們載沉載浮驚惶哀嚎,腐爛的速度忽地加快,一具具屍身竟就瞬間腐化成屍泥隨溪水被沖走……。

聽著車上依舊持續的談笑聲,很顯然,這一刻,只有曹以柔發覺到異狀,察覺自己剛剛才被陌生的異國鬼「瞪到」的第一次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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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三人在飛機上就講好,這次韓國之旅的重頭戲──「會晤朝鮮鬼」行程,要算在她們姊妹倆從兩年前開始逐年累計的「修行積分」當中,假如真的有「幫到忙」,曹必魯多少也要給她們一點「打工酬勞」意思一下。

就像旅客搭飛機賺哩程數一樣,近年來,每逢寒暑假,她們姊妹倆就靠跟靈界打交道的奇異「打工內容」賺取將來得以通過繼承祖業門檻的修行積分。

這一切,都得從兩姊妹的母親娘家那邊講起了。話說,她們母親娘家那邊的親戚眾多,個個皆具神通廣大的本事,連帶的「家族事業」也多,但在後輩之中,卻不是人人都有天命能將此等通靈乩身的工作攬上身,帶著屬靈體質的平凡人往往比一般人更容易遇上麻煩事。

然而,曹必魯這一對正值荳蔻年華的女兒們,卻居然在經過長輩們嚴格評比之後,所挑選出來資質最佳的優先繼承人選。

這優先繼承人選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等她們再長大一點之後,眾多長輩們將會為了她們展開搶人大戰!

為了不擔誤姊妹倆的正常課業,也不影響她們日常生活,於是曹必魯乾脆直接和親戚們商量,只有在寒暑假學校不上課的時候,兩姊妹才可以輪流到長輩們的「事業體系」去見習打工,親戚長輩再依她們的表現就近考察她們是否能適任。

至於「修行積分」,則是曹必魯跟女兒之間的默契約定。

一如年幼時她們常跟阿爸約定好用功唸書,只要月考每科都考及格,就能看阿爸召一隻亡魂出來陪她們「玩一下」。

「阿爸,還要多久才會到啊?我已經有點想吐了。」曹如娣睡眼惺忪,望了一眼巴士外掠過眼簾前的青蔥景色,皺著眉問道。

曹必魯嘆了一聲,掏出萬金油抹在小女兒的太陽穴上,「妳喔愛靠愛得嘍(愛哭又愛跟)!哉扣啊后(知道受苦了吧)!就叫妳棉不要跟來偏不聽。」

「我怎麼曉得這邊的路會這樣高來高去的?比坐我們的阿里山小火車還刺激。」

「擦鼻涕,拜託妳安靜點,不要再繼續丟臉了。」二女兒曹以柔闔上攜帶方便的怪談小說,瞪了小妹一眼。

「二姊!」曹如娣大叫,摀住臉,羞紅著臉把自己埋進座位中。「妳幹嘛這樣叫人家啦!」從上幼稚園開始,這個與她本名相似的諧音就被當成綽號,不管她如何努力保持可愛形象,卻都甩也甩不掉。「阿爸!妳看二姊啦!」繼續哇哇大叫,像個還未脫離兒童期的少女。

「害什麼羞,韓國人又聽不懂。」曹以柔將小說收入隨身背包,先抬頭瞥一眼車頭前的電子鐘,再低下頭校正自己的手錶對時。「準備一下吧,快到了。」

說也奇怪,曹必魯的手機竟也在這時剛好響起。

接起手機一聽到對方的聲音,整個人瞬間精神了起來,一臉飄飄然的笑。「喔,好好好,有、有看到,偶棉也快到那邊啦,珠道了,都蝦后(多謝囉)!」

盯著曹必魯那臉彷彿這一趟根本像是要來相親似的懷春神情,再轉頭望了不茍言笑的二姊一眼,曹家小妹收起因暈車而略感不適的哭喪表情,忍不住逸出一絲自我解嘲的笑容。「真的快到了耶,二姊果然厲害,真的是神算。」

「我只是有先做功課,不像某人,真的以為是來玩的。」

她說誰是來玩的?誰?誰啊?曹必魯和曹如娣父女無言相望,嘿嘿,心照不宣啦。

沒多久,巴士終於在終點站停了下來,這一站就是大邱。

才剛下車,迎面就瞧見兩道人影在向他們這邊招手,曹必魯一見來人,興奮異常地揚起雙臂狂揮狂舞,就怕別人不知道他這個外地人真的非常High!

氣質脫俗的女人身後跟著一位青年,兩人正緩緩朝他們走來。女人個頭雖嬌瘦,身材卻玲瓏有緻,清秀淨麗的容貌之間藏著一抹淡淡的哀愁。

或許是因為天生麗質再加保養得宜,即使是和身旁那位年紀較輕的青年走在一塊兒,但若不明說,旁人或許還以為這對以母子關係相稱的兩人其實是姊弟呢。

「阿兄,他就是俊河,是我們家的長子。」唐美今領著繼子,向乾哥曹必魯介紹。

曹必魯上下打量一番,端出作長輩的架勢,拍了拍唐美今繼子的肩頭,並以台語跟久未碰面的乾妹交談。「喔,金嗯倒喔!莫怪妳欸恰意瑩阿爸!(很英俊喔!難怪妳會喜歡他爸爸)

豈料,青年卻竟然出乎他意料之外,畢恭畢敬向他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態度親切有禮地用中文道了句:「舅舅您好。」

這下子,曹家父女三人全露出一臉好奇的神情。好標準的中文哪!喔,口音簡直比滿嘴臺式國語跟開口閉口常在講火星話的曹如娣道地一百倍!

「嘿嘿嘿,好、好……你、你好。」

「俊河跟他爸一樣,都為了我這個韓語講到現在還是有點糟糕的笨女人專程去學了中文,我們俊河講得很棒吧,你們說是不是?」唐美今的語氣中,盡是對於繼子的疼愛以及讚賞。

「喔,金架金(真的非常)厲害!」曹必魯直率地豎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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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你幹嘛又在偷看人家的電腦啦!」

「那唔(哪有)?偶只是借一下妳的電腦在喪王(上網)而已!」曹必魯努努嘴,放下翹得不太順的二郎腿,心不甘情不願回頭向剛從浴室洗完頭髮的小女兒「解釋」自己為何會偷偷摸摸坐在她的電腦前。

「最好是啦。」曹家小妹曹如娣頭上裹著快乾巾,水珠沿著脖子緩緩滴淌,氣呼呼地一步步朝曹必魯的方向靠近。

人稱BEERU師的「寶奶宮」神壇壇主,都五十幾歲的人了,這會兒在小女兒跟前,居然畢恭畢敬站起身,指著面前的電腦螢幕再三保證:「阿如妳注己(自己)看,偶真的沒有在偷看。」

電腦螢幕中,顯示著幾則幾分鐘前才剛剛結束對談的線上即時通訊息……。

「齁!阿爸你該慘了!」曹如娣一瞧,臉上的表情更氣了,轉頭朝客廳的方向大聲嚷道:「二姊!妳快來,阿爸的老毛病又犯了,剛剛偷用我的電腦上網亂把妹!」

「歐北共(亂講)!我才沒有跑企把妹!剛剛主素在跟妳棉的阿姑開港(聊天)……。」曹必魯愈講聲愈小,一顆灌飽啤酒的啤酒肚卡在電腦桌前擠不下去也喬不出來。

一雙炯炯有神到能嚇退孤魂野鬼的銅鈴大眼,此刻竟猛眨個不停,神色驚慌,緊張兮兮地直盯著房門口瞧,倏地,一陣冷風颯然襲來。

不……當然不是充滿鬼氣的陰風,而是、是他一臉冷然的二女兒。

「阿、阿柔,阿爸花速(發誓)這次真的、真的沒有再上網亂把妹,阿如她亂唆,是妳們阿姑有事情要請偶幫忙。」

不會吧,這位低聲下氣在請求女兒「息怒」的半百歐吉桑,真的是平常在信眾面前那個威風八面的BEERU師曹必魯嗎?

曹以柔睨了桌上的電腦一眼,曹家這位二小姐向來說話字少,卻「言簡意駭」,經常幾句之內就能讓對方「一針見血」。

「我們家什麼時候多了一個阿姑了?阿爸,你是獨子,根本沒有兄弟姊妹。」

「啊,丟后(對喔)!」曹必魯愣了幾秒鐘,沒幾下就被機靈的二女兒當場抓到語病。但他不棄餒,堅守住自己的清白:「阿姑呀!就是嫁企阿里郎那邊那個美今阿姑有沒有?前幾年回台灣的時候,有帶她女兒來偶棉家跟妳們一起玩的那個阿姑嘛。」

曹如娣擦著濕髮,邊抹護髮霜邊回憶,「很漂亮的那個美今阿姑?」

「她是阿爸的乾妹,並不是我們的親阿姑好嗎。」顧及父親最後一點微薄的面子,曹以柔還有一句吞下肚沒說:是阿爸年輕時候把不到才認的乾妹。

「還不素一樣,都碼要叫阿姑,哈哈哈哈……。」曹必魯撓了撓山羊鬍,施展他的必殺絕計之一──裝開朗大叔對女人天真大笑。

「夠了,停。」曹以柔揚起一根食指,輕輕一點,制止他。

「嘿嘿嘿嘿,就妳棉阿姑嘛……。」

「然後?所以?」

「啊然後就妳棉美今阿姑想請阿爸到她家去坐一坐,所以偶就答應了咩。」

聞言,曹家兩姊妹先是對望一番,然後,很有默契的一同轉頭,瞪向她們「素行不良」外加「前科累累」的阿爸。

「坐一坐?」曹以柔唇畔微抿,眸光冷斂。「去韓國?」

「嘿呀,就是去坐一坐隨便開港(聊天)一下。」

暑假後即將升上國二的小女兒搖了搖頭,非常樂意在這時候火上加油。「阿爸,這樣不老實喔,連我都感覺得出來你沒講實話。」

曹必魯只覺頭皮一陣麻,自個兒活像是被架上了油鍋,等著煎熟了要給女兒們配飯吃的一塊嘴邊肉!作孽呀,都這把年紀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識過,現在竟然卻被自己生的這兩個黃毛丫頭給吃得死死死!

「啊就……美今阿姑她想要找我去跟他們家的鬼聊一聊……。」

一聽到父親提到敏感的那個字,姊妹倆又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阿爸?」曹以柔喚了聲,語氣間聽不出什麼特殊情緒。

曹必魯頭低低,被抓包後的無奈盡寫在臉上。「嘿啦嘿啦,偶有在聽啦。」

「所以,阿爸本來是打算自己一個人去跟美今阿姑她們家的外國鬼聊一聊囉?」

「……」曹必魯未置可否,眼一瞟,嘿嘿嘿賊笑了幾聲。

「是喔,原來是這樣子。」曹以柔靠向電腦桌,以極快的速度在鍵盤上敲打一陣,旋即,輸入訊息的視窗中出現了一排打完仍未送出的字:

剛才忘了告訴妳,阿兄我從以前年輕的時候就很喜歡妳!

「二姊,是真的嗎?阿爸真的有那樣子過份喔?」

曹必魯湊近瞇眼一瞧,嚇出一身冷汗。「亂七八糟!厚恁阿母跨丟兜該死呀!(被妳媽看到就該死了呀)」

「唉,反正阿母已經不在了,阿如妳別管閒事,阿爸也該去尋找他的第二春了。」

只見曹必魯連忙揚起手「揮空氣」,對著身邊的透明空氣又是苦笑又是打躬作揖的。「水某耶,謀這歹記啦!瓦相愛耶郎幾吾妳幾咧啦!(老婆,沒這種事啦!我最愛的人只有妳一個)」

曹必魯的老婆儘管已去世多年,但老婆娘家那邊的親戚幾乎個個都跟他老婆一樣擁有容易附靈的體質,他要是敢對亡妻「不忠」,就等著開批鬥大會被所有受亡妻所託要好好「照顧」他們家一老三少的親戚們煩到精神分裂吧。

呃,不必等以後開批鬥大會了,眼前這兩個女兒的火力就已經很猛了。

但老實說,他的水某確實很有兩下子,即使肉身已死,但亡靈卻仍舊不時徘徊在家人的身邊守護自己心愛的老公和女兒,遇到緊要關頭,偶爾還會顯靈一下告誡他們該避開哪些災星。

「過完這個暑假以後,我就要升高一了,阿爸不覺得應該要送我什麼禮物慶祝一下我國中畢業了嗎?」

「好耶!送我們一起去跟美今阿姑家的鬼聊一聊!」曹如娣偷偷在阿爸背後向二姊比了一個勝利的「Y」手勢。「阿爸,我看了很多韓劇,到了那邊可以幫你跟韓國鬼當翻譯。

「……。」曹必魯一整個無言以對,睞了一眼小女兒看起來一臉天真雀悅的表情。最好是需要她幫忙啦,不要幫倒忙就萬幸了。再說,這小丫頭平常看的韓劇都是中文配音,是要幫他怎麼翻?

「有我們陪在阿爸身邊,阿母應該才會覺得比較放心……讓你去。」曹以柔神色自若,不急不徐道,語氣聽起來一點也不似在逼人就範。

這一句才是重點!這個家是女人說了算。古人有云:女人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可是在他們家,老婆在的時候是老婆說了算,等老婆不在了,就變成是女兒說了算。

這會兒,女兒搬出她們的阿母亡靈,三票對一票,形勢比人強哪。

曹必魯眉頭微顫,嘴角不自然地抖動揚起,「去啦去啦,妳棉阿母說可以去就去。啊不過,到了那邊不要隨便跟美今阿姑歐北共(亂講)喔,人家的老公才剛死不滿一年,偶棉要好好安慰她,不可以跟人家亂開玩笑。」

他指著電腦螢幕上的那一行字,神情難得正經,意有所指道。

「阿爸,相信我,我們家只有你才會對女人隨便亂講話。」曹家二女兒的指頭在鍵盤上輕移,一粒鍵一粒鍵緩緩殺掉剛才還未送出的離線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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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大邱市。

早上十點多,儘管上班的尖峰時段已過,但大邱地鐵站裡的人潮依然絡繹不絕。

具世勳手持手機,唇邊逸著溫柔的淺笑,和手機那頭的妻子講說自己正準備搭地鐵回去了,叮囑妻子備好一桌烤五花肉等他回去一塊兒享用。他最愛吃妻子為他特別料理的烤肉和串燒,他的愛妻總會拿從台灣娘家寄來的家鄉口味替他拌調出格外美味的烤肉醬汁,那滋味,令他每吃一口都覺得幸福。

是呵,幸福的滋味……。

手機收了線,具世勳從候車區的座位起身,拎了兩大包才剛從藥令市買齊的藥材,這些藥是要買給寶貝女兒補身子用的,女兒正值青春期,但從小就身虛體弱,纖瘦的身子任意一掐便彷彿隨時會被折斷似的,教他這作父親的每每將女兒抱在懷中總是好不心疼!

對了,清晨臨出門前,匆忙之間,女兒好像塞了什麼進他的口袋裡是不是?

具世勳順手探入外套口袋,找到了,他摸到一張摺得工工整整的紙條。

他低頭,雙眸柔光繾綣,指尖輕撫著紙條上紅色愛心貼紙。噯,難怪人家總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哪,他這前輩子的小情人,即便到了這一世,依舊還是他最心疼寶貝著的,唯一的寶貝女兒。

此時,往來的人群陸續排隊站定至候車線外,軌道旁的警示燈也閃爍亮起。

他耳邊驀地傳來一陣鏗鐺作響的鍊條磨地聲……。奇怪?聲音怎麼會從正準備駛進站的列車軌道那頭傳過來呢?這時候不可能會有人在軌道上行走的!

具世勳儘管對剛才不該出現的古怪聲響心存疑慮,但目光還是再次溫柔轉回手中的紙條上,他緩緩敞開那張粉色紙條,紙條上寫了幾行字。

才不過幾秒鐘,臉上溫和的笑意竟在霎那之間凝結住了。捏著紙條的手指忍不住發顫,額頭開始不斷冒汗,他一手提著藥包袋,一手扣住自己的胸口,心窩上像是被人猛地狠狠掐了一把,驟然的緊縮感令他一時之間慌了手腳。

鍊條拖行聲愈來愈急促,一聲聲逼向他!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就好像突然撲到他面前似的,具世勳驚地抬頭,眼前根本什麼也沒有呀!

他手一鬆,紙條……粉色的紙條居然從掌心間悄然滑落,飄飛在半空中。

「噯,糟糕!」具世勳揚手想抓,但落了空,紙條又飛離他更遠了些。

他一急,腳步踉蹌往前拔足奔了過去。不行!那紙條絕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鏗~鏗〜鏗〜鏗〜』

「叮~叮~叮~叮~」

跟劇烈鐵鍊撞擊聲同時悶響在他耳邊的,是地鐵站內為了提醒旅客列車即將進站時所會發出的一聲聲規律有節奏感的警示鈴聲。

「噢!」具世勳突然慘叫一聲,只差一步就伸手搆到了!他眼前一昏,跪跌在地,兩手痛苦地摀住胸口不斷搥打!好痛!整顆心彷彿瞬間爆開了!

他吃疼地努力睜開雙眼,但眼前景物卻漸漸昏盲,僵硬的身軀筆直地往前一倒,木偶般無力動彈的身子直直栽了下去,摔落在列車即將要駛來的軌道!

一瞬間,準備進站的列車來不及煞車,高速壓過了血肉身軀!

哭叫聲和咆哮聲從四面八方傳開,和著鮮血的肉泥也跟著四處飛濺,不堪撞擊的脆弱之軀不但被疾速壓爛,更被列車的車輪拖行了一段不算短的距離。

等列車好不容易停了下來,被拖在車尾的糊爛屍體也才終於得以停下。

一路慘遭拖行追撞的結果,導致散落的屍塊橫陳在軌道各處,而掛在車尾底下的主幹部位也早就血肉模糊,整張臉碎爛難辯慘不忍睹,仔細點瞧,會看見深紅的血漿和乳白色的腦髓噴散四周,殘血與屍泥蔓延在整段軌道上。

一張貼著愛心貼紙的淡粉色紙條,竟絲毫未受影響,好端端的靜躺在對向來車的軌道旁,像是不動聲色似的正在窺望著這具破碎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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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人的誦經聲迴盪於被拆掉的廢棄旅社舊址之上。

這塊葬送了數條人命的極陰之地,得再經過烈日曝曬七七四十九天方能重新啟用,而受縛於此始終無法離去的亡魂,亦是請人超渡了好幾回,才終肯放下執念怨咒,隨地藏法王前往陰間領受懲戒。

向巧眉雙手合十,心誠意虔,跟隨高人的腳步繞行於空地四周。

她說什麼都一定要來再送他們一程的,不單是為了與小羊的友情,也為了潘總監與她共事一場的恩義。

「咩咩的屍體真的沒辦法找到了嗎?」她問過高人。

「慘死的當下便已屍骨不全,四分五裂,和於沙攪於泥,早被封至千百塊水泥磚塊之間,又將從何找起呢?」高人如此回答。

向巧眉哽咽了,為她童年早夭的摯友與他那不幸的整個家庭。

驀地,有人從她身後走來,拍了拍她的肩。

向巧眉一回頭,藍又奇拿著一隻小羊咩咩布偶舉在她眼前。

「是小羊……小羊咩咩。」她喚道,鼻音一下子變得很重。

「我上網找了好久,才在一個專門收集中古玩偶的賣家的網路賣場上找到一隻,雖然有點舊了,但我想,終究還是有人會好好珍惜愛護它的。」

「謝謝你。」短短三個字,情義盡在不言中。

「希望我老哥也能跟妳一樣看得開。」藍又奇嘆了一口氣。

「藍師傅還是老樣子嗎?」

「身體的傷痛容易復原,心理的創痛就得靠時間去撫平了吧。」

「屍偶案」被揭發之後震驚社會,親子台主管慘遭一起合作的製偶師殺死,製成人皮偶的新聞轟動一時,儘管製偶師已被繩之以法,但當時在攝影棚中,恐怖人皮偶駭人出現的那一幕,不知已讓多少當日參加錄影的小孩們身心扭曲受創!

每個晚上,孩子們總會在惡夢中醒來,帶著淚,心痛地哭不出聲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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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小羊撇過頭,空洞的羊眼窟窿穿過藍又奇,瞪住他。「姊姊是枉死的新鬼,受縛在皮偶裡的靈很痛苦,可是……姊姊想請你幫忙替她說一些話。」

「怎、怎麼幫?」

「我也不曉得……姊姊說,你是她見過最優秀的操偶師……。」

「好,」藍又奇點頭,似乎明白了,起身朝人皮偶走去,一手拾起偶棒,一手探入被挖空腦袋的偶頭,閤目,態度恭敬虔誠。「潘總監妳放心,這個忙我一定幫。」

豈料,他雙手才剛一碰觸到潘愛芸的人皮偶,就彷彿有道極不尋常的電流從他身上穿流而過!一瞬間,他腦海中竟像幻燈片似的浮現出一幕又一幕的離奇畫面。

而操控著人皮偶的雙手,亦不由自主靈活地有它自己的生命一般動了起來!人皮偶緊摟住咩咩,怕稍縱即逝似的不捨得鬆開。

幫忙「代言」的藍又奇喉間溢出哀怨的哭腔,聲聲淒厲悲涼:

「是我錯了!輪落到這種下場是我罪有應得,我不該、不該親手殺死自己的女兒,我的、我的女兒啊!一開始就根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不該存在的女兒!

我們的家是破碎的,從一開始就從來也不曾幸福過。媽媽一直想離婚,爸爸說除非他死,不然就是媽媽去死,想離婚這輩子都別想!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媽媽就拋下我跟弟弟,跟她的男人一起燒碳自殺了……。那一年,我剛滿14歲,弟弟小羊才才3歲而已。媽媽自殺以後,爸爸的脾氣變得更壞了,每天喝了酒就對我跟弟弟又揍又罵,爸爸說,他就算打死我們也不能洩恨!他恨媽媽害他戴綠帽一輩子讓人恥笑!也恨我跟弟弟是媽媽的骨肉,罵我們是媽媽在外面偷生的骯髒野種!」

向巧眉轉頭,回眸望過小羊布偶,她曾發誓要當一輩子好朋友的小羊呀!回憶湧上心,鼻頭驀然一酸,這一段她雖是知道,但聽來還是滿心的不捨。

「有一天,爸爸又喝得大醉,他把我拖到浴室說要洗掉我滿身的骯髒罪孽,爸爸剝光我身上的衣服,拿好燙好燙的熱水一直往我身上淋,我嚇得跪在地上求爸爸原諒我,可是……可是爸爸罵我是賤丫頭,跟媽媽一樣成天就想著勾引男人!爸爸用水管抽打我,把我綁起來往浴缸裡丟,強按著我的頭要我乾脆去死!我嗆得一直咳一直咳,我還不想死啊!於是我用盡全身力氣撞倒爸爸,趁機爬出浴缸,又哭又叫拼命撞門,希望有人可以聽見我的求救,結果,根本沒有人來救我……。爸爸氣得撲上來把我壓在地板上,嗚……罵我不要臉,脫光了就想出去找男人!嗚……嗚……爸爸、爸爸的身體壓在我身上,我哭著求爸爸不要這樣,爸爸連甩了我幾下巴掌,要我、要我閉上嘴巴乖乖受罰!嗚……嗚……從那天以後,爸爸就把我關在房裡,只要一進來,就會、就會用他那滿身酒臭味的身體處罰我……。」

眾人聽得窒息,這泯滅良知的人倫悲劇,卻曾經真真實實發生過,以最殘忍的方式在潘愛芸的身上與心中留下永難磨滅的凌虐印記。

難怪小羊會震懾地說爸爸警告他們不准提起姊姊!小羊不敢講,也……不能講。

「後來我懷孕了,爸爸不准我墮胎,逼我一定要生下孩子,說我肚子裡的才百分之百是他的種。我死也不肯,用盡各種方法想偷偷自殺一死百了,爸爸就答應,只要我聽話把孩子平安生下來,他就放我走。所以,我才一生下女兒,第二天就連忙逃出那個可怕的家。」

「太慘了啦!」向巧眉哭紅雙眼,上前摟住人皮偶。「總監太善良,要是換成是我,早就殺了那個沒良心的禽獸老爸了!」

「……。」潘愛芸的人皮偶動也不動,藍又奇欲言又止。

「難道……?」向巧眉忽然想起,之前在旅社那兒發現酒鬼屍的地方,就是浴室。

藍又奇神色怪異,透過人皮偶傳入他腦波中的靈力,先一步知道了真相。

「她真的殺了,不止殺了禽獸爸爸,也殺了自己才出世就骨肉分離的女兒。」

「不可能!!」向巧眉跟小羊同聲大喊。

藍又奇嘆了口氣,惡因種惡果,人世間最悲痛,莫過於骨肉相恨相殘。

「小羊應該記得,姊姊離家五年後,曾經偷溜回去看過你跟咩咩,那時候,她發現咩咩身上也有像她一樣被毆打的新舊瘀傷,還發現咩咩蓋在裙子裡的兩條腿都有被人拿香菸燙傷的菸疤!她覺得很不安,隱約察覺到,爸爸或許根本沒放過她!爸爸恨媽媽,恨她,自然也恨媽媽與她一路傳承下來的親生血脈,她被逼著生出的女兒,總有一天,一定也會像她一樣遭到爸爸惡魔般天理不容的對待!於是,她計劃好要誘出咩咩,先在你爸爸的酒裡下迷藥,然後開了瓦斯燒水,等水燒乾了瓦斯毒氣外洩,就可以不著痕跡把你們的酒鬼老爸給殺死,沒想到,你卻急著衝進屋裡去!」

聽到這兒,咩咩開始不住啜泣,一直喊冷,小手搓個不停。

小羊和向巧眉同時發現咩咩的異狀,同時向咩咩伸長雙手,咩咩抽噎著伸手抓住小羊,再也不想放開彼此緊握住的小手。

「然後呢?小羊死了,他們的爸爸也死了,那咩咩呢,咩咩不是被總監帶走了嗎,不是想救咩咩,怎麼又把自己的女兒給殺了咧?」向巧眉連忙問。

「潘總監把咩咩帶到這棟當時正在動工改建的大樓,想先躲在這邊暗中偷看旅社那裡有什麼動靜,可是咩咩一直哭著要找小羊哥哥,潘總監告訴咩咩再忍一下就能見到哥哥了,咩咩大哭大鬧吵著要回家找哥哥,潘總監氣不過,拉扯之間打了咩咩一巴掌,咩咩跌了一跤,當時樓層還沒加蓋護牆,咩咩就這麼一跟頭栽了下去,潘總監眼睜睜看著自己女兒小小的身體被彎折捲攪進正停在樓下的水泥車……。」

向巧眉倒抽一口氣,淚水早不自覺爬滿整張臉。「啊!別、別再講了,我聽不下去了,實在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真相!」

「我、我也是……」小羊囁囁道,燒焦味倏地四散,布偶身子突然間「轟」的一聲炸開,火舌自偶身裡的綿絮間不斷竄燒!

向巧眉大叫!「糟糕!我們全忘了這業火!小羊的亡魂又要再一次受焚燒之苦了!」

日復一日折磨慘死亡魂的業火煉獄正將小羊布偶一寸一寸燒熔殆盡,小羊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尖叫,甩也甩不開被咩咩緊抓住的手,眼見業火就要燒到咩咩了。

這業火,燒不滅人心險惡,卻專門對付投不了胎的孤鬼亡魂!

渾身著火的小羊狂吼:「咩……咩咩放手!快、快放手!」

「不放不放!咩咩要哥哥!咩咩要跟小羊哥哥在一起,不放……再不要放了!」人形淨琉璃的一截木頭小手已陷入火海,咩咩邊哭邊叫,就是不肯鬆開手。

「巧眉快點!快救咩咩!」小羊急找救兵,護妹心切的小羊怎麼也不忍心讓咩咩的亡靈跟自己一樣得日日承受無情的業火狂襲。

「喔。」向巧眉應了聲,上前一步想去抱下人形淨琉璃,卻被藍又希給攔住。

藍又希眼神一闇,朝她使了記眼色,要她往一旁的人皮偶看去。只見斷了頭顱的人皮偶踉蹌爬起,幾番努力想爬向那兩尊快被業火燒成灰燼的布偶與木偶。

「哇!好燙!好……好痛、好痛啊!媽媽……我要媽媽!嗚……哥哥……」

人皮偶伸長被縫滿鋼線的手臂,拍打著,想撲滅眼前這燒痛弟弟與女兒的可怕業火。但兇猛的火勢太囂狂,將小羊與咩咩重重包圍,燒成焦黑,大火中盡是哀嚎。

人皮偶手指頭一近,豈料屍皮才一碰到業火,便立刻熔成油脂,滾燙的屍油滴在腳上又熔出一大坨屍油。

人皮偶卻步,徘徊在亂火之外再不敢向前。

「媽咪姊姊!媽媽……媽媽妳在哪裡?咩咩要哥哥……也想要我的媽媽!」

向巧眉急得直掉淚,對著潘愛芸的人皮偶喊道:「千萬別再放手!痛過一次就夠了,總監,妳聽見了嗎?咩咩不恨妳,咩咩還是想要她的媽咪姊姊……。」

小羊的心願是找到妹妹,那妹妹的心願呢?她聽見了,潘愛芸一定也聽見了。人皮偶唇角一扯,似是在回應她。

兇猛的火燄中伸出一隻小手在半空中尋找,人皮偶擺晃身子,往前奮力一躍,展開雙臂撲進狂作的業火之中,緊緊地,溫柔地,一手擁住一尊被燒得焦黑的偶。

眼前這分秒之間,業火中受盡痛苦的亡靈究竟是在煉獄還是在天堂?

活著時,他們苦尋不著彼此。死了以後就算魂牽夢縈,還是無法相聚相守。

是幸福的了吧,現在。向巧眉心頭一緊,抹了抹眼淚,朝火海中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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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能當我的媽媽。」小羊搖了搖頭,牽著咩咩,一塊兒走向被鋼線穿纏住身軀的人皮偶。皮偶的雙眸微吐,濃濁的汁液從被粗線縫死的眼縫之間爆擠而出。

「但她是咩咩的……咩咩的姊姊,咩咩的媽媽。」

向巧眉聞言驚呼,「潘總監是咩咩的姊姊!我這顆腦袋可以瞭解,因為小羊的姊姊當然也就是咩咩的姊姊,但這個『媽媽』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為什麼又是姊姊又是媽媽?會亂倫的啦!哎呀,我亂講的,怎麼可能嗎?」

「……。」小羊靜默,身旁的咩咩更聽不懂。

「小羊哥哥,」咩咩扯了扯小羊,指著自己腳邊的那具潘愛芸人皮偶,就是執意想擁有。「我乖乖聽話,可以有一個新媽媽了嗎?」

「她……她就是媽媽呀,」像是耐性用完,小羊忿忿的甩掉妹妹任性要求的小手,青色厲氣佈滿周身,怒喝道:「可是咩咩卻不乖,殺死了自己的媽媽!」

這句話像是一枚震撼彈,瞬間炸碎了所有人不可置信的雙耳!

「才沒有!咩咩沒有殺媽媽!」人形淨琉璃又叫又跳,抽抽噎噎地哭叫著。

「那咩咩妳看清楚,死掉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小羊抓著咩咩,將妹妹一把按在地上,小巧的鼻子蹭著人皮偶慘白如蠟一般的臉龐,人形淨琉璃那雙碧色瞳眸直盯盯近瞅著人皮偶半睜半閉、至死都不冥目的眼睛。

淚水滴滴答答不停地墜落臉頰,濕黏黏地沾在人皮偶那被泡了防腐劑的皮膚上。

『咩咩,這個大姊姊,是我們的姊姊,妳可以叫她媽咪姊姊。』

『哦,哥哥,什麼是媽咪姊姊?是咩咩的新媽媽嗎?』

『不是,是咩咩一直很想要的媽媽。』

『好棒喔!咩咩也有自己的媽媽了!』

『不能讓別人知道唷,這是秘密。只有姊姊偷偷回來看我們的時候,咩咩才可以跟姊姊躲在沒有人會聽見的地方,偷偷地叫姊姊一聲媽咪姊姊,知不知道?』


片段的回憶彷如前世的暴風雨,疾電似狠狠插進咩咩的腦海中。

人形淨琉璃揚起小手,撫著人皮偶動也不動的僵硬眼皮。「姊、姊姊?」

忽地,一記驚駭淒厲的哭叫聲痛徹心扉地傳遍攝影棚,高架於屋頂上的燈具紛紛被震碎,各色七彩眩目的玻璃燈罩碎裂在半空中後,如失心瘋的冰雹急急狂墜──

「啊──啊──啊啊啊──」咩咩哭吼不止,又跺腳又尖叫。「姊姊!姊姊!她是咩咩的媽咪姊姊!」

藍又奇一邊拉著腦筋還沒來得及轉回來的向巧眉,一邊拖著半失神狀態的藍又希,左閃右避,為了躲開燈具碎片的襲擊,三個人灰頭土臉地躲藏在布景幕後方的大鐵櫃裡,那地方原本是處提供快速換裝的「轉送機關」。

「完了,失控的小厲鬼說不定更可怕。」藍又奇苦惱道。

「不要這樣講咩咩,咩咩什麼都不懂,死了變成無主孤魂已經夠可憐了,還要被有心人士利用!」說著,很自然憤憤不平瞪了另一邊的藍又希。一知道人形淨琉璃就是咩咩,向巧眉態度大逆轉,馬上義氣相挺她的故友之妹。

「老哥,你……唉,你怎麼會……?」

「我只是想要把我心愛的娃娃永遠留在身邊,她想要什麼,我就給她什麼。」

藍又希失魂落魄,眼角隱隱藏淚,一顆心還緊追著那尊方才撇下他,依偎在小羊布偶跟人皮偶身邊的人形淨琉璃。他的寶貝不要他了,他這輩子頭一次想要付出所有,全心全意愛著的寶貝……。

「匡!匡!匡噹!」大鐵櫃被用力拍打搖晃。

「爸爸,你在裡面嗎?」

藍又希一聽是蕊兒在外面呼喚,臉上大喜,不顧藍又奇抓住他的手拼命阻擋,起身便想出去與心愛的寶貝會合。

鐵櫃拉門才一打開,一根上了黑色烤漆的燈具架倏地狠插進他的下腹部!

「寶……寶貝?」他痛地摀住腹部,毀損的燈具架兩端都是不平滑的尖銳斷痕,筆直地深深貫刺而入。

「爸爸,你不是說你最愛我了嗎?可是……為什麼卻讓我的心在滴血?」咩咩手執燈具架,仰著小臉,精麗小巧的臉上盡是純潔的疑問。

「爸爸……爸爸真的、真的最愛妳了,寶貝……我的蕊兒小公主……」

「不要叫我蕊兒!是咩咩,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咩咩!」咩咩嘶吼著。

身上的襯衫滲出了血,燈具架往內刺得更深,橫穿過藍又希半邊身子,斑剝的黑色烤漆碎屑黏在沾了血水的襯衫上。

「這裡,我這裡好痛好痛。」咩咩鬆手放開燈具架,抵著木偶身軀的左胸處,拼了命地一下又一下狠敲。「你讓我這麼痛,我也要讓你這麼痛!」

「別這樣,乖乖,妳這樣爸爸的心也會痛的。」藍又希大力吸一口氣,手往前伸,卻連指尖都搆不到人形淨琉璃。

「那你就心痛啊!沒有了,我的……我的媽咪姊姊不見了,再也……再也不可能回來愛我了呀!都是你害的!你還說你最愛我!」

「假如寶貝不愛爸爸了,那會比叫爸爸去死還痛苦。」他流下眼淚。

那眼淚,卻讓咩咩變了臉色,陰陰瞪著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我討厭你!恨死你了!你才不是我爸爸,你是魔鬼!」

說完,張牙咧嘴撲上去撞倒藍又希,他往後筆直一倒,插在腹間的燈具架將他傾斜的身軀半倒立於攝影棚舞台區的正中央……。

他睜著雙眼,頭頂上一串串被震得搖搖欲墜的舞台主燈忽閃忽滅,散落的電線蠢蠢不安地在他頭上左右擺盪。

咩咩咧唇,嘴角幾乎快咧開到耳邊了,粗爆地跳上藍又希的胸口。轉瞬之間,攝影棚內陰風狂作,燈具與電線紛紛爆出電光火花,砸下來的火星處處走火。

『嗚……嗚……嗚嗚嗚……。』細弱的鬼泣不知從何處傳來。

向巧眉看傻了眼,扯開嗓子大喊:「潘、潘總監、潘總監在動耶!」

只見癱在地板上的人皮偶渾身顫動,似在痛苦掙扎。

「姊姊死前受到太大的驚嚇,魂魄在死前就被封在人皮偶裡出不來了,到現在……才曉得自己已經、已經死了。」小羊上前,緊握住人皮偶劇烈顫抖的手。

這麼一握,躁動的人皮偶才稍微方能鎮定下來。咩咩見狀,立刻從藍又希身上跳下來,急忙衝向小羊哥哥身邊。

「姊姊,咩咩很想妳。」

聞言,人皮偶被縫了粗棉線的眼縫間溢出鐵灰色的濃稠漿汁,如泥漿般的液體自人皮偶身軀各處被穿刺而過的地方噴出,隱約中參雜著屍體的腐壞氣味。

「姊姊……」人形淨琉璃摟住人皮偶被挖空了頭顱,「不對,是媽咪,小羊哥哥教過我的,妳是可以讓咩咩偷偷叫的媽咪姊姊。」

原本被鋼線固定住的頭顱與脖子相接處忽地應聲斷裂,睜著驚恐雙眼的頭顱滾落一旁,再次目睹自己的屍身遭毀。

頭顱落在咩咩腳邊,哆嗦著,從眼縫間湧出的泥漿彷彿是懺悔的眼淚。

『嗚……對、對不起,咩咩……我的女兒,我可憐的、帶罪而生的女兒……。』

鬼泣聲粗嘎陰森像在哀求,音調詭異,音速拖長,字字句句都沾黏在一起讓人聽得模糊難辨,但「女兒」兩字竟格外突現。

「女兒!!」向巧眉掩口驚呼不敢置信!咩咩真是潘總監的女兒?小羊說是,潘總監「自己」也坦承了。

人皮偶斷了頭顱,剩下的身子卻仍失控似的不停抽搐,任憑小羊和咩咩怎麼按也無法安撫,使這具受盡凌辱遭到破壞的人皮屍身獲得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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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T!」向巧眉破口大罵,衝上前,一把拉過皮偶想仔細檢視。「我才不信這會是……會是潘總監!」

但她的魯莽舉動已被身邊的小身軀更快一步給擋了下來,她眉頭一皺,臉一低,只見原本被眾人視為完美形象化身的人形淨琉璃居然張著小嘴,咧開一口小尖牙,惡狠狠地一口咬住向巧眉正欲拉住的……媽媽的手!

「壞姊姊!不准妳搶走我媽媽,這個媽媽是我的!誰也不准跟我搶!」

向巧眉氣瘋了,猛力揮動手臂想要甩開緊掐住她的人形淨琉璃,十根小手指不留情地勾破她的皮膚,鮮血滴在潘總監的人皮偶手臂上。

「沒錯!我是壞姊姊,但是妳這尊變態木偶也善良不到哪裡去!誰要當妳媽媽了?潘總監到底是哪裡得罪妳了,妳要殺了人家陪妳一塊兒變成沒血沒淚的人偶!」

「啊!妳、妳把我媽媽弄髒了!壞蛋壞蛋壞蛋!」人形淨琉璃哭喪著臉,慌得急撲上前,替好不容易才擁有的新媽媽用力擦拭,但愈用力擦,小小的木手指卻只將人皮偶的那層表皮劃出了更多新刮痕。

「嗚……我的媽媽!媽媽不要生氣,這個壞姊姊亂講,媽媽妳看我……我有眼淚,我好愛好愛媽媽!嗚……媽媽……不要生氣!」人形淨琉璃傷心欲絕,淌著淚。

混亂中,錄影早已停擺,攝影棚內的人潮四處衝散,人人都嚇得倉皇奔逃。

「咩咩……。」驀地,一聲輕喚掠過他們耳際。

的確是有人聽到了,藍又奇和向巧眉雙雙抬起頭,就連藍又希也聽到了。

「咩咩,我的妹妹。」那喚聲低弱,不仔細聽還只以為是冷風從耳畔輕拂。

忽地,向巧眉像是心有所感似的,身子輕震了一瞬,頭一仰,赫然驚見那隻被她留在藍又奇車上的小羊布偶這會兒正攀在高聳的燈具架上,而小羊布偶被挖得空空的眼睛部位,此刻竟兀自發出淒厲的青色陰光!

「小羊在上面!」她喊道。小羊跟小羊咩咩布偶都在。

乍聽這名字,人形淨琉璃歪了歪頭顱,有點迷惑,僵硬地調轉脖子,順著向巧眉所指的高處晃神一望,呆呆地沒什麼反應。

再遇故友,向巧眉朝上頭的燈具支架之間喊道,一時也忘了剛剛還攪得她頭痛欲裂的兩尊偶。「小羊,你在這裡怎麼可能找得到你妹妹?這裡是電視台的攝影棚,之前你跟著我一起來過的不是嗎?咩咩不可能在這裡。」

暫時依附在小羊布偶身上的亡魂,眸光一暗,搖搖頭,指著底下的人形淨琉璃。

藍又希也瞧見上頭的小羊布偶了。心一虛,他慌地扔下手中的偶棒,倉卒間遂將潘愛芸的人皮偶隨便丟棄一旁,緊張兮兮地抱起人形淨琉璃便想跑。

「咩咩!咩咩別走!」小羊放聲狂吼,鬼魅般的厲叫聲眾人聞所未聞。

被藍又希緊摟在懷中的人形淨琉璃,怔怔地回頭,無感情地冷望著小羊布偶。

小小的木手在奔跑之中被震得不住上下擺甩,「喀」的一聲,小手掌突然扣住藍又希肩上的骨頭,他痛得垂下瞬間變得無力的手臂,失手將寶貝女兒重摔在地上!

「蕊兒!」他心痛自責,連忙彎身想再抱起人形淨琉璃。但人形淨琉璃卻一連退了數步,退離開他的身邊。

「小、小羊……小羊哥哥……。」嬌嫩的童音再起,叫的卻不是爸爸了。

「咩咩,妳看見哥哥了嗎?」小羊布偶不知何時爬下了燈架,比人形淨琉璃還小上一半尺寸的布偶身子一步一步緩慢走近。

人形淨琉璃神情驚訝,又怕又喜,怯怯地狂點頭,雖然疑惑卻很肯定眼前的小羊布偶身份。

透過一雙碧色瞳眸,可以親眼瞧見小羊那滿是焦黑傷痕的亡靈魂魄依附在小羊布偶的身上。那隻小羊布偶……是咩咩死後仍深深依戀著的布偶啊,在還未成為蕊兒公主以前,咩咩的魂魄就寄存於布偶那雙魅惑人心的眼瞳之中。

「哥哥……咩咩好怕!」

過往的記憶瞬間如洶湧浪潮般狂襲上人形淨琉璃,死前的痛苦與死後的迷惘害怕,都在與小羊哥哥相認的這一刻爆發了。嬌小的木頭身軀不住哆嗦,大哭著投入小羊布偶的懷抱中,不管是當蕊兒或當咩咩,都渴望被親人深深愛著。

「對不起,是哥哥不好,哥哥沒用……怎麼找都找不到我的小咩咩。」

兩窩深凹進去的窟窿射著怨靈才有的青光,但此刻令小羊更傷感的,是咩咩已不是自己一心想尋找的那個妹妹了!怎麼料想得到,生前苦尋不著的妹妹其實已死,哭喊著的是咩咩,剩下的只是一縷附在木偶身軀上的無法安息的魂魄!

一想到這,小羊心疼地想哭,但布偶沒有心,眼淚亦無形。

「小羊哥哥說過的,不見了要站在原地等哥哥來找,咩咩哪裡也去不了,就一直待在這裡等小羊哥哥來找我……嗚……哥哥讓我等了好久,咩咩等不到哥哥……。」

重拾記憶,咩咩哭得不能自己,死後無所依靠的悲傷心情,感染了也在攝影棚現場親眼目睹小羊與咩咩兄妹重逢一幕的向巧眉和藍氏兄弟。

向巧眉鼻頭一酸,又是哭又是笑的。「找……找到了,小羊總算找到了。」

小羊哥哥愛憐地撫了撫咩咩的頭,就像他們生前那樣的親密。

「咩咩,姊姊……姊姊有認出妳來嗎?」小羊幽幽問道。

「哪一個姊姊?」咩咩怒目而視,斜瞪著向巧眉。「這個壞心姊姊嗎?」

「不是這個巧眉姊姊,」小羊搖搖頭,垂下眸子,朝身後的那尊人皮偶回頭望去。「是我們的姊姊。」

「不記得了,我沒有姊姊,我只有小羊哥哥,只有小羊哥哥最疼咩咩。」人形淨琉璃嘟著小嘴,舉手投足間卻盡是咩咩稚氣的性情。膽怯的、怕生的、全心全意依賴著小羊哥哥的年幼小妹妹。

「咩咩真的全都忘記了嗎?」小羊再問,眼底的悲傷無所遁藏。

咩咩愣了愣,也回頭望去,潘愛芸的人皮偶癱軟在地。「她是……新媽媽呀。」

小羊哽咽了,溫柔地摟住咩咩,心疼地不忍責備,替心愛的妹妹擋住眼前這幕弒親的視線。

「咩咩忘了,她不是新媽媽,咩咩還很小的時候,她就是咩咩的媽咪姊姊了呀!」

寄身於人形淨琉璃木頭身軀的咩咩一臉迷惘,好似聽不懂哥哥的話,透著一雙晶亮的大眼,蹭了蹭小羊,咧嘴甜笑道:「小羊哥哥也想要新媽媽嗎?嘻,我們也有新媽媽了哦,哥哥你看,咩咩跟小羊哥哥的新媽媽就在那邊!」

蜜糖般的甜美笑容中,還殘存著剛才留在唇齒間的血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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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眼見藍又希雙眸含笑,一手拿了副特別打造的懸絲偶棒,另一手高舉起撐起人偶的頭顱。鋼線一端繫著偶棒,另一端分別固定住了十數條鋼線,每一根線都各自連結著他手中操控的那尊逼真到令人頭皮發麻的陰森皮偶身上。

在操偶師的操作下,彷若真人般寫實的皮偶就這麼低垂著頭,擺動著手指頭。

「媽媽!」蕊兒甜甜一喚,凌空迴旋一跳,萬分喜悅撲向了皮偶。

刺穿皮偶身驅上的鋼線才不過輕輕往上一提,皮偶的雙臂便溫柔展開,彷彿迎接親愛女兒投入懷抱之中。

偶頭微微向上一仰,皮偶那張教人不忍卒睹的臉龐瞬間映入攝影棚裡每個人眼前!

「哇呀!!」

「啊!嗚……好、好可怕!嗚……。」

剎那間,攝影棚中淒厲的尖叫聲四起,孩子們亂叫成一團,跑的跑,逃的逃,個個嚇得嚎啕大哭。就連所有的工作人員也全呆掉了,這、這樣的偶出現在闔家觀賞的兒童節目中也實在太恐怖了吧!

一張彷似潘愛芸總監的臉陰惻惻地晾在眾人眼前,略顯蒼白的臉皮上抹了一層厚厚的膚色塗料,瞠大的雙眼眼皮縫隙處,被用粗棉線密密麻麻的縫了一整排,線的上緣連結到操偶鋼線的機關,操偶師只需勾動指頭,兩隻眼睛的眼皮便會聽話地張開、閤上、張開、閤上……。

口腔的部份較難處理,要讓偶的嘴在開閤之間動得自然,就不能只動嘴唇,而必須看起來整張嘴的齒列咬合都配合著一塊兒律動。

臨時擔綱起新任操偶師的藍又希高揚起手臂,套上套製手套的手直接由偶的脖子與頭顱相連的洞口伸入,探入偶頭內的手掌與皮偶的口腔緊密貼合,手掌一撐開,偶的嘴遂大大咧開,掌心若收起,偶的嘴便乖乖閉緊。

尺寸與真人比例接近的這尊偶操控起來其實並不容易,在每一次充滿律動感的操作之下,皮偶的五官不知為何,竟沿著眼耳口鼻緩緩流淌出混濁如膿液般的汁液!濃濁的液體釋出一股不尋常的古怪氣味,刺激的嗆鼻味道,聞久了讓人頭暈想吐。

「為、為什麼要做一尊看起來這麼像潘總監的偶?」向巧眉摀住嘴,生理跟心理都在排斥眼前所見的這尊偶,看起來好不舒服!「根本一點也不美,好、好噁心,好想吐,這副恐怖模樣根本就像是在咒我們總監嘛!」

藍又奇凝神細看,暗自在心中評鑑起眼前這尊駭人的偶。邊看,忍不住輕歎息,搖了搖頭。儘管藍又希的製偶技藝的確超出同業許多,但他不敢打包票,自己的兄長是否真有辦法做出如此逼真的偶。「也太像了,這手藝,根本是魔之手。」

「什麼意思?」向巧眉抬頭驚問。

「不覺得,這尊偶的面部肌理與五官神韻和潘總監相像到簡直就像是潘總監?」

「怎麼可能?潘總監不是還傳簡訊通知大家要準備錄影的事!」才講完,向巧眉就頓住了,腦中瞬間空白一片。現在是什麼狀況?藍Blue剛剛是在暗示什麼嗎?

「妳也講了,大家收到的都是簡訊不是嗎。我確認過,現場收到簡訊的工作人員沒半個人曾親耳聽到潘總監的聲音,也沒任何人看見她今天出現在電視台過。」

「那又能代表什麼?潘總監也許是人不舒服在家休息,人雖然沒來,卻還是記掛著今天要重新進棚錄影的事情,所以才傳簡訊給大家的啊。」

「……。」藍又奇陷入一陣沉思,無害的俊朗臉龐難得露出了疲態,這樣盲目揣測的感覺實在很不好,他向來喜歡直接去衝撞真相。「嘿,妳膽子夠不夠大?」

向巧眉被問得很茫然,張大嘴,慢半拍的表情完全摸不著頭緒。

「膽子還夠用的話,就跟我一起去看清楚這尊偶到底是什麼偶。」

向巧眉還沒來得及推卻拒絕,就被他勾住脖子跟著一塊兒混近舞台區中央。貌似潘愛芸總監的偶正親柔地將蕊兒公主擁抱入懷,手指頭插進蕊兒公主波浪般的髮絲之間,輕輕柔愛撫著懷中寶貝般雕琢細緻的完美臉龐,每一根指頭都彷彿充滿了愛。

「我好愛我的媽媽,媽媽,那妳呢?也這麼的愛我嗎?」蕊兒公主幸福地問。

有著潘愛芸外表的皮偶僵硬地微微一點頭,控制雙臂的鋼線一扯動,遂將懷中的蕊兒公主摟得更緊。

藍又奇靠近兩尊偶,轉眸睨了眼操偶的藍又希,但對方似乎浸淫在純粹的幻想之中,眉目之間滿是依戀,神情溫柔地一點也不像昔日他所認識的那個古板老哥。甚至,他竟覺得藍又希的眼中除了這兩尊偶以外,再容不下其他人的存在……。

「你去,我不敢。」向巧眉縮在他身後,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背。

「妳就只敢招惹孤魂野鬼啦,現世報的事情每次都丟給我!」他癟了癟嘴,很瞭然的丟給向巧眉一記衛生眼。

見藍又希似乎完全無視於他的出現與靠近,藍又奇索性再往前邁近一大步,直接站在偶的面前,一把按住皮偶的肩,才一碰觸到,竟就像被電到似的猝然彈開。

剛才,自他指尖縫隙間滑溜而過的瞬間,那柔滑的猶如真實肌膚一般的觸感怎麼就像正摸著另一個人似的?

他手上沾了什麼?鼻頭貼近一嗅,藍又奇忍不住嗆咳連連,一股強烈的防腐劑藥水味猛地灌入他鼻中!他記得這氣味……。啊,不妙!

求學時期,藍又奇曾在沉默寡言的老哥房中見過幾件他親手製作的動物標本,那些標本隻隻寫實生動,血淋淋的死前樣貌如實呈現。藍又希在製作標本的過程中,似乎特別偏愛重現動物們瀕臨死亡邊緣前被傷得血肉模糊的慘狀。

如今再與眼前的皮偶兩相對照,製作手藝的確比起往日年少時更顯精湛,但在細部構造的處理方式上,就算藍又奇心裡再怎麼想否認也沒用,他幾乎一眼就認出了這尊偶跟當初的動物標本皆出於同一人之手。

「不可能!怎……怎麼可能真的做得出來……」這下子,他真的被震駭住了,瞪著面前這張像極了潘總監的臉……一張彷彿遭人毀壞再重建的詭異人皮臉。「這、這是一尊貨真價實的人皮偶!」

「什麼人皮偶!?」向巧眉一時沒弄明白,只以為是某種偶的類型。

藍又奇回過頭,收起平常捉弄她的笑鬧態度,表情一斂,眼神閃爍一絲憂心。「就是用真人的皮製作成的偶,我們眼前的這一尊皮偶,是……用潘總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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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回停車位的路上,向巧眉喊了很久,小羊卻一直未再現身於他們面前。

「妳怎麼從沒講過小羊還有一個姊姊?」藍又奇淡淡問道。

「我也是以前偶然間聽小羊提起的,他姊姊跟他們好像不親,很早就離家出走沒再回去過了。當年我爸媽離了婚,我們剛搬家認識小羊的時候,他媽媽早就去世,姊姊也已經離家好幾年了。」

「說不定火災以後,小羊的姊姊就跟咩咩一塊兒相依為命過日子。」

向巧眉點點頭,「也是有這可能,畢竟這世上只剩她們兩個唯一的親人了。」

「所以找到小羊的姊姊,搞不好就等於找到小羊的妹妹。」他睨了眼她仍然紅通通的雙眼,剛才為了小羊,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向巧眉兩手搓著被她哭濕了好幾張的面紙,揉了揉,隨便塞進口袋內。此時,兩人的手機同時響起簡訊通知鈴聲。

從手機裡接到簡訊的時候,向巧眉跟藍又奇都愣住了。

兩人對望了老半天,再三確認彼此手機裡出現的那則簡訊,簡訊是由潘總監的手機傳來的,臨時通知工作人員今天下午要進棚重新預錄的「是誰在說偶嗨唷」節目當中,將有一尊新偶會一起參與錄影。

「什麼時候又有新偶?我怎麼沒聽企劃組那邊提起過?」向巧眉滿臉疑惑。

「是很怪,照理說有新偶,應該先請我這個操偶師試一試手感才對,我們也還沒跟新偶排練過,怎麼會全無準備就要直接進行錄影了呢?」

「時間是今天下午嗎?」兒童節目前製作業與後製作業同樣重要,向巧眉從沒接過這麼臨時的通告,況且,還是由藝術總監直接用手機敲的通告。

藍又奇一瞥腕上的手錶,齒縫噴出一聲吼:「靠,那不就是等一下了嗎!?」

「怎麼會這樣?」向巧眉同樣一臉不可置信,「可是,這是總監發的通告耶……」

藍又奇把她推上車,自己也迅速鑽進駕駛座。「滿腦子疑問的話,想再多也沒用,等回到電視台就曉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嗯。」向巧眉唇角緊抿,一股壓迫感無由來地襲上她心頭。她下意識偷偷移動眼神,不動聲色的往照後鏡的方向偷望一眼……。

不在這兒。小羊沒像上次一樣跟著她一塊兒上車。


※ ※ ※


「有沒有搞錯?已經要開始錄了!」向巧眉和藍又奇異口同聲對著守在攝影棚大門外,手持對講機的場控人員大喊。

這太誇張了吧,兒童節目的主持人跟她的搭檔兼操偶師都還未上妝換衣,今天要錄影的腳本也還沒對過稿,才一來就說要馬上進棚錄了,等一下到底是要怎麼錄呢?

工作人員替他們推開攝影棚的門,兩人肩並肩,一副完全狀況外的神情。

攝影棚中全是孩童的笑鬧聲,都是報名參加幼兒唱跳單元的孩子們。他們站在場中又蹦又跳的,興奮地期待著等一會兒的正式錄影。

向巧眉愣愣道:「是真的準備要錄影……。」

「廢話。」藍又奇答得簡明扼要。他轉頭,四處搜尋能給他答案的人。

既然通告是潘總監發的,有何疑慮問她本人應是最清楚。他一連問了幾個正在忙的現場工作人員,才發現大家今天誰也沒見到潘總監親臨錄影現場,總監的辦公室大門深鎖,下達一切指令全是靠手機傳簡訊。

向巧眉不以為然,「潘總監不是這種主管,她向來有什麼事都親力親為的。」

驀地,音樂聲驟然響起,場中鬧哄哄亂成一團的小孩們突然全靜了下來。

「是胡桃鉗組曲。」藍又奇很快聽出。柴可夫斯基編的胡桃鉗組曲,小時候每回父親在修偶時,他們兄弟倆總會坐在地上邊玩邊陪父親一塊兒聽。

忽然間,孩子們鼓譟了起來,雀悅笑著叫著。

只見一尊約莫常人手臂長般大小的人形淨琉璃,身穿粉嫩可愛的芭蕾舞衣,踮起腳尖,優雅舞動著雙臂,翩翩然漫舞而出。

「哇!蕊兒公主!真的是蕊兒公主耶!」孩子們將偶團團圍住,目不轉睛盯著瞧。

蕊兒唇角輕揚,似乎很享受如此被眾人以豔羨的目光追捧著的感覺。隨著樂曲輕快地流洩,套上了芭蕾舞鞋的木刻小腳在人群中跳躍,跳躍,再跳躍!

孩子們沉浸在歡樂曼妙的樂曲以及蕊兒公主生動的舞姿中,全然忘了此刻在舞台區場中央獨舞的蕊兒公主不過是尊人形淨琉璃,木偶又豈會在無人操縱的情況下,便自個兒活靈活現地迴旋起舞呢?

「藍Blue,你趕快掐我一下!」

「不必,我也看見了。」藍又奇的語氣出奇冷淡,不知為何,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是不是!我們沒有瘋吧?」向巧眉努努嘴,悄悄指著場中央。

「也許,瘋的人不是我們。」他拉著她正準備離開攝影棚去找和人形淨琉璃有關的關鍵人物,忽然間,向巧眉的手卻暗暗掐了他一下,他感覺到她的手在抖。

才轉過頭,便瞧見正從布景後從容步出的新任操偶師──跟他的偶!

「這一定不是真的!」向巧眉低聲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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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妳要不要當我的新媽媽?」人形淨琉璃仰起小臉,碧色的眼珠子凝望著潘愛芸,期待著她將給的答案。

「……?」潘愛芸倒抽一口氣,跌坐回沙發床裡,覺得被這尊木偶如此專注地凝望,自己的魂魄彷彿都快被吸進去了!

「蕊兒很想要有個媽媽。」藍又希替他的蕊兒公主表明心意。

「請、請不要開這種玩笑,木偶……木偶怎麼、怎麼可能會有父母?」

「我有!我有!」人形淨琉璃嬌嚷道,小手指往身旁一比,認真指向藍又希。「他就是我最愛的爸爸呀!」

潘愛芸的頭還是很暈,沒想到那清酒的後勁竟然那麼強?她眉頭深鎖,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這太不可思議了……一定、一定是我的酒還沒有醒,才會有這麼荒唐的幻想。」她需要一點醒酒的東西,對,喝水……她趕緊拿起剛才藍又希遞上的水杯,大口大口灌了起來,她必須清醒一點才行。

「不是酒的問題。」藍又希站在她半臥著的那張沙發床之後,從後伸過雙臂,開始替她按揉她那雙白瓷般淨麗的手臂,特別是雙臂上靜脈的部位。「血管要暢通,妳才不會太痛苦。」

「藍師傅,怎麼你現在講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潘愛芸困惑不已,眼前的男人講起話來仍似往常一般像慢板節奏,但為何,字裡行間的語意卻都彷彿成了奧妙的天語?

「不是清酒讓妳醉了,是我在妳酒杯杯緣塗了迷藥,所以不管妳喝了幾杯,結果都是一樣的。」

「為什麼……」難怪她沒跟往常一樣醉了便吐得昏天暗地,原來……她並沒醉。「為什麼要這麼對我?藍師傅,我一直很、很敬重你的。」

「喜愛也是會衍生出佔有慾的,我愛蕊兒,渴望看到她永遠開心的笑臉;蕊兒喜歡妳,她的感情很強烈,不想要跟其他人分享她的媽媽,就算是一隻只會搖尾巴的小狗也不行!」

潘愛芸瞪大雙眼,眸中又憎又怕。「啊,原來是你們!你們竟然用那麼殘忍的手段虐殺我的小蘿!魔鬼!你跟你這陰陽怪氣的恐怖怪偶根本就是魔鬼!」

「媽媽妳不要生氣,不是爸爸的錯,狗狗是被我咬死的!」人形淨琉璃急著招認,就怕潘愛芸不肯當媽媽了。「是我咬斷牠靠在媽媽身上的脖子!咬掉牠想舔媽媽臉頰的臭舌頭!拔光牠一根一根沾在媽媽睡衣上的捲毛!是我是我,都是我做的!」

「啊!!!」潘愛芸不忍再聽下去,摀住耳朵放聲哭叫。

「媽媽,」稚嫩的嗓音滿是對母親的迷戀,木頭小手抱住潘愛芸的大腿,「蕊兒是因為太愛妳了,也想妳像愛那隻狗狗一樣那麼的愛我。」

「住嘴!不要叫我,我不是誰的媽媽!」

「是媽媽!」人形淨琉璃依偎在潘愛芸身邊,小黏人精似的貼著她。「爸爸答應我,要把阿姨變成我媽媽!」

這會不會太荒謬了?難道……這就是藍又希的求婚嗎?潛入她家殺了她的狗,下藥迷昏她,用一尊會說話的偶?

「我、我不可能跟你們變成一家人,」潘愛芸躲著人形淨琉璃向她需索的摟抱,從小小的木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忿恨道:「我討厭小孩,永遠也不想要當媽媽。」

「為什麼?為什麼?拜託妳愛我好不好?我會乖的,我一定會當個好寶貝,乖乖聽爸爸媽媽的話,拜託,我想要妳當我的媽媽……」人形淨琉璃哀求道,眼淚逼真地從眼角淌出,水滴似的滴在潘愛芸的掌心間。

藍又希不捨地摟起人形淨琉璃,低頭寵溺地親吻。「寶貝不哭,新媽媽會愛妳的,她一定……一定會很愛妳。」

「可是……可是她說她討厭小孩……」小身軀趴在他懷中不住抽泣。

「那是因為阿姨還沒有變成媽媽,她還沒辦法體會我們對她的愛。」藍又希話中含著深意,凝望著懷中哭成淚人兒的寶貝,再轉眸,表情複雜地瞅著潘愛芸。

潘愛芸渾身虛軟,躲不開他飽含情感的眼神。

但她看不透,那深沉眼中突然乍現的激動情緒,究竟是為了人還是為了偶?

溫柔地放下人形淨琉璃,藍又希按下CD音響的PLAY鍵,一轉身,面無表情望著潘愛芸,自他身後緩緩流洩而出的是一首首輕快歡樂的兒歌童謠,稚嫩的幼童嗓音環繞整間工作室,伴著極富朝氣的節奏,他從小冰箱中取出一支針筒。

她強迫自己鎮定,雙眼緊盯著他握在手中的針筒,眼皮眨也不敢眨。「這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藍師傅,我們、我們可不可以先冷靜下來,好好談一談?」

「沒問題的,」藍又希將針尖上的空氣壓出,針筒中的液體晶亮剔透,透過透明針筒,依稀可以瞥見潘愛芸努力想起身,滿臉驚慌害怕的表情。「只要適度劑量,它就可以幫助妳冷靜下來。」

或許是迷藥的藥效未完全散去,潘愛芸雙腿仍然無力,費力地想撐起,卻屢屢失敗一次又一次跌坐回原位。眼看藍又希愈走愈近,她無力的恐慌感已達顛峰,她當然還不曉得,更可怕的其實還未開始呢。

「不可以這樣,你們、你們到底想要幹嘛?」她尖聲嚷道,虛弱地揮舞雙手。

藍又希半跪著欺下身,與她相距咫尺之間,像極了是在浪漫求婚。即便是此時此刻,依舊想在心儀的女子面前保持一貫的優雅與紳士風度。

「嘻嘻!阿姨要變成新媽媽了!我馬上就要有自己的新媽媽了!」人形淨琉璃雀悅地也在沙發床邊跳上跳下,看見藍又希半跪下,也興高采烈爬上沙發床椅背,從後攀上潘愛芸的肩。

嗲聲爹氣的娃娃音灌入她耳中,她駭得奮力甩頭,卻怎麼甩也甩不掉她肩上難纏的詭異木偶!這尊巧奪天工、精美藝術品般的人形淨琉璃,此刻竟朝她露齒咧笑,潘愛芸頭皮一陣麻,彷彿還感覺得到那一顆顆小牙齒間仍沾黏著她心愛小狗的血肉!

「滾!滾開!不要……不要碰我!我不要……我才不要當什麼新媽媽!」她閃避不及,狼狽地摔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藍又希壓上她,按住她的手臂。

顧不得自己臉上的妝全哭花了,潘愛芸又喊又叫,手被制伏住,只好歇斯底里地朝半空中又踢又踹。這瞬間,年少時慘遭家暴的恐怖記憶全然湧現,身軀在害怕,受創的心也狂顫,她啞著嗓子,哀哀哭求饒:

「放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我會、我會聽話,不敢、不敢再逃跑了!」

藍又希的心怦然一震,為這心碎的一瞬而心醉。

眼前的女人哭得梨花帶淚,整齊清爽的頭髮如今散亂雙肩,剪裁合宜的洋裝因為奮力掙扎而變得皺巴巴,又濕又黏地貼在身上,滾荷葉邊的領口內,隱隱裹藏著她過度驚懼而激動起伏的心跳……

「就算是這樣害怕,妳還是好美,比我幻想中的這一刻還更美。」他俯下臉說。

黑暗的修長身影壓在她身上,一手被牢牢強按在地板上,淚水令她看不清眼前究竟是何人了。死亡的陰影在這時候根本無關緊要,她好害怕,怕眼前的男人!她感覺得到被抓住手腳的肌膚觸感,她嗅聞得到屋子裡混雜著血腥和藥水的殺虐氣味!

「不要是我!求、求求你,嗚……我好怕……」

「別怕,永遠也不必再怕了。」藍又希冷靜動作,針尖逼入她臂上的靜脈,液體緩緩流進蠢蠢不安的身體之中,每一滴,注入的都是他和蕊兒全心全意期待著的愛。

「……!?」潘愛芸睜大眼睛,眼前的世界卻悄悄變得渙散。

「這只是肌肉鬆弛劑,會讓妳的皮膚仍然吹彈可破,肌肉跟神經不再緊繃,剛開始,呼吸會有些急促,也可能會心悸加速,但很快的就可以如妳所願靜下來。」

潘愛芸邊聽,邊用嘴大口呼吸。漸漸的,末梢神經也變得不聽使喚了,張嘴想求救,聲音才出喉嚨,語調卻含糊不清。「救……啾……。」

怎麼辦?愈來愈喘了,口鼻中能汲取到的空氣變得愈來愈稀薄。

一張精緻秀麗、經過完美雕刻過的臉靠了過來,親膩地貼近她又是汗又是淚的污穢臉龐,小菱唇一噘,親吻著她失焦眼神中流淌出的淚珠。

「媽媽,我好愛妳喔,妳一定也會像爸爸一樣那麼的愛我對不對?」

身體的異狀一一浮現,快窒息的壓迫感籠罩全身,潘愛芸的四肢逐漸僵硬,連頭也再沒辦法轉開,就只能眼睜睜乾瞪著眼睛,放空似的凝望那雙潭水一般深、不屬於平凡人的碧色眼瞳,魅麗的瞳孔中閃爍著濃濃的霸佔慾。

躲不掉了!這一次,怕是再也來不及逃離魔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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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雅的日式料理餐廳VIP包廂雅座內,有兩人相談甚歡。

「藍師傅,真的非常感謝您願意接受我的道歉,重新再給我們童心親子台一次合作的機會,我保證,像上次那樣粗魯的意外事件絕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了。」

「就是因為感受到潘總監的誠意,我才願意再考慮的。」

「謝謝,真的由衷地感謝您的再考慮。」潘總監舉起清酒,替坐在對面的藍又希師傅再添一杯。

「今天酒興好,陪潘總監一起喝了好幾杯,不過我酒力不好,也不能再多喝了。」藍又希扶著酒杯,望著杯中澄淨的清酒,瞳中的確開始慢慢泛紅。

「最後一杯了,不怕您見笑,我這酒膽啊也全是裝出來的。」潘愛芸頰邊兩抹淡淡的紅暈煞是迷人,輕柔一笑就綻開的梨窩,在此刻看來更是令人心醉。

潘愛芸總監此刻看來似醉非醉,比過去兩人在工作上接觸過的任何時候都要美。這樣能幹又柔美的女子,相信不論是在職場上或社交界,應該都極容易獲得男士欣賞的目光吧。藍又希望著微微淺笑的她,心裡這麼想。

他不否認,自己也確實滿欣賞眼前的這女人。

「呵呵,怎麼辦,」潘愛芸拍了拍自己的粉頰,有點難為情地道:「好像真的有點醉了耶,沒辦法開車,只好打電話請代理司機來接我了……。」

藍又希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倒的肩膀,將她輕攬在胸前。「要是潘總監放心的話,乾脆省下這筆代理司機的費用,讓我幫妳把車開回去好了。」

「真的……可以嗎?」潘愛芸眼前一陣迷芒暈光,不勝酒力的她連話都講得愈來愈含糊不清了。「會不會……太、太麻煩藍師傅了?」

「還好,不麻煩,是順路。」

「順、順路?」她只覺昏昏沉沉,頭重腳輕,整個人都像在虛幻裡。

藍又希攙起潘愛芸,把她的皮包順手一帶,手臂一彎便將她摟在懷中,推開包廂的門一塊兒踱向餐廳外的停車場。

她信任地將頭倚在藍又希的胸前,顯然十分信賴他的人品。

昏茫中,潘愛芸覺得眼皮愈來愈重,她閉上雙眼,好想……休息一下。等一會兒到家了,藍師傅會叫醒她的。

她剛才有沒有告訴藍師傅她家的地址呢?不記得了,忘了自己講清楚了沒……?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她應該睡了好長一覺了吧。

潘愛芸雖然還閉著眼,依稀能感覺得到面前有些亮光,微弱的光在她眼簾前忽亮忽暗,像被某樣東西的陰影擋住了。

「爸爸,阿姨醒來了嗎?」

潘愛芸心中一怔,狐疑地打了記冷顫。她不喜歡聽到那兩個字。

「嗯,應該快醒了,寶貝妳再等阿姨一下喔,阿姨很愛小孩子,妳等等要乖乖的,不要嚇到阿姨了,知道嗎?」

「好,我會乖乖的,像洋娃娃一樣非常乖非常乖。」

潘愛芸有點心慌,她聽出了在她耳邊響起的男人聲音是誰,但叫他爸爸的小女孩又是誰?她從沒聽單身的他提起過他有個女兒呀。

「醒了嗎,」男人按住她的肩膀。「來,喝點水潤一潤喉嚨。」

潘愛芸睜開雙眸,眼皮眨了幾眨,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溫柔男子。是藍又希藍師傅。

「藍師傅,不好意思這麼麻煩您,謝謝您送我回家……?」她頓住,張望著自己身處的環境,這裡不是她家!

「妳醉了,我來不及問妳家的地址,只好先把車開回我的工作室。」他解釋道。

「喔,原來如此。」潘愛芸面露羞赧,對於自己的醉後失態非常難為情。她踉蹌起身,實在不好意思再打擾藍師傅了。

「不行!阿姨不能走!阿姨要答應留下來陪我啊!」

忽地,一尊人形淨琉璃跳到她面前,一把巴住她的腰緊緊不放。

這一抱,可把潘愛芸給嚇得魂飛了一半,她唇齒輕顫,不敢置信地低頭瞪著那尊緊巴住她不放、小嘴動個不停的人形淨琉璃,它是、它是……?

「蕊兒寶貝,妳嚇壞阿姨了。」藍又希柔柔勸道。

潘愛芸驚抬起頭,神情駭然地望過正對著人形淨琉璃講話的藍又希,她深呼吸,望住他的表情既不解又似在求救。「藍……藍師傅?」

「別怕,我們很喜歡妳,想把妳留在身邊永遠在一起。」他這話說得像在告白。

「……?」潘愛芸聽不懂,眼神中只剩中深深的恐懼。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永遠在一起?被一尊會講話、會自己亂動的木偶跟一個莫測高深的陰沉男子喜歡,怎麼想都不會是一件讓她感到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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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羊整張臉都在燒,發出劈哩啪啦的燃燒聲響,五官被快速燒熔化成一團,業火毫不留情,一路肆意燒向焦屍的身軀四肢。

小羊焦透了的屍身舉步困難,像具無主遊魂似的在原地轉了幾轉,站定之後,朝旅社大門的方向踱去。

「別去!你會再被燒死一次!」向巧眉想起那惡夢,急忙伸手想攔住小羊彷若受牽制盲目向前的步伐,卻發現雙手不管怎麼碰都只碰到灼熱的煙。

反而是一旁的藍又奇拉住她。「沒用的,妳救不了,也改變不了他即使死後,也必須日日受這火燒的痛苦,這裡……是妳朋友小羊死後的世界。」

向巧眉受不了了,心痛地掩面痛哭,她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她童年時曾親眼目睹過一次,往後,也曾在每一回的惡夢中又重現。

小羊一旦進了旅社,沒多久,屋裡就會爆炸!

轟的一聲巨響!死後的小羊,又日復一日再被燒死一次。

他們面前的小旅社陷入發了狂的火海之中,小羊……小羊呢?

又是幾聲爆炸巨響,兩人發覺原本踩踏的地面竟開始震動搖晃,眼前的停車場泊油路面倏地又變回了旅社中的殘不忍睹的危樓,這裡是……正兇猛燃燒的火宅煉獄!

向巧眉狂叫小羊的名字,急著四處尋找,腳一踩滑,險些撞上浴室中的面鏡,幸虧藍又奇長手一搆,及時抓住她,費勁地將她拖出濃煙密佈的浴室。

才一出來,便瞧見長廊上橫陳著一具……焦屍!

「小羊!」向巧眉悲從中來,衝上去跪在地上摟住小羊,哀痛地不停輕撫那被燒壞了的臉面跟焦軀。

小羊一雙眼睛駭得大瞠,直到臨死之前的最後一霎都還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妹妹失蹤不見了,他還沒來得及找到妹妹呢,他還……還不可以死的呀!死不冥目的雙瞳溢滿惶惑與恐懼,真的好不甘心哪,臨死前都還不曉得自己妹妹的下落……。

眼淚滴在焦屍未閤上的眼皮上,焦屍渾身冒煙,撐起一隻手,顫抖地伸向故友。

「幫我……要幫我……。」

「一定……我一定幫你,你是小羊呢,我怎麼可能不幫呢!」向巧眉哽咽,握著那隻焦爛的枯手拼命點頭。「可是我現在一點頭緒也沒有,不曉得要從什麼地方開始找咩咩?可以去問誰嗎?」

藍又奇也插話進來,「我們在二樓房間遇到的,應該是小羊的媽媽。」

「小羊的媽媽婚後其實並不幸福,和孩子一樣常受到暴力對待,後來好像因為離婚不成,竟然跟外遇對象一起在自家旅社的房間裡燒碳殉情,這些都是我聽那些愛說閒話的鄰居阿嬤講的,我認識小羊的時候,他媽媽早已經去世好多年了。」

藍又奇指了指浴室內,「然後,裡頭那個酒鬼是小羊的爸爸,」他粗略推算一下,得到一個結論。「這樣看來,旅社一樓跟二樓的鬼是不同時間死的,並非都在同一場火災中一起往生。」

「對了,小羊,」向巧眉忽然想到一事,垂眸望著小羊問道:「我記得,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在外面唸書沒住家裡的姊姊?你姊姊人呢?」

「姊姊……!」小羊聞言臉色驚變,嘴裡喃喃低語直喚姊姊,焦黑的屍身不知為何竟開始一塊塊崩碎,就像燒過的木碳隨時碳化碎裂掉一般,一塊又一塊破碎的屍身就在他們面前逐漸崩毀。

在最後一塊破碎的臉龐徹底裂開之前,小羊驚惶地、帶著啜泣張著努力開閤的雙唇哭喊:「沒有姊姊!我們沒有姊姊……爸爸說不可以提到姊姊,爸爸說姊姊死在外面永遠不許回家來!誰提起姊姊他就要打死誰!沒有姊姊……再沒有姊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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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可能嫁個酒鬼老公咧!對付酒鬼,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他倒下去。」向巧眉說得一派輕鬆,盯著流理台前的面鏡,鏡中的自己也沒好到哪去,馬尾亂散、一身狼狽,倏地,鏡中她的身後突然出現一片螢光,幽幽地在她身後散開。

「你!」她忽然把他喚來,指著鏡子,「剛才喝了不少髒鬼水,能不能多看見一點什麼?」

「這這這,有這樣子『鼓勵』合作夥伴的嗎?」藍又奇也跟著一塊兒盯住鏡子,左瞧又瞧看了老半天。

她搖搖頭,不敢指望他了。「算了,以你的個性,看得見的話早就呱呱亂叫了。」

「就是因為看見的不太合理,所以才沒出聲嘛。」

「你看到什麼?怎麼不合理了?是……是小羊變成什麼樣了是不是?」她抓著他的衣領焦急問著,心心念念著慘死的童年故友。

「不,不是妳朋友……」藍又奇轉身,指了指浴室內,在大火之後已被人拿鐵板封死的窗戶。「我看到鏡中反射出來的不是這鐵板,而是一扇有加捲簾的小窗,窗戶外面有處停車場,馬路對面正在蓋大樓。奇怪,怎麼會看到這種不相干的情景?」

「沒有不相干,你說的那畫面就是小羊他們家以前的樣子,外面是停車場沒錯,那時候對面正在蓋大樓也沒錯……」向巧眉愕然停住,那時候……。

她仰起臉,酸楚的神情中帶著一絲苦澀的欣慰,眼中泛著淚光。「就是那時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小羊的那時候……。」

眼前的一切就像幻象似的,他們並未走出旅社,卻居然現身於旅社旁的那處小停車場上,停車場中幾排停車位空蕩蕩的,連一輛進出的車子也沒有。

「要、要來了。」向巧眉低泣似的,細幽幽地告訴他。

「誰?抱在一起的乾屍鬼還是剛才的酒鬼?」他左顧又盼,沒見著半隻鬼影啊。

「都不是。」她吸了吸因為哭過而塞住的鼻子,轉身,朝停車場外的人行道遠眺。

只見不遠處的轉角口,忽然出現一抹奔跑著的瘦小身影,正朝著他們的方向跑來。男孩一臉焦急,身上盡是被歐打過以及跌倒擦撞到的瘀紅傷痕,男孩跑得太急,目光幾乎未曾跟向巧眉相交。

瘦弱的身影眼看就要與她迎面交錯而過了,她喉間一陣酸澀,濡了濡乾裂的唇,開口想叫住男孩,但不知為何,這瞬間,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在她心中蔓延,就像每次在惡夢中夢到的一樣,她沒辦法叫住夢中的那男孩!

男孩與向巧眉擦肩而過,掠過時,她彷彿快聞到燒那股焦的氣味。

一怔,她大驚,轉身朝男孩急地大喊:

「對、對不起!小羊!我竟然沒有認出來是你,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是你……是你對不對?小羊,你不要生氣,我沒有、我從來沒有忘記你這個好朋友……。」

男孩停住,卻沒有回過頭。

「我妹妹不見了……。」

「我知道。」她哽咽住。

「我找不到我妹妹,找了好久好久,每天都在找,怎麼找也找不到。」

「就是那一天嗎?」她問。

「咩咩膽子很小,一定要我陪著她才行,我不在她身邊,她會害怕的。」男孩雙手發抖,渾身上下開始冒出白濁的煙,那煙似有溫度,像從火熱的地心竄出來。

向巧眉點點頭,往前走了幾步,揚手握住男孩發顫的手。「抱歉,我應該早點發現幫你的,我怎麼那麼笨呢!」

她低頭望住小羊的手,那隻手即使變成了焦屍還是傷痕累累,黑漆如碳的手臂上滿是被大火焚燒過的炙烤裂疤,灰黑的皮被燒得翻捲起,裡層的肉像被扔進油鍋中一遍又一遍過度煎炸燒焦了,皺巴巴的黑成沒有彈性的肉乾。

望著這手,她覺得自己的心都碎了。死後的小羊,每天都是這麼痛苦地過著嗎?掌心不自覺握得更緊,不料,那焦黑的手卻倏地粉碎,如粉末般滑下她的手掌。

「啊!小、小羊!怎麼辦?小羊!你、你的手……!」她大叫。

「媽啊!妳看妳朋友!」藍又奇也接著大叫,指著小羊身軀未動,卻兀自轉動脖子方向,面朝他們倆的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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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來了!小羊以前偶爾會請我吃這種圓圓的、半透明、水果香味的糖果,他說,這糖果是他媽媽買給他的,他說媽媽心情很好的時候,就會特別去買一罐這種進口糖給他吃,要他乖乖去外面玩。」

「所以,」藍又奇轉頭瞥了眼床上的乾屍,大大吸了一口氣,「這位很可能就是妳朋友的……」

樓下突然傳上來一陣吵雜的巨響,打斷了藍又奇的話。

他們快步離開房間衝向一樓,一回到一樓,卻遍尋不著方才出現怪聲的地方何在。這間旅社屬於狹長形建築,一樓前段是接待櫃台,中間有處可供客人簡單用餐活動的小餐廳,後段長廊盡頭的那道雕花鋁門背後,才是旅社老闆一家人的生活空間。

年久失修的鋁門早壞了,攤倒在牆邊一點兒防禦作用也沒有。

「裡面是什麼地方?」藍又奇問。

「小羊他們家。」

「那還等什麼?說不定就等在裡面了。」

向巧眉搖了搖頭,不知為何,連她都對這道門後的「家」感到無端恐懼。她記得,以前每次只要一聊起爸爸,小羊總是很快垂下臉,一雙眼睛乾乾的再也流不出眼淚來,但她能感受得到,小羊不只被揍的身軀會痛,失愛的心也很痛。

「要是在裡面的話,我會感覺得到,但我現在感覺不到小羊在我身邊。」

又是一陣東西亂摔的巨響,這次他們終於確定,聲音是源自小羊的家沒錯。

「怎麼感覺愈往裡走愈覺得有點冷啊,陰森森的。」藍又奇緊跟在向巧眉身邊。

「要不要我保護你?好姊妹?」

他眼一瞪,偷捏了向巧眉一把,唇邊不自覺泛起笑。「謝謝妳囉!」

兩人忽地停住步伐,張著嘴,瞪大眼睛望著眼前凌亂的景象。此處肯定就是當年發生大火的第一現場,殘破的傢俱佈滿厚厚一層黑灰,牆的四周被燒得幾乎碳化,到處都有曾在急迫危難中經歷過搶救的混亂痕跡,昏暗的空間中,隱約傳來一聲近乎絕望的狂暴吼哮──

「在那邊!」向巧眉曾跟隨小羊來過這地方,十幾坪的後段空間簡單隔出兩房一廳一衛浴,她帶他朝浴室的方向跑去,邊跑,她心裡的心跳聲愈震愈劇烈。

浴室的門掛在上頭搖搖欲墜,門板上頭還有消防隊員拿鈍器重擊,一道道企圖破門而入的破損痕跡,門鎖也早在當年的救援行動中便已遭破壞了。

「等等,這次換我來,」藍又奇擋在前面,他感覺到了她不安的神情跟強忍不住的隱隱顫抖。「咳,總不能每次都讓妳美人救英雄嘛。」

他站穩腳步,順了口氣,接著,旋身就來了一記飛踢──「是人是鬼有話好說!」

「那你亂踢別人家的門幹嘛?」向巧眉根本沒料到會有這一踢,在後面嚷道。

他睨了眼被自己踹飛在角落的浴室門,聳聳肩,面露無辜回頭道:「齁!哪曉得我的本能反應會這麼強烈!」

「小心!!」向巧眉突然厲聲尖叫,食指顫抖地指著他的後腦杓。

藍又奇猛地回頭,驚見一顆如同深陷泥沼中的青黑色頭顱,正從他後方的浴缸內緩緩升起,滿嘴深黑色障氣的口腔中不斷吐著污穢臭水,每吐出一口之後,便會再奮力抽吸一口氣回去,張嘴畢嘴的吐吶之間,惡臭流竄整間浴室,想憋住氣忍著不聞都不可能……。

「後退!妳……妳……往後站一點!等我走近點看清楚……」藍又奇話還沒講完,心臟驀地一縮,他低頭一看,一截醬青色的手正緊緊攫住他的手腕,狠狠地一把將他拖到浴缸邊!

「藍Blue!」向巧眉大叫,迴身搜尋浴室內的可用傢伙,準備隨時跳上前營救。

「別、別緊張,這樣……真的可以看得比較清楚。」醬青的手臂上滿是一個個破口的窟窿,污濁的髒水和著屍血,源源不絕地從窟窿中流淌而出。

稍微冷靜下來之後,可以聞到撲鼻的惡臭之中,隱約雜藏了點酒味。藍又奇閤上眼,認真地再嗅了嗅,沒錯,浴缸中的猛鬼的確渾身酒氣。

「小羊的爸爸喝酒嗎?」他突然問。

「他爸爸根本是酒鬼!滴酒不沾的時候就是好好先生一個,但只要一碰酒,就全變樣了。我們這附近每個街坊鄰居,誰都聽過他爸爸喝醉酒以後發酒瘋打老婆打小孩的咆哮聲呢!」

「那就對了。」藍又奇點點頭,望住眼前這渾身上下、滿臉滿身盡是爛糊糊的肉洞窟窿,髒水屍血不斷穿身流出的鬼屍,「妳說的對,是酒鬼沒有錯。」

酒鬼屍嘶吼著,另一手抓起酒瓶,猛地便往青得發紫的臭嘴裡灌。

藍又奇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手腕卻被扣得死緊,拔都拔不出來。他急了,想要分散酒鬼屍的注意力,心一橫,索性用另一隻手搶過酒瓶,發狠似的朝浴缸邊來個振臂一擊,酒瓶瞬間被敲碎了!

肉洞窟窿臉上的眼神一黯,陰狠地狠射著敵意,酒鬼屍抓狂大吼,按住他的頭便準備要往浴缸中壓下去!藍又奇兩手攀在浴缸邊吃力抵擋,憋著氣,還是吞了好幾口屍血水,他大咳不止,驚嚇得連連作嘔。

「媽呀!救、救命!噢……咳咳咳!這鬼、這鬼的想法怎麼跟我想像的不一樣?」

向巧眉在混亂中,扔了一瓶罐子進水裡,酒鬼屍一見,立刻鬆了手,如獲救命至寶般的搶過那狀似酒瓶的玻璃罐。

向巧眉趕忙將藍又奇攙扶到一旁,替他拍背吐掉髒血水,不忘回頭再望一眼,若有所思道:「因為它就是酒鬼。」

酒鬼屍急匆匆地將玻璃罐中的液體大口灌入口中,才一入喉,整張臉遂開始扭曲變形,喉嚨處的肉洞窟窿一處一處被腐蝕,殘破的屍身再一次受到摧殘,片刻後,渾身腐壞的血肉開始噴出帶著酸味的茫霧,屍肉溶成肉泥,滴成泥血,緩緩淌回葬生的浴缸之中。

屍溶的泥血散溢著一股強酸性物質與烈酒混合而成的詭異氣味,瀰漫在整間浴室之中,成了它新的味道。

「那是什麼?」他問。

「洗廁所用的鹽酸。」

他轉頭,雙眼瞪得如牛鈴般大,不可置信地望住身邊救了他一命的女孩,嘴角微微抽動,苦笑道:「佩服佩服!拜託,以後別拿這東西對付妳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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