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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是有沒有這麼浪漫啦!可以直接下車來演韓劇了耶,」曹家個性最活潑,最愛發表白日夢內容的小妹曹如娣望著窗外街景,哇啦哇啦興奮說道,還不忘睜著一雙對世界充滿好奇的明亮大眼,轉頭朝身旁駕駛座上的青年露出了個青春無敵的笑靨。「俊河Oba,你說對不對?」

「嗯,對啊。」具俊河眉頭深鎖,口頭上雖回應著對方,臉上的神情看上去卻心事重重。

大邱到釜山之間的距離其實不算太遠,開車的話約莫一個半鐘頭就能抵達。這一路上,具俊河總是沉默的時候居多。也真難為他了,但為了生命中重要的兩位母親與妹妹,這一趟釜山行,他是非陪著一塊兒來不可的。

平常在人前話就不多的他,為父親守喪才剛滿一年,沒想到他一心想好好守護的「夫人莊園」竟又再次遭逢巨變!才不過一夜之間,妹妹具恩芝留下遺書,與他十八年前自殺的生母選了同一棵樹上吊,就連她們死後埋於往生處的「魄」,也被有心人雙雙盜走……。

不知是突然想到什麼有感而發,具俊河的眼鏡框上竟悄悄氳著一層薄薄霧氣。

驀地,一隻手從後座伸過來,拍了拍他的肩。

「著急也是沒用,越心急就越感覺不到你親生阿母跟妹妹,」伸長了粗壯手臂的曹必魯順勢捏了捏具俊河的肩頸,幫助他放鬆心情,釋放一下連日來的鬱悶壓力。「來,讓乾舅給你安慰一下啦。」

「阿爸,你不要打擾人家俊河Oba開車啦!到時候撞到路衝鬼怎麼辦?」曹如娣白了父親一眼,拜託,這種按摩放鬆的「好康」等一下要留給她的好不好!阿爸幹嘛先搶去做啦!

「別被妳這位聒噪鬼吵到去撞電線桿才比較有可能吧。」坐鎮於後座另一邊的曹以柔出聲道。

曹如娣聞言回過頭,邊做鬼臉邊吐舌頭,「俊河Oba你別理他們,我們曹家的人講話都很不留口德,嘿嘿,當然,除了我以外啦。」

聽了曹小妹如此不害譟的「有口德宣言」,曹以柔沒再跟她搶白,只是轉頭瞥向窗外,沒一會兒,就留意到了此地街景的特別氣息。

「跟網上介紹的一樣,釜山街道上真的到處都是銀杏樹,不過這些樹……。」

「看起來跟我們『夫人莊園』的那棵女人樹有點像是不是?」具俊河握著方向盤回應。

曹以柔點了點頭,認真觀察人行道兩旁的路樹。「嗯,是有點像,可是,好像又不太一樣。」

「后后,偶這個有顆聰明腦袋的女兒,每次講話都很奧妙喔!有點像又不一樣,丟啦(對啦)!是真的有像哦。」那奧妙兩字,曹必魯還特別以台語發音來完美詮釋他心中對於二女兒的讚揚。

耳邊聽著曹必魯爽朗宏亮的笑聲,斯文守禮的具俊河也不禁咧唇淡淡笑了起來。透過後視鏡,他眼底飽含複雜的感激之情,悄悄望著陪在他身邊的曹家父女三人。

幸好這一路上有他們一家人同行,不時找話題分散注意力,幫助他沖淡哀傷心情,要不然只要一想到生母李成妍跟同父異母妹妹具恩芝失蹤的鬼魄,他一顆心就又痛又煎熬。

「我們莊園中的那棵樹也算銀杏樹,只不過是變種的銀杏樹。『夫人莊園』原本是我生母娘家那邊的家族事業之一,而我父親早年在莊園工作,負責園藝造景的設計。那一棵銀杏樹是我熱愛園藝的生母和我外公一起研發出來的新品種,後來母親偶然間認識了往返釜山總公司開會的父親,兩個人轟轟烈烈談起了戀愛,性格剛烈的母親甚至不顧家族反對,堅持要跟在我那位沒有家世背景的窮父親結婚,外公疼惜唯一的掌上明珠要嫁去外地,就把那棵他們父女一起合種的新品種銀杏樹當成其中一份嫁妝送到了大邱。另一份嫁妝,你們大概也猜到了吧,沒錯,就是『夫人莊園』。」

「喔,原來還有這麼一段,聽起來好浪漫哦。俊河Oba的親生母親真的是敢愛敢恨,當人的時候是這樣,作了鬼還是一樣沒變……。」話才脫口,曹如娣就收到二姊曹以柔冷冷射來的衛生眼,糟糕!她有口無心提了不該提的那一壺。

「沒、沒關係的,我生母……的確早就死去多年,已經變成孤單漂泊的女鬼了。」

「啊!好像到了素不素?」此時,堂堂寶奶宮壇主曹必魯揚手指了指他的豐厚胖臀,很「拍謝」的對晚輩們乾笑了幾聲,「哈哈,乾舅的屁股不太聽話,氣憋了好久,要趕快下車解放一下才行溜!」

「屁就屁啦,講什麼『氣』呀!?」唔,聞到了,好臭喔!曹如娣連忙搖下車窗。

「是穢氣。」曹以柔推開另一邊的後座車門,手捧著從大邱要來釜山之前,人雖然遠在台灣,但辦事效率一流的大姊用航空快遞寄過來給她的中文版iPad 2。才一下車,就拿起手上的螢幕畫面和眼前所見先對照一番。

臨行前,她特別上網查了一下釜山李家這邊的背景資料,剛才具俊河所講的那些內情,有部份也有出現在網上。例如一棵樹跟整座觀光莊園的嫁妝,還有富家千金和平凡園丁的愛情故事。

排完了女兒所說的穢氣,曹必魯轉過身,眼睛一亮,眼前曹以柔手上那台亮白的iPad 2上正同步播放著一張又一張和他們面前所見一模一樣的古樸景致。

「喔,金水哦。(很漂亮哦)」他豎起大拇指盛讚道。

曹如娣也趕忙湊上來,一會兒盯著螢幕,一會兒抬頭張望眼前那整排用青瓦砌成的典雅房舍。「阿爸,你是說俊河Oba他外婆家的房子漂亮?還是大姊送的這一台iPad 2漂亮啊?」

「還不是都一樣,厝金水(房子很漂亮),這台瞎米愛趴兔的相片碼金水(也很漂亮)!」

眼前的傳統韓屋佔地寬廣,氣勢雄偉的大門上鑲著一副銅鑄的獅頭銅環,幾乎快半個人高的牆墩之內,數叢盎然的綠意從圍牆窗花間隱約透出,與大門深處內死寂無聲的青瓦院落形成強烈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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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知道這是夢。

在夢中,她總會被帶到一棵銀杏樹下,一身素白襦服的女人淺抿唇,朝她揮了揮手,骨瘦如柴般的細細枯手輕盈一握,轉身牽住了她的手。

女孩總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抖,不是冷,而是害怕。

即使只是在夢裡,她還是好害怕,好害怕,因為這場夢不曉得何時才會醒來?

她仰起頭,金黃色的扇形葉片綴滿整棵銀杏樹,風一吹拂,如花似的黃金雨葉灑落而下,一片片飄墜於她腳邊。這景色多美呃,但在她低垂的目光中,卻只見龐大的樹蔭將她團團籠罩。

像個妖嬈的女人似的伸展著枝幹,細枝欠動了一下,魅惑地也朝她伸出了手。

女孩動不了,全身都被麻繩纏綁住了,她身旁一邊是臉色慘白的女人,一邊是這棵銀杏樹。

她想掙扎,喉中乾嘔連連,激動地搖了搖頭,但愈是激烈掙扎,身子搖晃的就愈厲害。

頭一低,發現自己虛弱的身軀竟已被吊銀杏樹上了!

「不……不、不要……不要……!」眼中盈滿淚水,成串成串沿著兩頰滑下。

「別怕,報仇的時刻很快……很快就來了……再、再一會兒……。」女人出聲安撫她。

「不要好嗎?我、我不想……不想要恨……!」

女人瞠大佈滿血絲的雙眸,幽怨的、不解的狠狠瞪向她。

一口鮮血驀地從女人嘴裡噴出,女人兩眼急遽翻白,舌頭痛苦地吐出,紅色的血水沿著嘴角流了下來,浸濕了那條緊緊纏繞在她脖子上的粗麻繩,也同時染紅了身上素槁的傳統襦服,血紅的繩索在她不堪折磨的脖子染出一圈又一圈噬血的紋路。

「不要走……母親!不要走!我……我害怕這樣……!」女孩的喉嚨也愈來愈緊,拼命想叫,但女人雙眼翻吊,身子不住抽搐,好似根本聽不到她淚崩的叫喚了。

她們晃盪著身軀懸吊在銀杏樹上,遠遠望去,母女倆彷彿正在與飄飛的金黃落葉共舞。

「母……母親……嗚嗚嗚……母親啊……!」

幾聲虛弱的抽泣之後,女孩的意識漸漸快散了,即使是在夢境中,這一點一點被抽離的窒息感覺依然痛苦地灌滿她身上的每一寸感官。一切都好真實,她像是真的就又快死透了!

突然間,身旁那隻瘦如細柴的枯手碰觸了她一下。

女孩一驚,雙眼艱難地睜著,震駭地望著眼前永難遺忘的一幕──

脖子上綁著麻繩的母親轉了轉頭,臉龐一抬,露出剛死的慘白面容冷冷瞪視著她!

「好……好恨哪……怎麼……怎麼還不快來呢?」

「對、對不起!母親……我、我好怕……。」

「老天爺太欺負人了!這棵銀杏樹……我詛咒,死在這棵樹上的我要詛咒,詛咒所有傷害我們母女倆的罪惡之人,一輩子都逃不了我化成厲鬼的血咒!我詛咒他們『男丁無緣得所愛,女死魂魄無所依』!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世世代代都會受我的詛咒!」

邊說著,慘白的臉頰竟一瞬間變得又腫又脹,黑色肉蟲子不斷從母親腐爛的口腔中鑽出,每爬出一隻,母親腐脹的臉跟身體便詭異的消一點氣,沒一會兒工夫,竄爬的肉蟲子已爬滿母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殘軀。

「啊──哇啊啊啊──」女孩聲嘶力竭地尖叫,因為……可怕的黑色肉蟲子開始沿著麻繩爬上她哆嗦不止的身體,它們……它們想鑽進她放聲尖叫的嘴巴裡!

「啊──不要!不要!!」

她倏地睜開雙眼,好險!終於醒來了。

女孩眼角還掛著淚,像是在確認是不是真的過來似的,不安地濡了濡乾燥的雙唇。

是真的,她是真的醒了,而且還活著。

「唔……!?」一陣尖厲的刺疼從腹部蔓延,疼痛感很快傳至下體。

她緊張極了,下意識伸手護住自己的肚子,垂下眼眸想查看,目光才一瞥到露在裙擺外的那節小腿肚,一瞬間整個人都愣住了。

潮紅的血液像一條川流不止的紅溪似的從她胯間源源流下,血濕透了她的裙子,兩條腿浸淫在血淋淋的一大片腥紅之中。

骨盆腔中的子宮不知是受了何種驚嚇,急促地陣陣緊縮,緊縮!緊縮!又緊縮!她手足無措,怎麼都停不了從下腹部不斷湧起的劇痛收縮!

在痛厥過去之前,只見她還討饒似的哀求著:「求……求求妳了!不要、不要把我們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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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整夜的休息,累壞了的眾人才總算稍稍補回了一點精力。

「阿爸,俊河的親生母親到底跟你做了什麼交換呀?」曹如娣一早起來,就跟進跟出地纏著曹必魯問東問西的。

「妳喔,嗯燙哈尼搞微啦(不要那麼多話啦)!」

「是啦,是啦,閒我話多,阿爸最好是像恩芝那樣拿筆把我嘴巴塗黑算了!」

「呸呸呸,金架是愛亂共(真的是亂講)!」曹必魯將李成妍的日記本包入寫滿靈咒的黃布巾中,小心翼翼收於法器盒之內。

昨天在趕回來的路上,曹必魯就先call了具俊河,要他依照上次的方法再去女人樹下找他亡母的鬼魄,曹必魯則一回莊園就趕去跟上吊自殺的陰魄溝通兼談條件,讓雖已了結性命,卻始終放不下這座莊園而鎮日徘徊於此的李成妍,明白怨念和死意逐漸激增,將為這座莊園以及整個大邱帶來莫大的奪命浩劫。

於是,就在那棵奪走李成妍性命的女人樹底,曹必魯認真聆聽不甘心的鬼魄未了的心願,他承諾,會助她完成遺願,條件是請對方幫忙解救具恩芝和唐美今。

曾在樹下結上繩索,死意堅決的李成妍,究竟有何不甘的遺願呢?

曹必魯算好時辰,來到昨日與陰魄約定好的地點,他指了指女人樹下的陰濕黑土,對他的一雙女兒們說:「兜是架啦(就是這裡了啦)!俊河他親生阿母不希望自己的陰魄被孤零零留在這樹下,要阿爸幫她的忙,去一趟釜山她娘家那邊,替她把被安置在娘家的骨灰和牌位一起帶回『夫人莊園』,她想跟自己的老公合葬在一起啦!」

「就這樣而已?」曹如娣驚問,她以為不甘心的怨靈應該會要很大才對呀?

「擦鼻涕,妳以為連鬼也跟妳一樣愛貪小便宜嗎?」曹以柔糗了小妹一句,接起阿爸遞給她們姊妹倆的鏟子,蹲在陰濕的土壤旁仔細挖掘,又淡淡說道:「鬼的心思本來就不複雜,轉來轉去想的還不都是生前最在意的事情。十三貞烈夫人是這樣,那十二個被巨大的恐懼給嚇死的少婦也是這樣,就連俊河的親生母親,生前就算有再多的怨恨,自殺之後三魂七魄四處崩離,最渴望的,也不過就只是和丈夫廝守。」

曹如娣聽了,亦覺二姊的話很有道理,邊挖土邊不住點頭稱是。

忽地,她的手停頓了一下,用鏟子尖端的部份輕輕敲了敲她挖到的東西。

「阿爸,」她喊來神通廣大的阿爸,帶著疑惑的眼神瞥向身旁的這棵女人樹,這底方這麼陰,會不會又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這地方怪怪的耶。」

曹必魯旋即也蹲下圓胖的身軀,湊近一瞧。「怪什麼怪?偶來看看……。」

是屍體!一具新的往生者……。

此時,忽見具俊河慌慌張張從石階那頭跑了過來,手上緊抓著一張紙,神色驚恐而擔憂,一看見他們,腳步邁得更加沉重。

「不好了,我在……我在恩芝房間發現這個,卻沒找到她的人,那傻丫頭會不會真的想不開?怎麼辦?媽媽還不曉得,我不敢讓媽媽看見恩芝寫的這封遺書。」

他拿起手上那張繪有少女圖案的信紙,這一次,上頭的筆跡竟然是中文。

遺書內容主要是在請求家人的原諒,具恩芝表示無法接受自己的另一個人格可能正是一年前害父親發生意外的罪人,想和腦袋裡的第二人格奮戰到底,假如她贏了,就會親手了結掉自己的生命,向父母親和哥哥贖罪。

「乾舅,我們該去哪裡找恩芝?」具俊河滿臉哀傷,紅著眼眶問。

「不用找了,就在這裡。」

不料,曹必魯竟如此回答,讓具俊河更是錯愕。「這……這裡?」

「嗯,俊河Oba,」曹如娣舉起鏟子,鏟子前端還曾不慎勾到一片布料。

具俊河眼眸一黯,張大了嘴不敢置信,但他一眼認出了那確時是恩芝的衣服!

身為這個家現任的戶長,他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會在一年之內接連失去了兩個親人!父親的意外之死已令這個家受了重傷,幾乎差一點就快破碎了。而現在,怎麼連被全家人捧在手掌心裡呵護長大的妹妹也走上這條死路!

具俊河根本感覺不到自己流下的眼淚,他忍住心痛,徒手挖開女人樹下那堆掩蓋在妹妹身軀上的深黑色陰濕土壤,慢慢的,醬青色的手指頭露出黑土,再接著,那隻斷了踝骨被用石膏包裹起來的腳也被挖了出來。

「是被殺嗎?不然怎麼會被埋在這土裡?」曹如娣盯著屍首,死人見多了,她竟然不像以前那樣喳喳呼呼大驚小怪了。

「難說,你們看,恩芝脖子上的勒痕,和這條麻繩吻合。」曹以柔從土壤中勾出一條沾滿自殺怨念的粗麻繩,上頭還帶著新鮮死意的氣味。

具恩芝的屍體上沾滿黑土,雙眼如同上吊的往生者一樣爆突而直盯盯地瞠大,微吐的舌頭掛在唇上,濃濃的憎恨死意沿著屍身蔓延開來。魄土之上飽含上吊者臨死前最強烈的恨意,不小心沾染到了,恨意便會蔓延成死意。

「啊!害呀啦(糟糕)!」曹必魯大吼,急地跳腳。

眾人都還沒來的及從發現具恩芝屍體的震駭中復原,就被他的吼聲給嚇到第二次。

曹必魯幾乎快氣瘋了,指著具俊河,面露憂心沒好氣地說:「現在不只是你妹妹,就連你親生阿母的陰魄都一起被偷走了啦!」

「被偷走!?」曹以柔和曹如娣大驚,異口同聲道。

這種有違倫常的「偷魄行為」實在令人理不出頭緒,照裡說,帶著濃烈死意的極陰黑魄,世人倉皇避之都唯恐不及了,怎還會想盡辦法去偷呢?

被偷盜走的怨恨陰魄,又豈會安份如常?說不定,就在這當下,已在某處不知名的地方悄悄蔓延著深深死意,那死意,必將帶給人們無止盡的,死前恐懼。

 

【網路版連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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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唐美今還不明所以,呆住似的望著女兒,甬道入口忽傳來一聲驚呼:

「不要碰!趕快鬆手!千萬別碰那幅畫!」已恢復正常的曹如娣跟二姊一道趕來,姊妹倆才一衝進畫室底層,即看見唐美今跟具恩芝正互不相讓搶著地上被撕得破爛的畫,接著便瞧見具恩芝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向她母親做出忤逆之舉。

「啊!都出來了!」曹如娣盯著她們身後,緊張大喊:「美今姑姑跟恩芝快放手!小心……小心妳們身後!」

這聲中氣十足的吼叫,可終於逼得她倆同時回過頭察看──

地上那碎成片片的爛紙堆底下,彷彿還有什麼正蠢蠢躁動著。

灰腐的身軀沿著破爛畫紙的縫隙之間,掙扎著想爬出已被徹底摧毀的畫中地獄,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早已腐爛透了的屍軀隨著棲身的地獄逐漸被毀壞的過程當中,也正一寸又一寸地等著灰飛煙滅……。

這神魂俱滅的痛苦,絕不比當初活生生被十三貞烈夫人嚇死時少。

畫中亡魂萬分震駭,奮力地蠕爬著想逃出來,二十幾隻蒼腐的恐怖爛手慌張亂抓,其中一隻在混亂中抓到了具恩芝的腳踝,一瞬間,所有腐手竟全湧向那隻腳。

「不!不要!不要傷害我的寶貝女兒!」唐美今衝上來,想阻擋向女兒湧上的手。

「不准碰我!都不准再碰我!」具恩芝忿忿拍打那二十幾隻緊抓住她腳的鬼手,每拍打一下,腐手上的爛肉泥便掉落一塊在她的腳上,但很快她兩隻腳就都被箝制住,她愈是急,火氣就愈大,氣惱地破口大罵:「冤有頭,債有主,誰害妳們死得淒慘,就去找誰報仇算帳!」

此話一出,具恩芝的兩隻腳被抓得更緊了,含恨的畫中亡魂似乎等不及要找害她們痛苦至死以後,都還在受苦的罪魁禍首報仇。

「放手!放開我!」具恩芝大叫,即使掐住她的那些鬼手都被她拍打得爛肉飛濺,只剩下一隻又一隻血淋淋的枯瘦手骨,但含怨的亡魂們就是不肯輕放過。

「放過我女兒,拿我的命去抵吧,」雖然是白費力氣,唐美今卻不放棄任何一絲希望,努力想去扳開那些牢不可破的血紅鬼手。「殺了我!殺了我好了!嗚……放過我可憐的女兒……。」

血手緊緊攫住她的雙腳,愈掐愈緊,一根根見骨的血紅指頭狠狠戳進具恩芝的腳踝和腳掌,使勁爛扯,喀的一聲,扯碎了她的踝骨,她疼得悽厲哀叫:

「啊……我不是、我不是具恩芝!我是……是李成妍!我是李成妍……。」

這聲聲痛徹心扉的慘叫,駭住在場的每一個人。

包括了才剛趕到的曹必魯、具俊河,和緊跟於他們身後緩緩飄至的一抹漆黑陰魄。

「李成妍只有一個,到底誰才是?」曹以柔不解,瞅了一眼「真正的」李成妍。

藉由陰濕黑土形塑出的陰魄,正緊依在兒子具俊河的身後,冷森森地瞪著滿室闖進她花房秘室的入侵者。

「現在不是煩心這個的時候,先救人要緊!」曹必魯手持一本冊子,才不過隨意翻掀數頁,冊子裡的諺文字體遂緩緩起了變化,一個個方向各異的字母開始在紙上晃動,轉圈……愈轉愈急,整本冊子也不禁在他手上劇烈地晃動起來!

「這是俊河親生阿母臨死之前,留在日記本裡的咒念,滿滿的全是怨恨。」曹必魯解釋,從李成妍的陰魄那邊,他得知這本日記被遺留在舊花房的地下室,花房改建成畫室以後,日記本的內容被人再度翻閱,強烈恨意才因此被喚醒。

具俊河繼續解釋:「三年前,恩芝無意間發現了我生母遺留下來的這本日記,偷看過內容之後深受打擊,日記本裡面的悲憤絕望包含太多的負面情緒了,恩芝受到影響卻又化解不開,小小年紀承受不了,才開始產生人格異常的變化。」他擔心這些才剛得知的驚人真相,未必是心力焦悴的繼母所承受得了的。

「是像妄想症那樣的精神疾病嗎?」曹如娣提出疑問。

「不,應該比較接近人格分裂,」曾幾次親眼見證恩芝在面臨危急關頭的當下,驟然轉變人格的詭異歷程,曹以柔根據平常對恩芝的觀察,提出自己的見解。「因為受到巨大打擊,在身心無法承受的狀態下,受創者的腦子有可能分裂出兩種或多種全然不同的人格。恩芝的情況就像擁有雙重人格,一個是具恩芝,另一個是李成妍。」

「難怪一直沒發現任何被附身的跡象,天哪!所以她剛剛才會說自己是……。」曹如娣回頭望向具恩芝,這一刻,忽然才發覺她其實也是受害者。

嚴重受創的身心,竟成為將其他女人推向死亡恐懼的殘忍加工之人。

「求求……求求你們……請快救救我女兒……快救我的恩芝呀!」唐美今哭喊。

「阿爸,現在該怎麼救?」曹如娣大聲急呼,眼見成群血淋淋的鬼手猛扯著具恩芝斷裂的腳掌,想將它硬拖入破碎的畫紙中,但那地獄之境眼看就即將崩毀了呀!

「這時候什麼浩然正氣都沒用了,以怨養怨造出的反噬厲鬼,得用更強烈的咒念才有辦法收拾。」

語罷,曹必魯揚起手中那本也正不斷產生靈動的日記本,口中開始唸唸有辭,唸的不是什麼去邪避惡的除靈咒,竟反而是為枉死冤魂們祈求拔除一切業障根本,而得生淨土的《往生咒》。

被迫害的怨魂在那畫中的業障地獄求死不得,求生不能,永遠也無法逃脫升天。乍聞這能為她們拔除滿身業障的《往生咒》,遂紛紛躁動地扭擺著腐軀,被黑墨封住嘴巴,不住發出咿咿呀呀的求救吶吼!

滿載咒怨的日記本旋即脫離曹必魯雙手,先是衝高飛升,然後便直撲具恩芝和她腳上那一隻又一隻枯爛的血手,日記本才一俯近,一隻缺了腐肉的血紅鬼手瞬間化為粉末碎裂在具恩芝的被扯斷的腳踝上。

「諸亡魂速來聽令,若願受封在此日記本中,定會將妳們送往釜山梵魚寺日夜聽經超渡,等待陽壽終盡之日再歸於輪迴正道。如有不從,鬼靈必將立刻化為虛無。」

待曹必魯才一講完,只見一抹抹如螢火般的亡魂靈氣稀數全被收入了李成妍遺留下的這冊日記本中,所有綿綿無盡的恨意,也都一併被收入。

唐美今心痛欲絕,緊摟住身心受創的女兒,她不時輕撫女兒的臉,但傷重的恩芝似乎是嚇壞了,整個人竟似放空一般。「恩芝!恩芝!媽媽不會放棄妳的,恩芝,妳聽得見媽媽說話嗎?」

「媽媽,恩芝她……。」具俊河走近,輕喚她們,眼底也同樣隱現淚光。

具恩芝聽聞,回過神,仰起疲憊的臉龐,渙散的眼神悄悄瞥向具俊河身後。哥哥的身後,彷彿還有一抹漆黑的陰影籠罩著他。

那極陰的黑影啊……具恩芝抿了抿乾裂的唇,笑了,接著便痛得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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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美今忍無可忍,對著看不見的四周空氣咆哮:「究竟是什麼可惡女鬼在欺騙我的寶貝女兒?好啊,出來呀!趕快現身啊!我倒要瞧瞧十三貞烈夫人在哪裡?是真的就出來呀!不管是死人還是女鬼,誰都不准搶走我的女兒!」

「會出來的,」具恩芝淡淡回道,她掙開唐美今,將畫軸小心翼翼輕放於中央的圓桌上。「因為……十三貞烈夫人說,媽媽就是第十三位了。」

此話才一出,桌上的那幅畫竟像在回應似的無風自飄了起來──

「這幅畫怎麼了?」唐美今見狀,回頭驚問。

被繪入畫裡的死亡之軀痛苦地躁動掙扎,怨靈驚惶恐懼的氣息透過畫紙,如迷障般散出,那是……腐敗發臭的死軀之屍。

生靈已死過一回,而亡魂亦將會再死一回。

「畫裡頭已有十二位夫人需要的懺悔亡魂,」具恩芝瞅了一眼受到驚嚇的唐美今,母親保養得宜,四十之齡的膚質竟仍宛若少女。「就差最後一位夫人的了。」

隨著她的解釋,畫中那些曾受到巨大震嚇而枉死的亡魂顯得愈來愈不安,濃重的恐懼感即使在死後亦不放過她們。

「等我畫好『十三貞烈夫人圖』當中,最後一位夫人所需要的亡魂,十三貞烈夫人就能夠重生……」具恩芝表情虔敬,眼中意志堅定,絲毫不像一個精神失常的病人。「就可以、就可以重回到這遺忘了她們忠貞誓約的人世間了。」

她翻過「十三貞烈夫人圖」,只見畫紙背面不顯眼的一角,曾有人以娟秀字跡留下十三個女人名字的痕跡,而在每一個名字的下面,則又依序出現新的名字。

每增加一個新名,即代表一次死亡。

唐美今在上面一眼就瞧見自己的名字。「為什麼?為什麼我是第十三位?」

「因為怕媽媽殉情不成,卻又難守節。」具恩芝閤上雙眼,靜待震駭的一刻。

不過才眨眼之間,只見一抹抹煙霧般的模糊影像已悄然現身於圓桌邊緣,以桌上的「十三貞烈夫人圖」為中心,十三抹彷若人形的殷紅霧影依序圍著大圓桌,空氣瞬間變得陰寒逼人!

「……!」唐美今摀住嘴唇,聲帶震驚地好似失聲。

隔著大圓桌,她感覺有十三雙看不見的悽厲眼睛正同時瞪住她!

「為了不讓媽媽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十三貞烈夫人才特別挑選媽媽死後的靈魂成為最後一位夫人所需的亡魂。」

唐美今唇色死白,此刻算真正體悟到何謂真正的恐懼……。

剎那間,只覺眼前就快一片暈白……不!還不可以倒下去!眼前超乎想像的靈異體驗的確是非常恐怖沒錯,她是真的感到無比的恐懼。但更令她恐懼的,是自己竟然無力將女兒救離如此險惡的恐怖之境!

「恩、恩芝呀……,對不起,我這媽媽好沒用……。」唐美今哀傷地落下淚來。

「會很快的,十三貞烈夫人答應過我,不讓媽媽像其他女人一樣死得那麼痛苦,只要……只要媽媽誠心懺悔,願意在死前承認自己的罪過。」具恩芝的話摻著鼻音,垂下的兩排睫毛上也緩緩淌下了眼淚。

「可是,怎麼辦呢?」唐美今仰起臉龐,環顧自己與女兒身處的這地下秘室,從來不曉得原來莊園中竟還有這個地方。原本毫無交集的成妍大姊與恩芝,藉由花房改建而成畫室,竟成了世勳生命中兩個心愛女性之間剪不斷的連繫。

她揚起手,顫抖著輕撫過那幅繪滿了死亡慘狀的畫,陡地一把搶奪過來奮力撕扯!由於畫軸年代已久,脆弱地不堪摧殘,沒幾下就被她撕得四分五裂。

「既然死不成,就表示……」唐美今轉過頭,勇敢迎視逼近她的強烈恨意。「老天爺要我努力活著,不是只有死才能贖罪,像這樣就算流乾了淚,還是必須努力活著,日復一日的懺悔,比一死了之還要困難千百倍!」

『死……死……死……死……死……!!!』

血霧般的紅影發出尖厲的吶喊,倏地噴散開來,腥紅的血點噴濺得滿地都是,血沫飛也似的噴得唐美今和具恩芝滿身滿臉。

「不要!不可以!我的畫……我的畫還沒完成!」具恩芝也像厲鬼一樣的尖叫,上前揪住母親疾臂撕碎畫紙的手,又拉又扯失聲大哭,哭得渾身發抖。

「就算再可怕的厲鬼要來索命,為了我女兒,都得勇敢對抗……,」唐美今將掉落在地上的畫紙再一片一片撕得粉碎,絕不讓它有機會重見天日。「我再也……再也不想讓自己每天每夜都活在懊悔之中了,這次、這一次一定要救出我的寶貝恩芝。」

突然間,具恩芝竟不哭了,她撇過臉,不領情地惻惻瞪著母親。這一刻,眼裡只剩鄙夷和厭憎。

「誰稀罕要妳救了,臭女人!」她咒罵道,不屑地朝錯愕的對方吐了一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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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芝,要帶媽媽去哪裡?」唐美今步履凌亂,自殺未遂的身體仍然微恙,虛弱地被女兒攙扶著往榛果林間走去。

她們停在畫室門口,具恩芝打開門,輕推了堆母親將她帶入畫室之中。但她們仍未走向終點,具恩芝掀開畫具櫃最下層的夾板,夾板原來是一道門,門後有條甬道可以通往畫室正下方,她繼續領著唐美今步下底層被棄置的神秘空間。

「媽媽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具恩芝鎖上門,問道。

唐美今面露懼色,怯怯地仰頭張望此刻身處的環境,四周也貼了和畫室透天屋頂相同的彩繪玻璃,一片一片漾著絢彩斑斕的色澤,耀目的光芒聖潔而又溫馨。

「這、這裡是……」但她眼神閃爍,支支吾吾沒正面答覆,反而焦急拉住恩芝的袖子,蒼白著臉要求道:「媽媽很不舒服,乖,快帶媽媽離開這裡。」

「這裡是畫室底下,很久以前,在我還沒出生之前,在媽媽還沒嫁給爸爸之前,這地方是屬於『夫人莊園』前一任女主人的,對不對呢?媽媽?」

具恩芝揚起母親纖細的手,將它移至唐美今因為上吊自殺不成,麻繩勒緊脖子時造成的紫紅色瘀痕,她眼神溫柔,一語雙關道:「是這地方讓媽媽不舒服的吧。」

唐美今大驚失色,慌張地按住脖子,想在女兒面前隱藏自己愚昧犯過的罪。

具恩芝收回手,轉過身背對母親,抽開以彩繪玻璃製成的收納抽屜找東西。

「媽媽,」她輕喚了聲,語調輕柔,表情甜美。「從小我就最愛跟在媽媽的身邊轉來轉去,百說不厭地一直跟媽媽說,恩芝好愛好愛媽媽喔,媽媽還記得嗎?」

「恩芝……!」唐美今感觸深刻,情緒激動講不出話來。恩芝有多久不曾與她聊知心話了?有多久沒再甜甜地喊她媽媽了?

「只要是媽媽喜歡的,我也都好喜歡,學美術的媽媽熱愛畫畫,我也跟著一塊兒學起了畫畫。媽媽曾經是恩芝心中最完美的女神,優雅,賢慧,溫柔。我曾經向老天爺許願,要是病弱的我能健康平安長大,將來一定也要像媽媽一樣當個最完美的女人,更要成為一名最優秀的畫家。」

「可、可以的,我的恩芝一定會永遠健康平安,將來一定能成為全韓國,不,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女畫家!」唐美今點頭附和。感謝老天!沒讓她死成,要不然這輩子可能就沒有機會聽到心愛的女兒親口對她說這些話。

「真的嗎?媽媽真的也這麼覺得嗎?」具恩芝回頭,對母親露出甜柔的微笑,她返身,將那捲從抽屜裡取出的畫軸拉長展開,這畫作首次在自己的繪畫啟蒙師面前正式曝光,她期待能獲得肯定與讚美。

「啊!!」唐美今震駭萬分,微啟的菱唇因過於驚恐而忘了閤上,眼前的畫面實在太過驚悚可怕,她甚至產生錯覺,覺得自己的最後一口呼吸彷彿已被恩芝手上這幅猶如死亡煉獄般慘狀的裸女圖給奪走!「這……這是……?」

「別驚慌,不須畏懼十三貞烈夫人。」具恩芝將畫軸遞上,唇微抿,水靈的雙眸飽含壓抑許久的情感。有對母親扭曲的崇拜,以及對於繪畫的偏執熱愛。「只要沒有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就不會覺得這畫裡的世界可怕嚇人。」

「我女兒是在胡說什麼?怎麼會不可怕?快把它丟掉!」母性的本能令唐美今鼓起勇氣,揚手拍掉具恩芝的手,一把搶過畫軸將它給扔在地上。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這是在褻瀆十三貞烈夫人!」具恩芝臉色變了。

「哪有什麼十三貞烈夫人!那都是為了嚇唬外地遊客才編出來的傳說故事。」

具恩芝強抑著隨時可能會爆發的忿怒,顫抖彎下身,撿拾被扔在地上的畫。

「恩芝,不要撿起來!妳是從哪裡找來這幅噁心恐怖的畫?這畫太邪氣,裡頭畫的根本分不清是死人還是厲鬼,媽媽不許妳再接近這種鬼東西!」虛弱的唐美今此刻為母則強,衝上前拉住女兒,不讓她再去觸碰地上那令人看了頭痛欲裂的怪畫。

「都是。」具恩芝蹲踞在地,雙肩顫動著,背對母親的背影分不出是笑抑或哭?

「蛤?」唐美今愣住,聽不懂女兒在講什麼,怎麼答非所問呢?

「原來媽媽不懂得這幅畫。」具恩芝起身,嘆了口氣,如獲至寶似的捧著那捲古典畫軸,她指了指畫上一尊尊表情扭曲,形貌駭人,肢體殘缺的裸女,慎重介紹它們的身份。「這些被我畫上去的赤裸女體,是死人,也是鬼魂。」

唐美今上前摟住女兒,心急地搖晃她。「恩芝!我可憐的恩芝,妳到底是怎麼了?又在胡言亂語什麼?」

「我沒有瘋,也不是中邪或被附身。那些不守婦道的女人都死了,亡魂被我畫進這裡面去了,十三貞烈夫人答應會守護她們認錯懺悔的靈魂。」

「又是什麼見鬼的十三貞烈夫人!」唐美今低吼,想盡辦法說服女兒。「不可能是真的,一切都只是妳的幻想而已,妳是因為太哀傷,才會脫離現實編造出這些沒人會信的故事。相信媽媽,這些畫全是妳幻想出來的,不要看它,不要再去想它了。」她幾番企圖想搶走被女兒握在手上的畫,但那畫始終被恩芝牢牢抓住。

「媽媽,」具恩芝哽咽,啞聲輕喚母親一聲,「不認錯,十三貞烈夫人是絕不會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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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這血一樣的雨下得不太對勁,你看看──」曹以柔仰起掌心,娟秀的手掌全被鬼血濺濕了,但她要曹必魯看清楚的,是隨著血雨掉落至她掌心間,那一小撮一小撮如碎末般的淡紅色黏稠物。

曹必魯見狀,也不禁怒罵:「謀(沒)天良喔!又是一堆爛肉!」

不只是曹以柔的掌心上,更多被細細剮下的碎泥肉屑掉落在他們腳邊,狂暴的鬼血正逐漸蔓延,從他們的腳底上升至腳踝,才不過轉眼之間,四周已恍如血池一般。

「好怪,明明不是想訴冤,為什麼又不講?」曹以柔甩掉手上的肉泥,疑惑問道。

「不能怪她,這冤魂是沒嘴能講了。」曹必魯往穴壁上瞧去,那抹以大量鬼血映現出的顯影模糊難辨,但他仍能憑藉天眼瞥見亡魂怵目驚心的慘狀。

真慘!整張嘴都沒了,只剩一圈破裂的缺口,停不了似的狂嘔著鬼血……!

殘缺不全的手臂無力地癱垂著,其中一邊的手臂竟枯瘦得不成比例,硬是比另一隻手臂少了一半的肉,但那肉的切口並不連貫,未見大刀一揮俐落斬下的痕跡,倒反而像是試了又試都不滿意,才一次又一次如薄片般剮下來的肉。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到最後,只剩哭聲了。

「這亡魂嘴巴雖然不能講話了,但我用觀心通聽見她死前講的最後一句話,到現在冤屈的亡魂還一直用念力不斷重覆那句話。」曹必魯邊說,邊輕拍小女兒也沾了污穢鬼血及爛肉的雙頰,嘗試喚醒她。

「說什麼?」

「伊功(她說)喔……,」曹必魯正準備搭腔,忽覺懷中昏迷的小女兒動了動身子,趕緊低頭察看。「咦?阿……阿如!?」

只見曹如娣仰著沾滿腥血的一張血紅面容,咧開嘴唇,竟似在笑。

她眼一勾,媚媚地瞅了曹必魯一眼,這眼神和這舉止,渾然不像一個十四歲天真活潑的少女該有的神態。

曹必魯心裡有數,女兒又沾上一個了……。

曹如娣唇角牽動,口中慢條斯理地說:「她說……對……不……起……。」

曹以柔與阿爸對望了一眼,他們誰也沒聽錯,她開口說的是韓語。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像壞掉的唱盤似的,曹如娣說得斷斷續續,不停重複著。

「嗯丟喔(不對喔),」曹必魯忽喊道,瞇眼盯住懷中的女兒。「不是剛剛來哭訴冤屈的那一個,剛才那個沒有嘴可以講話。」

「咯咯咯咯……對……不……起……咯咯咯……」曹如娣身上的鬼魂笑聲駭人。「說對不起也沒有用!罪孽之婦……淫亂罪婦……絕不……絕不原諒!咯咯咯……!」

「阿爸,她說什麼?」曹以柔問。

「伊功(她說)不要原諒什麼淫亂罪婦啦!」

「是兇手!」曹以柔鎮定低喊,「那些女人會死,可能有我們不知道的內情,這兇手想警告我們別插手。」

在說到「兇手」二字的瞬間,曹以柔肩頭一顫,忽感應到一股很邪門的陰寒之氣,她平常作足功課,立刻不慌不忙心神定靜下來,默默在心中唸起去靈經咒,每唸一回,侵身的寒氣便真的消褪一分。

也就在同一時間,曹如娣臉上忽然浮現痛苦神色,不一會兒,眼皮開始半掀半閤,是亡靈準備退散前的徵兆了。

「阿如妳再忍一忍,讓這鬼把話講完。」曹必魯道,是對鬼也是對女兒說。

曹如娣意識漸漸清明,但一顆頭好沉好昏,像被人從後襲擊狠狠敲了一棒。

「阿、阿爸……。」

曹以柔急中生智,冷不妨朝曹如娣輕喊一句:「殺人兇手!妳別走!」

聞言,曹如娣痛苦的表情愈加扭曲,大咧著嘴,猛然睜開雙眸,恨恨地瞪住開口喊「殺人兇手」的曹以柔。

「第、第十三個……不貞、不貞的女人,須以死謝罪!」說完,又軟軟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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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必魯從昨晚開始眼皮就直跳,但無奈請不上來出事地點的地縛靈詢問,父女三人只好再次重回發現三具屍首的偏僻洞穴,搜尋是否可有不祥之兆的蛛絲馬跡。

神秘洞穴內的被害人殘骸雖已在家屬同意下火化處理,但往生者的冤屈尚未昭雪,被困縛住的亡靈全都無法歸返於家族牌位等待輪迴轉生。

他們必須找回被藏起的死靈亡魂,但亡魂還未尋獲,死亡的氣味竟又增加……。

「阿爸,是不是又有人死了?」曹以柔問,手持數位相機拍下幾張現場照存檔。

「真的假的!?小李警察還沒來通知我們啊,二姊妳有感應到嗎?」

「嗯,是死靈的氣味,隔了一夜,味很重。」曹必魯點了點頭,環視洞穴內已被擦乾的屍血痕跡,他眼見壁穴上正緩緩滴落下的亡靈之血,這是新死的冤魂血氣。

「警方還沒通知,不就表示新的受害者屍體還沒被人發現!」曹如娣瞪住阿爸手指的位置耐住性子瞧,終於也慢慢看見壁穴上涓涓怨恨的殷紅色血跡。

她扁著嘴,不以為然地望向曹必魯。「我不懂耶,既然覺得她很可疑,為什麼不直接去問恩芝本人,不管怎麼樣,她肯定跟那些不見的死靈亡魂有關,上次我跟二姊就親眼看見她在畫室裡跟一張古畫裡的畫魂吵得很兇,雖然沒被附身,但一定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曹必魯聽了小女兒所言,思忖片刻,扭頭瞥向曹以柔。「阿柔,妳把上次拍的那些寫了那個什麼夫人的符咒照片找出來,再讓阿爸看一下。」

曹以柔輕按功能鍵找出照片,穴壁上貼滿的黃色符紙異常醒目,員警小李特別用便條紙在一旁註記,寫出上面一行諺文[註]的中文翻譯。[註:朝鮮通用文字的古稱]

曹必魯字字細看,喃唸道:「信拜十三貞烈夫人必重生……必……重生……。

曹如娣忍不住好奇心,也湊上前,把臉擠在數位相機前陪阿爸和二姊一塊研究。「是誰會必重生?這張符是寫給活著的人看?還是寫給那些枉死的受害者?」

「也許,都不是。」曹以柔大膽假設。

「那幹嘛多此一舉貼在洞穴裡?這地方這麼偏遠,萬一那天沒人走進來,不就根本沒有任何人會看見了!」曹如娣皺眉苦思。

「是沒錯,」曹以柔再度發揮逆向思考的邏輯力,「所以,可能不是寫給人的。」

「……!?」曹必魯和曹如娣兩人的眼中同時發出驚歎。欸?是有可能喔!

「可是阿如,妳為什麼會這樣想?是偶們哪邊漏掉沒看到的線索嗎?」

「就是這張。」曹以柔將照片點選放大,鏡頭中,符紙上如經文般的諺文和翻譯也一併被放大。「上面寫的是『重生』兩個字,活著的人是不需要重生的,重生是什麼意思呢,講白了不就是復活。」

「對耶!是復活,是復活沒錯!」關鍵字破解了,曹如娣欣喜若狂,忍不住捧住曹以柔的臉親了又親。「二姊妳太棒了啦!真想給妳多按幾個讚!」

「喂,注意口水。」曹以柔沒閃躲,只是收斂起淡漠表情,瞪著小妹。「妳太容易吸引無主孤魂野鬼,我不想要沾到妳身上的『穢物』。」

「知道啦!知道啦!」曹如娣笑咪咪不以為意,一陣陰風旋地從她背後襲來──

剎那間,曹如娣突感頭重腳輕,才暈眩了幾秒,臉色一沉便直直倒了下去!

「阿柔妳自己小心!」曹必魯喊道,旋身及時撐住小女兒倒下的昏迷身子,手指飛快點住她額上和太陽穴等處施法,不讓怨靈有機可乘,隨意上身。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齁!那A基碼架來?(怎麼現在才來)」曹必魯抱著女兒,忍不住跟死靈抱怨。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不要只是哭,有話就講。」不需語言翻譯機,曹必魯的道行夠深,即便沒有「寶奶宮萬靈符水」加持也能與異國亡魂靠傳遞靈動的意念交流。

滲著山壁水氣的穴壁上,潺潺流淌的新魂鬼血此刻愈流愈急……。

「慢慢說,別急。」他試著安撫。

沒想到,鬼血卻突如瀑布般狂洩而下,洞穴中瞬間下起了腥紅血雨,陰濕的穴壁上除了傳來哀淒欲絕的鬼泣迴聲之外,竟聽聞不到任何一句訴冤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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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街被當地人稱作「狐狸街」。

由於韓國人把喜愛打扮的女生稱之為「狐狸」,因此這條位於大邱市區內,專賣年輕女孩們衣服飾品的街道,就這麼被戲稱為狐狸街了。

具恩芝行色匆匆,冷冷瞥了一眼入夜後街道上熱鬧的人潮。

她今晚衣著輕便,寬鬆的連帽T恤外面罩了一件合身的運動外套,帽沿遮住了她大半張臉,與平常病弱嬌柔的莊園小姐形象不大一樣,蒼白的面容隱身於充斥著叫賣聲的人群之中。

「好啦好啦,兩個一起買的話,阿姨會算你們情人價!」一名豔麗的少婦站在攤位前,兩個正值青春期的中學生情侶低著頭在挑她攤位上的髮飾。

少女臉泛羞紅,羞赧地望著眼前玲瑯滿目的髮夾、飾品,沒留意身旁的小男友正呆呆衝著他們面前的風騷老闆娘一個勁地傻笑。

而身材豐滿,打扮一點也不保守的美豔老闆娘微露酥胸,滿不在乎地朝少男拋著媚眼,頻送傲人「美波」請他的眼睛「吃冰淇淋」。

此刻這煽情一幕,全收入了具恩芝的眼中。

她嚥下心中的鄙夷,收起不屑的眼神,緩緩朝老闆娘的攤位步近。

「兩支五千塊,再便宜就沒有囉!」老闆娘媚笑著揚掌比出五根手指,揮動的手臂上刺了一隻展翅的青鳥,每振臂一回,青鳥便彷彿凌空飛起一次。

「等一等!」具恩芝出了聲,攔下風騷老闆娘手上那兩支可愛髮夾,另外又再從攤位上陸續挑選了二、三十件髮飾,「還有這些,這些,和這些,我都要買。」

「……!?」兩名中學生看傻了眼,連平日在街頭閱人無數的老闆娘也透出驚訝。

「這些全買的話,需要多少錢呢?」具恩芝輕聲問道。

「啊?喔,喔,」老闆娘回過神,連忙低頭算了起來,心頭暗暗竊喜,心想只要做完了這筆交易,今晚就能提早打烊去跟情郎幽會了呢!「總共是十二萬!」

「好,那請跟我走一趟吧,跟我回去。」

「回、回去?」老闆娘聽了一頭霧水,不太明白這位客人的話是何意圖?

「不好意思,因為我忘了帶錢,請陪我一塊兒回去拿錢,要給阿姨十二萬對嗎?」具恩芝解釋道,態度客氣,言辭有禮。

「是……是的。」俗麗的風騷老闆娘被眼前這位女客悄然一瞥,心跳抖了一霎,整個人瞬間竟像丟了三魂七魄似的又暈又昏茫茫然。

「那請您跟上來哦。」也不等對方回應,具恩芝一轉身,便往來時路走去。

「好……,跟、跟上來……。」老闆娘提起腳尖,步履輕飄,搖搖晃晃。

還留在攤位前的學生情侶,雖然發覺老闆娘的眼神忽然間變得不太對勁,但稚氣的他們根本還沒來得及多作反應,走起路來像喝醉了乘在雲端上似的老闆娘,早已跟剛才那位年輕女孩走得不知去向了。

「會不會出事啊?」少女問。

「誰曉得呢?」少男摟著女友轉身離去,忍不住再回頭多瞧幾眼。「剛才那女孩的臉色好難看,真是奇怪?既然人都不舒服了,幹嘛還特別跑出來買髮夾?」

望著川流不息的逛街人潮,已悄然走遠的那兩人,或許永遠也無法解開他倆心中成堆的疑惑了……。

青春無邪的他們該慶幸,自己永遠也不需要知道真相。

真相……在徒步行走約莫半小時左右,便將會殘酷的揭曉。

「小、小姐?」老闆娘愈走心愈慌,人一慌,神智竟不知不覺漸漸清醒。「妳家到底在哪兒呀?我們還要再走多遠才會到?」

走在前頭的具恩芝停下腳步,定定停在原地,連頭都沒有轉過來。

「已經到了。」她答道。

「什麼?到……到了?到了哪裡?」老闆娘扭頭四處張望,這地方人煙稀少,位處偏僻,石牆內的那片竹林高聳矗立。「小姐妳怎麼會帶我到墓園來拿錢呢?」

「不是,我是帶阿姨來贖罪的。」具恩芝淡淡道,像在敘述一件極平常的事。

「贖罪?」老闆娘聽了火冒三丈,先前莫名其妙的暈眩感瞬間全消,氣得衝上前一把揪住具恩芝的頭髮,厲聲破口大罵:「臭丫頭妳在對誰胡說八道?阿姨我忙得很,才沒空陪妳去跟誰贖罪!還不快把買髮夾的錢交出來!」

具恩芝打不還手,唇角竟還咧開淡淡淺笑,指了指一旁的高塔建築。「是贖罪,那邊不就是教堂了嗎。等阿姨認過罪以後,這裡就是葬身之處了。」

老闆娘揪著具恩芝的頭髮又扭又打,露骨風騷的熟女韻味早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披頭散髮的潑婦模樣。

「瘋、瘋丫頭!妳瘋了是不是?竟然叫我死在這裡!」

「十三貞烈夫人是不會隨便亂挑人選的,被選中的,是要救妳們不再犯罪。」

臉上的妝也花了,嘴唇上的口紅也已暈開,揪著頭髮狂亂拉扯的手臂上,那隻振翅疾飛的刺青圖騰也在狂舞,青鳥彷彿也正悽厲的嚎叫!

「再亂說看我不撕爛妳這臭丫頭的嘴!我到底犯了什麼罪?妳說!妳說啊!」

『淫……淫亂……』

老闆娘心涼一截,抓住頭髮的雙手驚惶鬆了開,害怕地轉頭四處搜尋音源。

『淫……亂……之……罪……!』

「誰?是、是誰在講話?」原本嗆悍的老闆娘此刻嚇得臉色發青,連退數步,把自己逼到了慘灰的石牆邊,渾身哆嗦著,「這聲音……聽得人頭皮發麻,根本、根本就不像是人!」

『貞烈婦……貞烈婦……』幾隻與石牆同樣死氣慘灰的腐爛之手突然間從石牆中穿透而出,緊緊攫抱住老闆娘顫抖不停的身子,將她整個人成「木」字般牢固地困縛於石牆之上。老闆娘驚駭萬分,來不及分辨這是現實還是幻境?身體感官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驚魂震駭!

「啊──啊啊啊──」完全無法思考,本能地張大嘴巴悽聲厲叫!

灰牆般重沉沉的腐手扳過她的臉,將她的頭硬生生扭向石牆那一面,就在這一刻,老闆娘知道自己絕對逃不過今晚了!

一張又一張就快腐化掉的慘灰臉龐像疊羅漢似的貼靠在她鼻尖,牆上陰陰噴出的鬼氣正一點一點蓋過她整張哭花的殘妝彩臉,愈是害怕,大口吞入的鬼氣便愈多。

『貞烈之婦……絕不可……不可犯下淫亂罪……!認錯……要認錯!』

十三顆腐爛的鬼臉從牆中突出,爭先恐後似的要搶著教訓她,全部糾結在一起的長髮上爬滿亂竄的蛆蟲,腐臉每直衝向她面前一次,食著腐肉的蛆蟲便會不經意抖落幾隻沾在她的臉上和身上。

噁心蠕動的蛆蟲掉到她半裸的酥胸上,深溝一下子滑進好幾隻嗜吃腐肉的蛆,她恐懼地不安顫動,但掙扎得越是厲害,蛆蟲蠕動得就愈快,很快便鑽進她身軀內最溫暖濕潤的巢穴……。

「哇!我、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老闆娘冒著冷汗,身體正同時承受著搔癢與咬囓的雙重折磨,猛甩著頭,一聲聲淒涼哭叫,但最可怕的,是在如此巨大的恐懼中,她竟仍能感受到痛苦的偷歡快感!

腦海中,莫名浮現家中病床上癱瘓多年的丈夫。自己雖然一肩扛起養家的責任,但芳華正盛,寂寞實在難耐呀!經不住慾望之泉的撩撥,她早把身心都給了另一個男人了,那男人會溫存地愛她,帶著她和手臂上的青鳥一塊兒飛越無數夜晚的歡愉。

她哭到喉嚨沙啞,不堪摧殘的身子也一次又一次哭了,她閉上雙眼,不敢迎視面前正冷冷瞪著她,嘲笑她的灰腐爛臉。「老公!老公救我……對不起……啊……!」

再多的抱歉也來不及了,一張腐壞的破碎爛臉貼上她的臉,噴著腐屍般惡臭氣味,邪氣吟吟地對她露齒一笑,張開滿口和著血跟沙泥的嘴,一口咬下她哭叫著顫慄伸出的舌頭!

等血流乾了以後,她就會知道真相。

到那時,這已死的身軀將不再是淫婦,而會成為貞烈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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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豔的女人樹嬌媚地敞開枝幹,彷若正準備迎接戀人溫柔的擁抱。

佇足於樹下的女人,也彷彿正準備等待著她心愛的戀人……。

唐美今微仰臉龐,柔倚著這棵女人樹。透過遍佈在枝椏上的樹葉縫隙之間,甚至還能感覺到細極了的雨絲飄落在她臉上。

風一吹,細微的雨絲伴著從枝椏間悄然墜落的桃紅色花蕊,自半空中紛紛飄下,飄墜在她的臉上、眉上、唇上。

唐美今感受著這細雨和落花,乾裂的雙唇,露出久違的淡淡淺笑。

她腳底下踩著的,是那片埋入丈夫前任妻子陰魄的幽深黑土。

魄土之上飽含上吊者臨死前最強烈的恨意,稍有閃失,恨意便會蔓延成死意。

「老公……。」她笑得淒涼,在夜色中輕喚了聲。

夜風無語,只是低呼的拂過,抖落一身斜斜的細雨和輕柔的花香。

這棵妖嬈過人的女人樹日日夜夜矗守在這兒,難道是為了等待有緣人來到跟前,不早也不遲,就選在恰巧的時刻,輕輕地朝它一笑嗎?

「對不起……我來晚了,到現在才想到可以用這辦法和你相聚……。」

她眼角晶瑩的淚珠忍著不讓它滴落,想在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刻,等待心愛男人從另一個世界來接自己時,能以最美好、最動人的面貌迎接愛人。

「對不起,還是好對不起……,」由始至終,對於這個家、這個男人,甚至於他已故的前妻,唐美今都滿懷沉重的歉疚。「都怪我的愛太懦弱,才毀了這個家。」

她掌心朝上仰著,任雨點及繽紛的桃紅小花飛舞在她手心上,飄渺而綺麗,倒像飛天仙女滴答落下的晶淚。

「老公,我真的作夢也沒想到,那個在翻車意外中受傷的女人會是成妍大姊,那天我是從畢業旅行的隊伍裡擅自脫隊外出,無意間撞見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嚇壞了……一直覺得好對不起沒對她伸出援手的那個韓國女人。因為太自責,隔年才又從台灣來到大邱,在「夫人莊園」打工時看見成妍大姊的遺照,我才曉得……夜夜作夢都會夢到那個血流滿面的韓國女人,原來……原來就是俊河的母親。」

她取出口袋裡預先藏好的麻繩,不需要挑選太高的枝幹,只要死意夠堅定,就算是矮牆上的掛勾也能上吊死成……。

但她必須來這兒才行,回到這棵女人樹下,用生命裡最後一點時間懺悔。

懺悔過去這十七年,她隱瞞了丈夫,自己曾和他的過世前妻有過如此特別的「一面之緣」,隱瞞了她原本想一輩子埋藏於心中的悔恨。即使後來丈夫死了,她還是因為過於膽怯而不敢將實情向一雙兒女坦白,害怕自己在孩子們心中的美好形象一經揭穿之後便蕩然無存。

唐美今將麻繩套上樹幹,順著力道往下輕輕一扯,再將麻繩圍成一個圈套打結。

「請讓我走……我累了,好累好累。沒有臉再活下去,沒有臉面對每天總會溫柔恭敬喊我媽媽的好兒子俊河,也沒有臉再面對認為是我害死她爸爸的發瘋女兒,有我這樣子厚顏茍活的媽媽,他們……他們實在是太可憐了。」

今晚夜空沒有星光,夜空中盡是墨一般的黑沉。

小雨已停,風也停歇,身畔的小小花蕊悉數灑落在她腳邊的黑土之上。

她爬上採果用的梯子,站穩了,才把套成一圈的繩索套住自己纖細的頸項。

從這處,可以遠眺莊園的大門口,門邊矗立著一尊優雅秀麗的仿古仕女石雕,是莊園男主人以心愛妻子的容貌為範本,為這座莊園親手雕塑出的第一件精美工藝。石雕模樣古樸典雅,眉目之間斂藏著溫柔情意,那是……丈夫的第一任妻子。

「夫人莊園」風光旖麗,隨處寫滿丈夫與摯愛的第一任妻子間的濃濃愛意,身處此境,唐美今只覺更顯渺小而卑微,這麼美的地方竟連她容身之處也無。

「請容許我一起死好嗎?」她轉頭,問向女人樹,或是,曾在樹底自盡的……。

這瞬間,女人樹彷彿真受了感應似的搖晃了幾下,套住她的繩索也跟著輕晃了晃。

唐美今點點頭,「謝謝,我就當這是答應了。」於是繼續手邊勒緊繩索的動作,將套在脖子上的麻繩繩結用力扯緊,緊緊地勒住自己慘白的脖子。

是時候了,她不想再活著等待下一個夜晚了。

腳跟輕輕一踹,撐住她身軀重量的梯子霎時應聲倒下──

「……!」唐美今喉頭剎那一緊,瞠大了雙眼,痛苦體會著死前最後的一瞬!

「不可以……還不可以!」熟悉而溫柔的聲音迴盪於她耳際。

她一震,但眼前已一片暈白,看不清方向。「世……世勳!?」

在這瀕臨生死的交界,她即使睜大雙眼,卻竟然看不見思念已久的枉死丈夫,怎麼辦?假如死了也見不到的話該怎麼辦?

感覺自己的雙腿忽然被抱住,接著是身子。是已往生的老公從幽冥之境趕來迎接她了是不是?被摟住的身軀竟並不覺得冷,反而湧上一股溫柔的暖意。

「不能死,有句話還沒來得及告訴妳,不能就這麼死了……!」

「老、老公……是……你……嗎?」唐美今舌頭吐出,話講不清楚了。好、好難過,不能……快不能呼吸了!

「老公!老公!你在哪……在哪裡?我好怕!」她伸手,心慌地想抓住鬼魂的手。

驀地,一雙手握住了她。

掌心間傳來厚實的餘溫,暖著她正漸漸失溫的手心。

「世、世勳,對不……對不起,可是我真的很想念你……。」唐美今鼻頭一酸,眼也紅了,淚腺不聽使喚,無助地在心愛男人的面前濕了又濕。

一滴溫熱的淚落在她眉間,唐美今震住,鬼魂的眼淚竟如此真實!?

「我知道,我都知道。」耳邊溫柔的語調柔柔撫慰著她想尋求解脫的脆弱之心。

眼前隱隱透來一絲亮,視線雖模糊,卻依稀能看見一張臉龐溫柔而焦慮地望住自己。是……是世勳正溫柔凝望著她。

「老公……!」唐美今深情低喚道。

「爸爸若地下有知,也會不捨得妳做這種傻事。」對方並未責備,只是心疼。

唐美今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面前的男人不是老公!?原來她沒有死成!

那張酷似心愛丈夫的臉龐,一聲聲焦急地喚她媽媽,每分鐘提醒著她的罪過。茍活的母親,卻被無臉再面對的繼子救回一命……。

這,莫非就是罪人逃不了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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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不起……嗚……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唐美今哭嚷著,淚流滿腮,口中不停道歉,但……卻只敢在無人窺視的夢裡面。

「喂,妳醒來,趕快醒一醒!」有人在搖晃她。

「對不起……!」

「啪!」狠狠的巴掌聲響在她發疼的臉頰上。

唐美今怔住,從滿是愧疚的惡夢中速醒,虛弱地睜開眼。

一雙和她同樣清澈靈氣的眼瞳正忿忿瞪住她,青春的雙眼之中卻寫滿敵意。

「起來!我有話問妳!」

唐美今撫著泛紅的臉頰,皺起眉,不悅道:「恩芝,怎麼可以對媽媽這樣──」

斥責的話還沒來得及講完,具恩芝竟已不耐煩地掀開母親身上的棉被,將人一把從床上給抓了起來,她掐著唐美今的脖子,又拖又扯的將母親拖到梳妝台前。

「少囉嗦!還不趕快回答我,妳說啊,妳究竟把世勳藏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我到處找都找不到他?」

「恩芝妳現在到底在說什麼荒唐的鬼話?」唐美今喝斥道,心中暗暗訝異女兒此刻渾身上下所散發出的陌生氣息及音調。「誰准許妳這樣直接喊妳爸爸的名字?」

「閉嘴!」具恩芝大吼一聲,用力掐緊唐美今的脖子,將她的頭壓在鏡子前,硬逼她看著梳妝鏡中兩人緊貼在一起的身影和臉孔。「是我在問妳話!」

「放……放手,恩芝……妳、妳難道瘋了嗎?」唐美今驚呼,呼吸瞬間變得急促。

「別讓我再問第二遍,快說!我的世勳呢?他人到哪兒去了?是妳把他藏起來不想還給我對不對?」具恩芝渾身帶刺,看起來真的非常忿怒,而怨恨著對方。

這般歇斯底里似的講話方式令唐美今望而生寒,她的女兒眼底藏著血絲,氣憤的嘴角微微抽動,恨恨瞪住她的那眼神,像是隨時都準備把她給扯爛撕碎!

身為一個母親,或身為一個女人,唐美今清楚感覺到,此時此刻,逼迫著她的這股強烈敵意是非常真實的,仇恨得理所當然,根本不像是在假裝。

儘管她始終不願相信,但她的女兒……是真的把她當成仇恨的對象!

唐美今抬眼,望著梳妝鏡裡的張狂模樣,不捨地瞅著鏡中的恩芝,心疼女兒受創太深,始終無法接受父親已死的事實,神情落寞喃唸道:「我的女兒瘋了……真的、真的瘋了嗎?」

「妳才是瘋子!世勳呢?還不快把世勳還給我!」具恩芝尖聲咆哮,緊掐的手不自覺加重了力量,另一隻手則氣憤地敲打唐美今映在鏡中那張蒼白憔悴的臉。

女兒的失常,令唐美今哽咽地講不出話來,閤上眼,兩排長睫閃下晶瑩的淚光。

「我討厭這眼淚,討厭妳用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勾引我家的男人!」具恩芝啐道。

「恩芝,求求妳清醒吧,世勳……妳爸爸,已經……已經死了啊!」

具恩芝雙手一僵,耳邊不斷傳來唐美今泣不成聲的啜泣,她直視鏡中唐美今的兩隻眼睛突然急速翻了幾翻,透出大半的眼白來,像快休克似,喉間吼出悲絕的哭叫:

「不可能!他不可能丟下我一個人自己先走的!誰說他死了?誰說他死了?」具恩芝像得了失心瘋,又哭又打,手握成拳一下又一下悲憤地往唐美今身上搥打。「是妳害的!一定是妳這個壞女人害死我的世勳!把世勳還給我……嗚……!」

唐美今任她盡情發洩,胡亂在自己身上搥打,流不停的眼淚為女兒也為自己而流。

「我不相信!他最愛我了,說什麼都會一輩子愛我到死的!一定是妳把他藏起來,故意說他死了想騙我對不對?」

「……。」唐美今無言,若是可以,她也想把世勳藏著不讓死亡奪走他。

具恩芝哭著擦掉眼淚,咬著牙,恨恨瞪住唐美今,抽疼的拳頭隱隱顫抖。「是不是妳不肯讓世勳回到我身邊,所以他受不了妳像鬼一樣糾纏著他,才會痛苦地想去死?」

「不是的……」唐美今痛苦搖頭,想起老公出事前還與她通過電話的甜蜜內容,「妳爸爸到死之前,都還是愛我的。」

「騙子!胡說!他愛的是我!」具恩芝想也不想,一拳重重打在唐美今身上,眼中佈滿血紅,拳頭如雨般落下。「是妳!是妳殺了他!就是妳這心腸歹毒的女人殺了我最心愛的人!妳搶不走他的心,卻不讓他活著好好愛我!是妳害死他的!」

「……?」具恩芝的話字字句句跟拳頭一起打在唐美今的身上。

「妳怎麼不也去死呢?害死人不需要贖罪嗎?」

唐美今腦中轟然一響,思緒乍然空白,突然間,完全聽不懂耳邊所有的韓語了,每一句話都成了陌生異語。

是呃,她怎麼從沒想過跟著老公一塊兒去死呢?

生命中最愛的人不是離開了她,就是恨她恨到瘋了一樣……。

如此苦澀難嚼的不堪人生,到底還有什麼好值得留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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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好幾日,唐美今一直感到心神不寧。

打從知道老公具世勳的魂魄仍留在出事的意外現場並未安息以後,唐美今幾乎天天寢食難安。說來也真奇怪,具世勳過世這一年多來,她其實幾乎沒夢到過老公幾次,除了頭七的那一晚,曾聽見老公的聲音出現在夢裡,如同往常一般聲聲溫柔地向她說抱歉之外,這一年以來,即使她夜夜盼望老公的亡魂能入夢中,卻連一次也沒有成真過。

但就在他們一行人從大邱地鐵站回到「夫人莊園」以後,亡靈便曾到她的夢裡來了幾次,嚴格來講,唐美今並未夢見老公慘死的亡魂影像,而是像頭七晚上那回一樣,也在半夢半醒的情況下彷彿聽見世勳似是在跟她說話的聲音……。

「老公……。」唐美今獨自一人魂不守舍地來到大邱地鐵站。

站在熙來攘往的地鐵站候車月台邊,她腳步沉重,癡癡緊盯著身下的列車軌道。

這地方,就是她心愛男人的葬生之處啊,她那……死於非命的男人哪。

沒多久,列車進站了,唐美今跟著人潮一塊兒擠上列車。她慢慢往後移動,眼光悄悄地偷對著人群之中打量,癡心地想學乾哥必魯阿兄他們那樣,在地鐵站與列車上搜尋任何可以再次見到具世勳亡魂的機會。

無論如何,她都想再見老公一面,她好想……想帶「他」一起回家和家人團聚。

走了幾節車廂皆無斬獲,唐美今輕輕一嘆,眼神失望地挪向移動中的窗景。忽地,心口被揪了一下,莫名一緊,她……看見了!

「……?」唐美今喉頭乾澀,居然無法開口喚出對方的名字。

只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端坐在座位上,低垂著臉,握著一本冊子的手不停在發顫。讓唐美今吃驚的是,對方竟看著冊子裡的內容,邊看邊不自覺流下了眼淚。

她的寶貝女兒,她心愛的恩芝……為什麼在哭?

她的恩芝一臉悲傷,豆大的淚珠一顆顆心碎地落在那本冊子上。

不對!唐美今回過神,驚覺事有蹊蹺,恩芝這時候怎麼可能會出現在列車上呢?眼前的這個恩芝看起來似乎更稚氣些,頭髮紮著兩根細長的辮子,因為哭泣而微微起伏的胸部才剛開始發育,身上的制服標誌著恩芝的學生身份。

「恩、恩芝?」唐美今試著輕喚愛女的名字。

淚流滿面的恩芝並沒有抬頭理會她,只是不斷啜泣,一個勁地猛掉眼淚。

唐美今困惑不已,心急又好奇著女兒手上的那本冊子裡的內容究竟是些什麼?怎能令她的恩芝看到忘我,傷心哭到眼淚停都停不住?

她伸過掌心,正想去碰觸恩芝握著冊子的那雙手,恩芝卻陡地抬起臉龐怒瞪著她!唐美今駭然大驚,這……這張由悲轉怒的臉怎麼不是恩芝了!?

「妳……妳是……!?」唐美今繃緊的喉嚨尖叫一聲,雙瞳放大,瞬間天旋地轉,頭一暈,發軟的身子啪嗒一聲倒了下去!

怎麼辦?身體好冷,像是掉進結冰的河中被凍僵,麻掉的手腳動一下都覺得刺疼。

不過,腦子彷彿還是清醒的……。

唐美今才剛這麼想道,耳畔竟幽幽響起一陣輕脆的水流聲。

流水聲?她一怔,猛地睜開雙眸,發覺自己居然躺在一片微濕的草地上。

順著低矮的斜坡往下一望,有條流水潺潺的小溪由她眼前川流而過,一座人工堤防打造的陸橋橫跨於斜坡兩邊,一顆顆被溪水沖刷而下的碎石子,靜躺於溪谷邊,每一顆都像長了眼睛似的在窺探她!

怎麼、怎麼會在這裡?似乎受到了驚嚇,唐美今神情惶恐,慌張地從草地上連忙爬起,身旁的那條淺淺小溪彷若曾帶給她莫大的傷害與恐懼。

才剛挺起身子,卻發覺發軟的雙腳怎麼也站不穩,明明仍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但眼前的斜坡草皮卻突然像正撥出的3D電影似朝她直撲而來!轉瞬間,「轟」的一聲巨響又痛又刺地炸過她耳際,這一霎,她以為自己的雙耳會全聾──

但,沒有。她還是聽見了。

聽見了,痛苦的啜泣和哀嚎聲;聽見了,還未熄火的引擎聲;聽見了,汽油傾洩而出的液體流動聲,以及……陣陣細碎的燃燒聲。

「好……好痛!我的……我的臉、我的、我的臉……哇……好痛!好痛!」

唐美今撇過頭,臉色刷白,循著聲音將視線轉向橋下正對她痛苦哭喊的音源。

「好痛啊!誰來……誰來救我……?」

只見河床像被染了顏料似的紅成一片,深深淺淺的紅水漫過白色砂礫,赤豔的鮮血之中還混雜著正慢慢順著斜坡不斷滲流而下的汽油油污。

唐美今咬了咬牙,鼓足勇氣,壓低身子,怯怯地朝河中伸長了手。

倏地,一隻滿是鮮血的手像極彈跳的魚兒躍出河面,抓住她!

「我……我……我想、想救妳……。」唐美今嘴裡講著不甚流利的韓語。

「那就該救啊!」

那手的主人緊緊箝住她,斷裂的指甲彷彿帶著恨意,狠狠刺進她皮膚,意外翻落河中被石礫劃過的傷痕佈滿整張臉,浮腫的眼皮下垂外掀,半邊眼珠子暴突在外,腥紅的血從那裂開的嘴唇裡噴湧而出,一張口,血就爆漿般濺上唐美今的臉。

「對不起……對……對不起……!」她嚇得闔上眼,感覺到噴在她臉上的血,正沿著眼角緩緩淌下。

多年來,罪惡感和愧疚無一秒鐘不存在,但直到這一刻,終於徹底擊潰了她。

陰惻惻的寒氣逼近她的臉龐,混雜著刺鼻汽油和傷口污血的惡臭氣味一股腦的灌入她的身體感官之中,她的眼皮在驚恐中被撐開,硬逼她面對自己懦弱的罪──

「看一看啊,好好看清楚我這張生不生,死不死的噁心爛臉啊!」

唐美今被迫再度睜開雙眸,無辜的大眼瞠得偌大,眼淚一顆一顆滴了下來。

在她面前的,的確真是一張生不生,死不死的噁心爛臉哪!

而這張恐怖爛臉的主人,則是她心愛丈夫的前妻,李成妍!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看見我受傷卻不救?」李成妍的臉彷彿隨時都能爛成一團麵團,坑坑洞洞的窟窿任憑再如何搓揉捏塑,卻都無法再回復成原本的形貌。

唐美今伸手想撫平李成妍臉上的爛肉與血水窟窿,但不管她的手再怎麼想要溫柔,卻只是顫呀顫地發抖地揉掉更多的碎肉泥屑。

「對、對不起……!」

眼看著爛糊糊的血肉愈掉愈多,一紅團、一紅團砸落於不再清澈的溪水中,她心急又害怕,慌地彎身想去撈拾,但手卻被牢牢給攫住了!

「快呀!不是想要救我,看妳要……怎麼救?」

下一秒鐘,殘留的潰爛臉部突地像被灌飽了氣似的腫脹起來,脹鼓鼓地在唐美今的眼前晃來晃去,每晃過她的臉頰一次,都會再蹭下一些腐臭的肉末,那氣味和那觸感,就這麼黏答答貼在她的臉頰上。

即使是現在,她還是一樣的膽小和怯懦,但心中還有更多的是後悔。要是當初可以更勇敢一點,說不定很多事情或許都將會改寫。

至少,或許發生意外的李成妍就不會想不開自殺了。

「對不起……請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她目擊翻車意外,卻未伸手救援。

唐美今哭著道,捧住李成妍已掉光所有皮肉的頭顱,紅透的血沾滿她的雙手,掌心中的光禿禿的殷紅頭骨仍在忿忿地劇烈搖晃。

暴躁的怨恨,是否永遠也平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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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她尖叫,連忙用另一手奮力撲打那隻緊抓住她的恐怖腐手。「死了還敢這樣亂來!妳……妳想要幹什麼?」

豈料她的手才剛一碰觸到畫紙,畫中竟又穿出另外一隻連指甲都被拔光,只剩血肉模糊、光禿禿的五根血指頭,像在用盡一切力氣想抓住什麼似的手給狠狠揪住!

『我們,就是被這樣活活嚇死的……』

愈來愈多隻手穿破畫紙,攫握住具恩芝的雙手,她兩手被畫中的力量各自拉扯,身子不由自主地猛往前傾。

「去死!去死啦!妳們……妳們這群可惡女鬼,通通去死死死去死……!」

『啡啡啡……就是、就是通通都已經死了啊……』

一隻又一隻腐爛的畫中鬼手,饑渴地死命緊抓住這活人的手。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在驚駭中被嚇死,將曾經還是溫熱的屍體殘酷入畫的、活生生的這少女啊。

具恩芝掌心冒汗,費力地和鬼手拉鋸,隨著她每往後退一步,畫裡的鬼手便緩緩被拉扯出一點,慢慢的,竟連赤裸著的淡紫色鬼軀也逐漸穿透畫紙露了出來……。

孤立無援的具恩芝終於害怕了,輕聲啜泣,哭向親人求救。「EmeniOba!」

「二姊,再不趕快行動,怕是會鬧出人命來的唷!」曹如娣扁扁嘴,雖然最近真的看具恩芝不太順眼,但再怎麼說,她都是美今姑姑的女兒、俊河Oba的親妹妹呀。

「已經鬧出人命了。」曹以柔點點頭,同意小妹的話,是該出手救人了。

就在她們才剛破門而入,準備朝女鬼們來場「出其不意」的驚嚇,伺機「偷襲」灑上被曹以柔握在手中的那瓶「寶奶宮萬靈符水」之際,混亂間,一記沉沉嗓音竟忽然由具恩芝唇中脫口而出!

「這是在幹什麼?什麼妖魔鬼怪敢在我家亂撒野?」

「……!?」曹以柔跟曹如娣兩姊妹面面相覷。

「發什麼愣?」陌生的女聲從具恩芝嘴中道出,口氣很嗆,潑辣地向她們姊妹倆一喝,指了指那一瓶萬靈符水。「喂!丫頭,那是什麼東西?驅鬼用的嗎?」

兩姊妹愣在原地,定定看到呆掉。具恩芝還是具恩芝,卻又不像具恩芝。

而半天都沒回應的原因之一,是因為她們雖然受了加持暫能獲得靈通上身,對方講的韓語她們聽得懂是因靈通,但靈通卻沒辦法令她們開口成章說韓語。

只見具恩芝不耐煩地又瞪了她們一眼,眼中帶凶又帶煞,氣急敗壞地扯起嗓子吼開來:「妳們兩個,還不快過來幫我趕走這些侵犯我家的女鬼!」

這口吻,就跟在韓劇裡看到的潑婦罵人沒兩樣,兇悍得很有說服力。於是,曹氏姊妹真的也就聽話地乖乖將「寶奶宮萬靈符水」潑向具恩芝面前的那畫軸之上──

其中一具已死的鬼軀才一淋上混合五色磁場的符水,帶著滿身受盡凌虐的創傷,從喉嚨深處爆出一聲慘過一聲的悲痛哭叫,旋即在噴發的黑煙中幻化消失。

抓住具恩芝同一條手臂的其餘幾隻鬼手受到驚嚇,哆唆著放鬆了點力氣,具恩芝趁隙連忙奮力一甩,還真的甩掉了幾隻腐爛鬼手。

「臭丫頭!靠妳們救太慢了,我自己來!」陌生女聲說起話來像在訓孩子一樣。

話才剛說完,她馬上抽出自己方才掙脫糾纏的一隻手,一把搶過曹以柔呆握在掌中的那罐寫有經咒的小陶瓶,俐落地以牙咬開瓶蓋,纖細的手臂朝面前呈拋物線高高揚起,符水嘩啦嘩啦隨意亂灑──

『吱咿……吱吱吱咿……!』

剩下的鬼手縮的縮,逃的逃,瞬間全鬆開具恩芝的手,悲憤地想躲回畫中的煉獄。

但來不及了,具恩芝出手更快,她揪住已死的畫中亡靈,將符水狠狠地迎頭澆淋,一隻也不放過!

果然,又是一陣哀哀慘叫之後的灰,飛,煙,滅。

「呃,二姊,現在是什麼狀況?」曹如娣蹭了蹭她二姊,問道。

「妳自己問她。」曹以柔給了這答案。

「喔,」曹如娣乖乖轉身,畢恭畢敬地向她們跟前的具恩芝發問:「那個,小姐,請問,妳是哪一位?」一問完就覺得自己又幹了一件蠢事,人家剛才從頭到尾全是韓語發音,她現在開口用中文問人家,最好是會理她啦!

眼前的少女抬頭,露出蒼白苦笑,「小如姊,妳怎麼這麼問我?我是恩芝啊。」

才剛經歷過與一群女鬼生死搏鬥的具恩芝,揚起袖子拭了拭自己也被淋了一身的符水,這動作自然收進曹以柔與曹如娣的眼中,她倆同時朝彼此對望一瞬,兩人的眼中均乍現一絲驚訝。

經過八方神明加持的「寶奶宮萬靈符水」用於修練之人身上可添神通,但倘若妖魅魍魎不慎碰了,輕則大傷,嚴重者神魂俱滅消失於無形。

具恩芝好好的沒事,確實未遭厲鬼附身,毫髮未傷,仍是活人。

那剛才她們眼前看到的她,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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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夜色下,曾一度被眾人懷疑遭到怨靈附身的具恩芝神情詭異,邊跑邊喘,畫室大門才一開,立刻飛也似的焦急衝入。

「閉嘴!閉嘴!閉上嘴巴!」她口中唸唸有詞,一進畫室便翻箱倒櫃,蒼白的臉龐底下襯著的是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和毫無血色的嘴唇。

像是許久都沒睡過一場好覺似的,泛紅的眼瞳彷彿就快滴出血來……。

「都躲到哪裡去了?」具恩芝忿忿低吼,顯然是在尋找某樣對她而言極重要的東西。可是……她剛才明明說的是「閉嘴、躲」,會被如此形容的,通常不會只是單純的東西而已。

她揭開畫具櫃上的收納抽屜,一格一格輪番抽出逐一檢視。

倏地,哀嚎般的鬼哭聲突然全停住。

就在具恩芝伸手抽出最後一格抽屜的同時,抽屜中淒厲的哭聲瞬間化為驚叫!

她臉上寫滿憤怒,朝抽屜內威脅咆哮:「閉嘴!通通把嘴巴給我閉起來!」

『呀──呀──呀──』

「安靜……」她臉色很差,原本擁有少女般特有的嗲氣音質,卻因極度憤怒,喉中嘶吼出的聲音竟變得怪腔怪調,聲帶彷彿破了一個洞,沙啞地灌進風聲。「我現在就要妳們通通閉上嘴!」

具恩芝目光一黯,從抽屜中抓出一卷畫軸,唇角悄然一勾,這一霎,那張遺傳自母親的清純秀麗面容竟突然變得陰沉,高深莫測的表情令人生畏。

她雙手捲動畫軸,一幅栩栩如生的古典人物畫瞬間攤展於眼前。

畫裡的那世界,甚至比活著的時候還更可怕!簡直猶如地獄般的殘忍囚牢啊!

死後被臨摩入畫的被害者,就像一具具遺體被發現時一樣,赤裸著慘遭凌虐的破碎身軀,每一具身軀,均被描繪成各種不同的垂死姿態。

畫中赤裸的女體渾身是血,豔麗的朱紅以潑墨技法遍佈於裸女們交錯縱橫的傷痕之上,慘白的膚色泛著淡紫,點綴著燦爛紅花般的血吻,每一刀切開肌膚的銳利痕跡,都帶著強烈的佔有慾望。

渴望著,盡情佔有畫中不安躁動的亡魂……。

「妳們,真的很不乖,亂吵亂叫的,再這樣吵下去會壞了所有好事!」具恩芝拾起畫筆,沾點朱砂,筆尖輕輕往畫上移去。

『啊──啊──好痛!哇啊──』

只見畫筆才一落下,畫軸上的裸女們全噤了聲──

畫中被任由擺佈的已死裸女個個臉上露出驚駭異常的神情,隨著具恩芝每一次揮毫塗抹,抹抽絲般細的怨念鬼氣瀰漫在整卷畫軸上,黑漆的氣息佈滿莫名被奪去性命的恐懼……以及,強烈的恨!

「閉起來,閉起來,閉起來,」具恩芝每講一句,停頓數秒,緊握在手的畫筆便朝畫紙上忿忿亂塗一陣,如血般的紅墨水噴濺在她臉上和手上。「死了還不安份,吵鬧得讓我不能安寧,從現在起,每一張嘴巴都給我緊緊閉起來!」

畫上的死亡裸女們,雙唇逐一被紅筆憤力亂塗,原本嘴唇部位的線條陡然消失,只剩一片雜亂的腥紅。死了亦受盡折磨難以安寧的畫上亡魂,全被封了口!

鬼氣愈聚愈重,才不過轉瞬之間,絲般細的怨念竟糾結成一股濃烈的恨意迷霧,將具恩芝團團纏繞於其中。

「那些是什麼?」躲在門外,正靜默偷窺畫室內動靜的姊妹倆,其中一人忽然壓低喉嚨以氣音問道。

「噓,妳安靜,」曹以柔很鎮定地搥了小妹一記,曹如娣對於被如此對待,顯然也習以常了,乖乖被二姊K了竟也沒回嗆。但曹以柔隨後反而安慰似的輕輕揉了揉小妹的頭,往畫室內瞅過一眼,「再等等,還不是時候。」

她們倆因為在剛才出發行動前已先受過「寶奶宮萬靈符水」的加持,所以這會兒才聽得懂韓國人跟韓國鬼溝通的內容,甚至還看得見畫室內發生的詭異變化……。

倏地,畫室內的具恩芝也失聲吼了一句:「這……這是什麼!?」

她望著畫裡的異象,心一慌,差點失手神將手中的畫軸給摔到地上,等再定睛一瞧沒發現任何異常,她才正準備捲起畫軸藏好之後速速離開。

倉皇間,手才一隻鮮血淋漓、彷若被剝了層爛皮的腐手猛地從畫紙中刺破探出,一把緊緊攫住具恩芝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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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咿……咿……咿嗚嗚嗚……』

雅緻客房內,地鋪上的曹以柔側過半邊身子,背對著妹妹曹如娣。

『咿……咿嗚咿嗚咿嗚……』

「二姊。」曹如娣睜開雙眼,在黑暗中望著曹以柔的背影。

「幹嘛?」

「妳沒聽到嗎?」知道對方還沒入睡,曹如娣一翻身,坐了起來,輕輕推了推曹以柔。「有沒有?就是那個哭聲呀,妳聽,又來了!」

『嗚……咿嗚……咿嗚……咿嗚嗚嗚……』

細如蚊蚋般的啼泣雖然聲小,卻尖銳地像針似的一聲尖過一聲刺痛她倆的感官。

「怎麼可能會沒聽到。」曹以柔語調平淡,動也不動,靜默片刻後才再補上:「乖乖安靜睡妳的覺,阿爸會幫忙超渡俊河哥她親生母親的。」

「可是怎麼能確定現在哭給我們聽的就一定是俊河Oba的親生媽媽,這裡又不是只有一個地方鬧鬼!」曹如娣愈講愈亢奮,反正也睡不著了,乾脆爬到曹以柔側躺的那一面,想跟二姊面對面好好討論一番她們此刻正經歷著的靈異現象。

「曹如娣,現在很晚了。」曹以柔睜開眼,冷睨著眼前總是太容易投入的小妹。

曹如娣不放棄,繼續慫恿,要說動她這位龜毛難搞的二姊真的是一項艱鉅挑戰,但幸虧她生性樂觀,勇於接受挑戰。「所以才更方便挖到真相嘛,否則憑我們這麼淺的一點點修練,哪能夠像阿爸那樣隨時隨地都有辦法感應得到。」

曹如娣偷瞄一眼,見曹以柔開始認真沉思。喔耶!好像……有點動搖了。

若在賭桌上,這時候一定要加碼才行。別看二姊平常冷靜又理智,但她隱隱感覺的出,二姊的賭性比她更強,她們家三姊妹當中,就屬二姊最好勝。

「是不是?既然我們這一趟是要來修練兼打工,總得真做出一點成績才算及格啊,不然最後功勞通通歸阿爸,我們不就白來了。」沒錯,照這樣加下去就對了啦!務實的二姊最受不了沒效率跟做白工。

果然──

曹以柔翻過身,起來了。

只見曹如娣滿臉期待,直接問:「要先去哪?」

「既然要找真相,就先找到想吸引我們注意的鬼哭聲。」曹以柔淡淡回應,不慌不忙從行李箱中拿出阿爸特製的『寶奶宮萬靈符水』。

這符水的功力之所以被喻為萬靈,乃因具備了五行相剋妙法,遇火即化水,遇水可生土,遇金則借火焚熔……。再加上經過四方神明加持,用於修練之人身上可添神通,但倘若妖魅魍魎不慎碰了,輕則大傷,嚴重者神魂俱滅消失於無形。

「現在就要派上用場囉?阿爸不是說過,我們家這個『寶奶宮萬靈符水』只有在緊要關頭的狀況下才能發揮最大效力!」曹如娣問。

「妳以為憑我們姊妹倆的三腳貓修行,真碰上厲鬼時,不算是緊要關頭嗎?」

「對喔,說的也是!」曹如娣一聽,立刻點頭稱是。雖然不曉得對付韓國鬼靈不靈光,但都搭飛機一塊兒跟來了,帶在身上圖個心安也好。

於是兩姊妹循著抽抽噎噎的鬼哭之聲,一路追到了榛果林深處的那處畫室,她們停下腳步,僅隔一牆之距,白屋畫室中的哀泣聲更是聲聲淒厲催魂。

曹以柔嘴角一撇,被她猜對了。「果然,哭聲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二姊,有人!」這時,曹如娣發現異狀,機靈地拽住曹以柔先往樹叢間躲。

今晚夜色冷清,無月無星,林中樹影森森,只見一抹人影正朝畫室這邊匆匆奔來。

「啊,是她……!」曹如娣的嘴張得偌大。

「噓,不要打草驚蛇,這或許才只是線索,還不算真相。」

曹如娣猶如被人敲了一記響鐘,轉過頭,對身邊的人豎起大姆指比了一個「讚」的手勢。沒錯,跟蹤線索一定得沉得住氣才行!今晚要是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瞎闖來的話,肯定早就已經衝出去亂認真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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