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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無窮花渡假村」人客鼎沸好不熱鬧,然而一至夜晚,寧靜的街市與仿古韓屋,倒還真有幾分古代城鎮的古樸氣氛。

如此靜謐的夜,別屋中的某間客房內,隱約飄出歌聲──

「乖女兒的眼睛好漂亮,媽媽替妳釘一釘;乖女兒的小嘴好乖巧,媽媽替妳縫一縫;乖女兒的臉兒好甜美,媽媽替妳補一補……。」

歌聲未歇,伴隨在輕咳之間的,竟還有幾聲啜泣。

李夫人捧著失而復得的娃娃頭,將滿是風霜皺紋的老臉緊貼在娃娃頭的髒污小臉上,眼中蓄著淚,但唇角卻流露出感恩的笑意。「媽媽好想妳,成妍……是不是也想媽媽呢?」

娃娃的布面臉龐木然無表情,被李夫人拿唇膏搽上鮮紅色彩的嘴巴淺抿著,深褐色的釦子眼睛看似已用針線縫補過無數回了,但此刻卻仍顯得搖搖欲墜。

李夫人不斷溫柔愛撫著娃娃那洗到已起毛球的臉,乾瘦的枯手來回摩挲,眼淚忽地滴落在手背上。「既然會想媽媽,為什麼卻不回來看我呢?媽媽只想……就只想再看我的寶貝成妍一眼哪!」

這淚水之中,滿載了一個身為人母的懺悔與她不斷落空的思念。

女兒從小到大都很優秀,不管做任何事,總是想盡辦法爭到第一,圖的無非就是企求長期漠視女兒的母親能偶爾回過頭來,溫柔地、讚賞地、充滿母愛般的好好看她一眼。

但身為母親的時候,李夫人從來不曾給過女兒一記溫柔滿意的微笑。

當初一知道自己懷了女兒,李夫人甚至動過打胎的念頭,還是丈夫苦口婆心勸了又勸,她才按捺下害怕生出女兒卻不得丈夫與夫家疼愛的恐懼,熬過辛苦的孕期生下女兒成妍。

但身為釜山李氏長房長媳的深層恐懼,卻從沒一日停止過折磨她!任何瑣事都能變成猜忌利劍傷害她的婚姻關係,或危及長房長媳的名份地位。她害怕溫柔卻四處流情的丈夫不愛因策略聯姻而結合的她;害怕丈夫移情別戀貪愛上其他的野花野草拋棄了她。甚至每回當丈夫深情望著寶貝女兒,眼中流露出溫柔父愛的剎那,她都害怕自己會因心中竄動的強勁醋意而錯逼自己做出傻事!

她……她竟是這樣的母親,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嫉妒。

女兒活著的時候,她從沒認真做過一天稱職的好母親。每天每天,都只活在害怕被丈夫拋棄、擔心丈夫一踏出家門便再也不願回家的焦慮之中,經常以淚洗面,經常莫名咆哮,經常疑心猜忌隨時有人要來搶走她家的男主人……。

等到女兒出嫁,整場婚禮之中,旁人都不捨地哭,只有她嘴角揚起的笑容從頭笑到尾。心想著:終於啊,終於少一個瓜分丈夫的愛的人了呀!

但她自始至中都明白,女兒從沒有瓜分掉丈夫對她的愛過,因為丈夫根本從來就沒愛過她。

於是,當成妍在那棵丈夫親手栽重的銀杏樹下上吊自殺的死訊一傳回娘家,李夫人知道,她不僅一瞬間失去了女兒,也等於永遠失去了唯一愛著的丈夫。這鋼鐵般的殘酷事實徹底擊垮了她,從此以後,她再沒資格成為一位母親,或是一位妻子。

只有在瘋顛的世界裡,她才能一遍又一遍重新彌補自己曾經錯得離譜的母愛。

「成妍好聽話,都會乖乖聽媽媽的話,從沒惹媽媽傷心過的對不對?」李夫人輕擰布娃娃臉上微凸起的小鼻子,彷若眼前的「女兒」仍是那個像從前一樣事事聽從的小女孩。「媽媽的眼淚都快流乾了,因為太後悔沒有好好疼愛成妍,就快流不出眼淚來了……嗚……我不配當媽媽……。」

她的手撫著娃娃一頭雜亂長髮,結痂的手指頭插入髮絲之間,無力梳開打結糾纏的亂髮。

布娃娃下半身早已毀壞遺失,留下的,就只剩這顆破損髒污的娃娃頭顱了。

「媽媽知道錯了,媽媽應該好好愛妳的,應該……應該早該發現妳只是想要媽媽溫柔地哄哄妳,甜甜地喊妳一聲寶貝女兒的,是不是?可是,媽媽居然連一次也沒有對妳做過!」

深沉的懊悔之淚盈滿眼中,一滴一滴如斷腸血淚淌了下來。

浸濕娃娃毛躁的雜亂長髮,浸濕它斑剝的布面臉龐,也濕透了那雙不安份的釦子眼睛……。

「女兒……成妍哪!媽媽別無所求,如果妳肯原諒媽媽,就回來再讓我看一眼吧!」

被李夫人握在手中的娃娃頭表情仍木然地似是無動於衷,但搖搖欲墜的釦子眼睛卻在昏暗的燈光底下閃了幾下,下一刻,糾結的髮絲竟倏地開始往地面無止盡地蔓延生長!雜亂的長髮緊緊包纏住李夫人枯瘦如柴的身子,彷彿回應她請求似的用盡力氣抱緊了她!

「……!」李夫人雙眼睜開,胸口被纏縛得幾乎快無力呼吸。但她絲毫不畏懼,難得清醒的眼神中反而充滿期待,雖不知等在眼前的會是什麼,但她情願再耐心等待這麼一次。

粗糙的髮尾如利針般猛地往前一戳,居然筆直刺入李夫人的雙目之中!

鮮血如柱噴出!劇痛貫穿整個身心,李夫人疼得忍不住閤上眼皮,但戳入眼中的頭髮卻仍不罷休,狠狠穿過爆滿血絲的瞳孔跟水晶體,不過才一轉眼,眼前的景物瞬間全失。

李夫人咽咽啜泣,唇角不停抽搐。「嗚……媽媽曉得,這是……是成妍給媽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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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仁錫眉頭深鎖,苦尋不著他想找的失物。

他眼裡藏著擔憂,不安地搓揉著自己的雙掌,腳步雖急切,每一步卻都顯沉重。

終於停下步伐,因為心神不寧,才始終沒察覺身後是否有人跟蹤他一塊兒來到這兒。

他揚手,按了建築物門前的電鈴。門上的扁額刻著「壽吉堂」三個楷體的漢字。

深紅的木門「唧」的一響,門扉半開半掩,從門縫中透出一雙彷彿想看透世間一切的猜疑眼神。那雙眼睛,在看清來人是誰之後,竟隱約透出一絲嚴厲的神情。

「請讓我進屋裡去。」李仁錫懇求道。

壽吉婆面露不耐,揮了揮手要趕人,旋即準備關上門。「『壽吉堂』不接不速之客,你請回吧。」

李仁錫倏地以手夾擋在門縫間,木門壓上他的瞬間,他喉裡怯怯地低喚道:「母……母親,拜託您讓我進去好嗎?我有、有重要的事情想請您幫忙。」

在人前總是一副慈眉善目好脾氣的壽吉婆,這會兒卻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在李仁錫的面前,連一絲笑容也無,就算是笑,也是像此刻聽聞了他的話之後,露出的這般冷笑。

「哼哼,你還當我是你母親啊?」她眉一挑,嘴角帶過一絲微慍。

一踏入屋裡,才關上『壽吉堂』的大門,李仁錫立刻雙膝就地一跪,拉住壽吉婆的衣擺心急地道出來意,央求道:「母親!求求您,拜託您,請把我可憐母親那個像她女兒一樣的布娃娃還給她吧!她已經失去成妍,再不能連從小陪著成妍長大的布娃娃也弄丟了,請您……請您可憐可憐她。」

「啪!」一掌重重打在他臉上。

「李仁錫,你到底是誰的兒子?敢這樣要求你的親生母親?」才講完,忿忿地又補上一掌。

李仁錫默默承受臉上傳來的火熱刺疼,不敢伸手去摀。怎能反抗呢?他這是在挨母親的責打。眼前的老婦是將他懷胎生下,養育他至十八歲的親生母親呀!

十八歲之後,他聽從父親李修過世前的遺命,過繼到了李家長房堂兄李峻的戶籍,長房夫妻倆多年來始終無子,而李仁錫從十八歲之後的每一天,就名正言順成了釜山李氏長房的唯一繼子。

「母親……對不起,惹您這樣生氣,可是,求求您大發慈悲,可憐成妍妹妹的母親好嗎?」

「她為什麼可憐?就因為失去了女兒?」壽吉婆揪起李仁錫的領子,像拎雞仔似的掐住他脖子,眼神中的火燄一刻也沒停過。「我還不夠可憐她?我連唯一的兒子都送給他們了!她失去了女兒,我也跟丟了兒子沒兩樣。」

已屆中年的李仁錫兩眼一紅,眼眶含著強忍的淚。

「因為女兒再也回不來,所以她瘋了,她……她瘋了,才發現自己對女兒的愛。」

「所以囉,李成妍就算上吊自殺作了鬼,也根本不會再回去找她!有哪個女兒會想去找生前不愛自己的母親?」壽吉婆唇邊揚起一抹嘲諷的笑,她捧起李仁錫的臉,笑得很得意。「那個瘋女人一天到晚等著她女兒的魂魄回去找她,兒子你說說,她的願望會不會實現呢?」

此刻的李仁錫,不再是外人面前那位氣度宏大,遇事指揮若定、侃侃而談的李會長。老婦的掌心雖然溫柔地捧起他的臉,但凝視著他的眼神,卻銳利地像隨時都能把他逼入死角。

在她的面前,他永遠都只是一個害怕做錯事,擔心又將受到母親嚴厲教訓的惶恐兒子。

冷汗沿著早生灰髮的鬢角滴淌而下,不小心便滴在母親緊掐著他凹陷兩頰的手背之上。

李仁錫鼓起勇氣,講出真心話。「兒子希望,那願望就算再卑微,也永遠不要實現。」

「哦?不要實現,為什麼?你不是李家長房最孝順的好兒子?」壽吉婆瞪著兒子誠懇的雙眼。

李仁錫閤上眼睛,迴避親生母親刺探性的精練目光。

「若是願望成真了,老人家心願已了,恐怕就再也沒有想活下去等待實現心願的意願了。兒子還寧願,她就算永遠都等不到成妍妹妹的諒解,卻能每一天都在悔恨中,繼續等待希望的到來。所以母親,求您把那個像成妍妹妹一樣重要的布娃娃還給我另一位可憐母親,兒子懇求您……。」

「叛徒!你這心肝被狗叼走了的壞傢伙!」壽吉婆手勁不小,猛地便朝李仁錫的臉上狠狠一抓。五條鮮紅的血痕驀然間劃上李仁錫蒼桑早衰的右臉龐!

 「是誰生你養你?教育你長大成材的?是誰教你開口講第一句話的?你現在居然只孝敬她?」一罵完,壽吉婆甩開他,氣得轉身便走。

是呃,李仁錫怎能忘記?又怎敢忘了呢?永遠對旁人仁慈和善的、他的親生母親,卻用一輩子的怨恨擁抱住他。他們身上流著一半相同的血,然而母親教會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恨李家!

「母親大人……,」依然長跪在地的李仁錫伸手攔住壽吉婆,一把環抱住她,直到此刻,才終於忍不住落下心痛的眼淚。「求求您,求您不要奪走她對女兒的思念,娃娃……娃娃就是她的一切了,弄丟了那布娃娃,她就……就再也沒臉活著承受對女兒無盡的懺悔了呀!」

「你到底是像誰了你?這沒用的樣子是像你父親還是不像你父親啊?」壽吉婆忽地尖聲大叫,返身便從牆面上整排藥材櫃中抽出一格,粗魯地揪出布娃娃頭,扯著娃娃亂成一團的毛躁頭髮,惱怒地在李仁錫的眼前甩來甩去!

遭火場濃煙燻得污黑的娃娃頭被丟在地上,滾了幾下才滾至李仁錫跪腫的雙膝前。

「滾!回去好好當你的孝順兒子吧!你情願你那可憐的母親這樣瘋瘋顛顛地活著,好啊,我倒要睜大眼睛仔細看著,她究竟還能瘋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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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姊,就讓阿遼大哥一起去嘛,不是說人多好辦事嗎。」曹如娣滿臉期待,如此親暱喊道。

「還有另一句妳沒聽過嗎?人多嘴雜是非多。」以曹以柔的個性,直接潑對方冷水是正常的。

一直跟在她們身後,聽這對姊妹鬥了半天嘴,始終沒開口的三鬼遼一手裡拿著相機,沿路不停取景拍照,他忽然停下腳步,輕咳幾聲引起前面兩人的注意,終於說話了。

「咳咳,別誤會,我沒有跟著妳們,我現在的工作是在做田野調查。」

聞言,走在前面的兩姊妹同時回頭,一個是眉開眼笑,另個則是一臉冷冽。

「所以?」曹以柔問,語氣真的不太友善,甚至還包含了些許不耐煩。

「所以,」三鬼遼一雙手一攤,聳了聳肩。「我們其實是各走各的路。」

「各走各的那就好,我們要回去那一晚的失火現場,所以應該跟你不同路。」

「是嗎?真巧,聽當地人說,那天晚上的火災並不單純,我剛好也要去那邊採訪一下附近居民,順便蒐集些可以用的鄉野怪談,再拍些照片,夠精彩的話就可以在期刊上發表了。」

「阿遼大哥你也會講韓國話嗎?不然怎麼跟這邊的大叔大嬸聊?」曹如娣一臉好奇。

只瞧三鬼遼一嘴角一抿,露出了個深不可測的微笑。他的笑,跟他的人一樣,會給人一種似在揶揄這人生有多荒謬可笑的錯覺。至少,會讓曹以柔產生這種錯覺,所以她討厭他嘴角那樣的笑。

這揶揄的笑令她想忘掉都沒辦法。那一晚,從火場救出她,將她摟在懷裡時,身為救命恩人的他,嘴角就掛著跟現在一模一樣的,對旁人的認真態度卻嗤之以鼻的討厭笑容。

驀地,三鬼遼一收起笑,神色一斂,目光射向前方。「很可疑,這時候就有人來看熱鬧了嗎?」

曹如娣驚呼:「不會吧?現在才凌晨四點鐘耶!一般導遊不會在這種時段安排行程的啦!」

天根本還未亮透,一盞又一盞灰濛濛的路燈籠罩著整段通往李家長房祖屋的道路。被燒得焦黑的傳統韓屋前半部近乎全毀,青瓦碎裂一地,房舍破敗頹傾,院落中滿是未清除的毀損傢俱,和看熱鬧的人留下的垃圾。實在很難想像,不過就在幾天之前,它還像一幅古樸優美的旅遊風景畫似的出現在他們眼前呢。

「噓,小聲點,對方聽得懂中文。」曹以柔壓下小妹那顆看起來非常「暴走」的變形米粉頭,警告她小心別在這個時機點曝露了身份。

「是喔,也是台灣人嗎?」曹如娣就著昏暗天色,半瞇著眼,很認真地在辨識。「咦?好像不是耶,在燒焦廢墟裡走來走去的那個人不就是……?」她扭頭,瞪大雙眼企求二姊肯定的回應。

曹以柔點了點頭,回應的卻是另一句話。「的確是很可疑。」

三鬼遼一回眸,又露出那抹看似揶揄的笑,表情卻多了點上工時的認真。「目標確定,開始搜證。」

彷彿天生就是個適合這樣躲在暗處等待獵物的狩獵者,他毫不在乎周邊環境是否令自己曝露於危險之中,立刻跪倨而下,將自己高挺的身軀藏於頹倒磚牆與野草之間,舉起專業級的相機邊按快門、邊不停調整焦距,銳利的眼神緊盯鏡頭內那位比他們更早抵達災後現場,此刻像正在尋找什麼重要東西似的意外造訪者。

「阿遼大哥,」曹如娣蹲低身子,慢慢靠近他,崇拜地喊著。「這樣算不算偷拍呀?」

「妳看動物星球頻道的時候,會問躲在改裝吉普車上,正用鏡頭在紀錄美洲豹殘暴啃食受傷獵物過程的攝影師,他是不是在偷拍嗎?」

「二姊,妳不覺得阿遼大哥講話很幽默嗎?」曹如娣瑟縮在兩人之中,轉頭小聲問曹以柔。

「擦鼻涕,妳好吵,不想待著就先回去睡覺」。曹以柔沒給她好臉色,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緊盯住在廢墟中移動腳步的那男人。

「這男人有點眼熟,我是不是也在哪裡見過他?」三鬼遼一問。

穿梭於殘磚破瓦之中的男人彎下身,嘗試翻揀起瓦礫堆內的雜亂物品,他小心挑揀,堅毅的神色之間透著一絲焦急,似乎,急著想找到某樣應該仍遺落在此處的東西。

髮絲間夾藏的灰白髮色,彷彿轉眼間又多了許多……。

那一定是樣非常重要的東西,否則,怎會天還沒亮就急著要來找呢。

曹以柔目光清亮,眼底閃過一抹慧黠,冷靜回答道:「他不是看熱鬧的人,是這屋子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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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養了幾日,仍未見曹必魯的氣色好轉,原本紅潤飽滿的福氣臉才沒幾天就清瘦了不少。

具俊河為了方便就近看顧乾舅,連日來都陪著曹必魯一塊兒夜宿「舍廊齋」。

今天一大早,他的舅舅李仁錫會長還特別請廚房的大師傅燉了一鍋以童子雞熬成的上好蔘雞湯,專成派人送去「舍廊齋」給曹必魯滋補元氣。

具俊河當著送餐專員的面,親自收下舅舅對貴客的貼心款待。

關上大門,轉過身準備把這鍋蔘雞湯端進屋裡,此刻曹必魯應該還在睡,他可以等乾舅醒了再送入乾舅房中。

才一轉身,他就呆怔住,以為是自己這幾日太累,以致於恍神了。

「……。」他雙眼泛紅,竟微微地疼著。

在他眼前的不是別人,不就正是大夥兒忙得焦頭爛額想趕快找到的,他那匆匆留下遺書上吊自殺後才沒多久,至陰的鬼魄卻馬上被人偷走的妹妹具恩芝麼。

「恩……恩芝?」

此刻眼前所見的影象,究竟是真的存在於眼前?還是他的幻想?是恩芝嗎?若真是恩芝,這又是恩芝已死魂魄中的那個一部份呢?一大堆疑惑盤據在具俊河腦海中。

他隔著起霧的眼鏡鏡片,在心底一遍又一遍要自己冷靜下來。

彷彿半透明的身影飄搖晃盪,倒吊著半懸在天花板的橫樑上,散亂的長髮也倒垂著,死白的臉上露出一對只有眼白的雙眼,眼角、口、鼻之間不斷湧淌出黑色的不明液體,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具俊河穿著襪子的兩腳前。

具俊河不曉得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怎麼覺得那詭異奇怪的液體在滲進木質地板的縫隙間之前,好像會先幻化成難以計數的黑色蟲子,然後才爭先恐後蠕動著鑽入木質地板中。

他抬起頭,仰視著前方懸掛在他面前橫樑上頭的倒吊身影,閃爍的眼神透露出他注意到的事。

是無窮花。緩緩淌著黑色黏液的嘴,銜了一朵盛開的無窮花。

「是恩芝嗎?」具俊河手捧托盤,盤中盛著才剛燉好的上等蔘雞湯,他跨過黏稠的黑色液體,往前移動步伐,又再問了一次。

對方先是點了點頭,而後竟又悵然地搖了搖頭。淡紫色的花瓣也跟著一塊悵然搖晃。

這是什麼意思?具俊河被搞糊塗了。

也難怪他會覺得迷惑了,眼前的影象其實並非著的那麼具象而真實,那纖瘦蒼白的身影,彷彿投影畫面般地在他面前搖晃擺盪,或許就是因為自己這幾天太忙碌,心思又太混亂,才會出現像現在這樣的妄想情節吧。但對方卻真的回應了他的詢問,點了頭又搖了頭……。

他決定不去理會心中的這混亂妄想了,再往前邁開步子。

屏風之後的長廊上,左右各有兩間房,一間是曹家姊妹的,一間則是乾舅曹必魯睡在裡頭。

那身影又搖了搖頭,朝他深深嘆息。

是妄想,是妄想,眼前的絕不可能是恩芝。

恩芝不可能嘴裡銜著一朵無窮花來到他面前的,他妹妹不管是人是鬼,都不可能知道他為何獨鍾情於無窮花的原因。

他從不曾告訴過任何人,他珍愛無窮花,勝於「夫人莊園」中的任何一朵花。

那抹像極了恩芝的身影擋在他面前,似是在阻擋他前行。

「就算是恩芝,也不該頑皮阻擋哥哥的去路。」

覆蓋著新鮮蔘雞湯的砂鍋鍋蓋倏地移動了位置,「哐」的一聲摔在地板上,幸虧具俊河連忙慌地閃開,才沒被摔落在他腳邊的砂鍋蓋碎片砸傷。

具俊河露出不解的神情,恩芝……難道是想攻擊他?

不等他來得及反應,砂鍋內的濃濁雞湯忽然間白滾滾地沸騰了起來,湯中的童子雞肚皮外掀,被剖成兩半的雞肚中骨肉拆離。明明鍋子是擱在托盤之上,沒有爐火烹煮,湯汁卻瘋狂地沸騰著!

隨著白濁雞湯不斷地翻攪沸騰,原本被塞入鼓脹雞肚內的糯米、紅棗、薑蒜、人蔘、核桃仁、銀杏……等數十種珍貴食材,這會兒竟全都惡作劇似的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砂鍋中撥弄出來,濺得地上到處都是。

「這太過份了。」他喝道,真的動怒了。

長廊上,其中一扇門忽被拉了開來,由裡傳來詢問。「啊是蝦郎迪累瓦靠呀(是誰在外面呀)?」

「乾舅,是我,對不起,吵醒您了嗎?」具俊河露出驚訝,旋即收起先前的慍氣,小心跨過地上的凌亂食材,穿過屏風,站在長廊出入口,向正探出頭來的曹必魯解釋:「仁錫舅舅本來請人燉了一鍋上等的蔘雞湯送來要給您提神補氣的,結果被我一個粗心大意給弄翻了……。」

「哎唷,金某菜唷(真可惜唷) 」曹必魯大大嘆氣,他無精打采地向具俊河招了招手,「俊河你過來一下,乾舅有事要問你。」

具俊河回頭,不經意地朝屏風後瞥了一眼,心底猶豫著剛才發生的奇怪事件,是否該對曹必魯俱實以告?

一進房間,曹必魯也不先說明,匆匆抓住他的手便往自己那沒幾根胸毛的胸口一摸。「來來來,你來幫偶摸一摸,乾舅是不是在冒冷汗?」

「呃,是,好像是有一點。」具俊河尷尬答道。身為晚輩,突然對長輩這麼做實在覺得無禮。

「偶就覺得奇怪,我家水某(美麗的太太)幹嘛忽然跑來我夢裡頭臭罵我?」

「乾舅的太太……不是早就過世好多年了嗎?」

「嘿呀(是呀),我家水某現在是偶棉家的守護靈,一有事都會先通知,剛才偶作夢夢到水某,祂氣我怎麼都聽不到祂在跟我講話。喔,金害唷(真糟糕),病這一場什麼通天法力都沒效了。」

「那怎麼辦?」

「免驚丟(不用緊張),幸好偶有聽到重要的一句話。」

具俊河回過頭,表情好認真,盯著曹必魯說話的嘴唇,全神貫注傾聽。

「偶家水某祂說,叫偶要小心枕邊人。」大老粗曹必魯像在說悄悄話似的,唇邊漾著傻笑,摸了摸自己前額的髮片,「咦?水某的意思是我可能會在這邊再娶嗎?啊不然偶哪有機會有個枕邊人?哈哈哈,俊河你覺得偶家水某是不是要給偶機會再娶一次老婆?」

具俊河雖然聽得一頭霧水,但他非常確定,自己真的一點也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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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以柔這才總算抬起臉,正視這位站在她面前的三鬼遼一。

臉才一仰起,視線居然略過眼前的巧克力般的古銅色六塊肌,直接落在他……的身後,她眸光驀地一斂,詫異於他身後那不可思議的詭譎街景!

「擦鼻涕,妳有看見嗎?他後面?」

「看見誰?」曹如娣扭頭一瞧,立刻張大了嘴嚷叫:「哎呀糟了!三鬼先生你剛才到底有沒有付錢啊?那位租你戲服又幫你拍照留念的胖老闆衝過來咧,慘了慘了,他看起來好兇好生氣喔!」

「胖老闆?」三鬼遼一狐疑問道,流露出一臉不解的表情。

「就一位身材矮矮胖胖,嘴邊長了顆大黑痣,額頭上有一道很長的刀疤,正往我們這邊跑過來的歐吉桑呀。啊!他臉上的皮開始從刀疤那裡裂開來!嘴裡的舌頭也伸過來了啦!哇!好噁心喔!」

誰也沒料到朝他們衝過來的,根本不是活人!

「那還不快跑!」三鬼遼一想也不想,左右手各伸出一隻抓住她們,本能地只想到要快逃才行。

但曹以柔卻定定不動,沒被他拉著跑。「跑也沒用,還是站在原地別動比較好。」

果然,此時那滿臉橫肉的鬼老闆,邊跑邊狂甩著祂那張皮開肉綻的崩裂爛臉,口裡不斷嚇著青森森的濃濁鬼氣,每齜牙咧嘴地咒罵一句,那彷彿泡了屍水的黑腫腐嘴便連著金牙一塊兒爆突出口腔表面。正當怨氣騰騰的鬼老闆朝他們疾撲而來的危險一瞬間,三人竟眼睜睜看著鬼老闆的矮胖身影直接穿透他們的身軀,像詭異氣流般地越過!

「是不是?」事後,曹以柔才補說,但她這句話也顯然並非問句,她很肯定自己的判斷正確。

「可是二姊,其他的那些也是嗎?」曹如娣如臨大敵,很少機會這麼容易被嚇到。

「怎麼了?是剛才妳們說的那位又調頭回來了嗎?」三鬼遼一左顧右盼,語氣和神色還算鎮定,即使他眼中的世界無任何風吹草動,但卻出乎意料之外的信任身旁兩位半生不熟的一半同鄉。

「不是,是整條街上的……。」回他話的是曹以柔,這次換她抓住他們,領著身旁的救命恩人跟妹妹,拔腿便往前面不遠處的那棵樹葉全掉、樹身光禿禿的大樹下狂奔而去──

此時若還有機會回頭偷看一眼,他們或許就會發現,放眼望去那一整條大街上的「古人」已全朝他們三人蜂擁而來了!原本傳統民俗街上滿坑滿谷的觀光人潮,竟有一大半不是活著的!

「這一次為什麼又要跑?」曹如娣邊跑邊問,腦筋一時之間還沒辦法跟上二姊的節奏。

三人一奔向樹葉掉光的那棵大禿樹,曹以柔趕緊叫大家學她一樣抱緊樹幹,身旁兩人依樣畫葫蘆伸長雙臂抱得死緊,三人各據一角,剛好將大樹的樹身抱個滿懷。

幸虧時間算得夠準,幾乎也就在同一霎那之間,數不清的孤魂野鬼一湧而上,推擠著想掠奪他們或許會因恐慌驚惶而嚇到出竅的迷惘生靈。

光禿的樹枝因受靈力撞擊而不住地顫抖,陣陣陰風惡意撲襲,脆弱的枝椏竟遭摧折掉落,紛紛砸下來打在他們的頭上和肩上!

此時,三鬼遼一一手緊抱住大樹,另一隻手居然「職業病發作」開始操作起他扣鎖在腰間皮帶上的一具隱藏式攝影機,邊啟動機器還不忘向「專業人士」詢問:「妳說的那些東西在哪裡?」

曹以柔難得動怒,凶狠的眸光眼看就要噴火,話也講得不留情面。「拜託這位先生你先專心求生行不行?免得等一下拖累到我們,我們姊妹倆可沒什麼能耐去救不想活的人。」

就在曹如娣正想出言安慰一下剛被二姊的怒火燒到臉色鐵青的三鬼遼一之際,忽然發覺他們的身下竟驟然傳來一股非常詭異的劇烈震動!

三人同時將臉朝下一探,只見他們腳底下踩著的濕潤土壤間,不知為何竟飄散出一股黑黯之氣,黑氣嬝嬝環繞,在大樹四周自然形成一堵濃濁的霧牆。

原本那群惡狠狠撲向大樹,想將眼前這三名外地人生擒到手的孤魂野鬼,像陡然驚覺不慎誤觸險地似的,一隻隻全被比祂們怨氣更沉重的陰森霧牆給彈得老遠,吃了悶虧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又應了老爸的那套理論,」曹以柔淡淡道,見身旁兩人還沒動作,催促他們:「還不快離開!」

「老爸的什麼理論呀?二姊?」曹如娣手腳都麻了,蹲在地上整理衣著,退避的動作比其他人略遲了片刻,但,不過就晚了四五秒而已,她的米粉頭新造型竟然就這麼硬生生慘遭破壞──

一隻醬青色的腐爛手掌冷不妨從濕黏的土壤中竄出,一把攫住曹如娣的短捲髮,轉瞬間又竄出三、四隻黏稠潮腐的發爛之手,搆長了也想一起揪扯少女的珍貴髮絲!

曹如娣沒料到會有鬼對她下這種「毒手」,疼得她哇哇大叫,用中文又哭又吼:「喂喂喂,是誰出的鬼主意呀?不能亂扯我的頭髮啦!這種玩笑開太大了,我這顆頭很貴,花了我兩學期存到的零用錢才去燙的耶!不能……不能再扯了啦!」

護妹心切的曹以柔也沒多想,揚手便迅速朝那顆蓬鬆的米粉頭以手刀劈下!腐爛的手先是怔了怔,似乎領悟到這舉止造成不了殺傷力,遂更發足了狠勁拉扯曹如娣的頭髮。

「噢!好痛,我的頭……。」曹如娣眼中含著淚水。

模糊的淚眼視線中,彷彿看見好多張腫脹發爛的青腐臉龐貼近她眼前,每一張陰森逼人的腐臉都咧開裂到耳旁的嘴,捉弄似的咯咯笑著伸長了舌頭想要舔舐她的臉。

「喀嚓!喀嚓!」一連閃了好幾次刺眼的白色激光!

曹如娣被強光閃得睜不開雙眼,眼淚終於不爭氣地被逼了出來。但很神奇的是,雖然頭皮間刺麻麻的疼痛感仍在,但她卻感覺頭上的拉扯力量一瞬間驟然消失了。

三鬼遼一手裡握著相機,對準曹如娣受到驚嚇的哀怨臉龐,和她那顆捲度好像被拉直了不少的變形米粉頭,接連按下閃光燈和快門,沒想到這動作,竟令那些惡意的腐壞之手嚇得退縮遁逃。

曹如娣仰起哭花的小臉,望著三鬼遼一冷靜沉著的攝影架式,無由來地竟哭得更加聲嘶力竭:「嗚哇……二姊,對不起,我也不想當小三的啦!可是……可是妳的李大吉實在是太酷了啊!」

話才剛講完,雙眼一翻,人就昏過去了。

 

【註1】:韓劇「大長今」當中的兩位主角,女演員李英愛的古代宮女及醫女造型曾造在亞洲造成一股模仿旋風。

【註2】:韓劇「推奴」中的男主角,戲中角色為一名靠追捕逃亡奴婢賺取賞金的奴隸獵人,形象剽悍粗獷,卻對初戀懷抱無比堅貞的癡情,每次出場總不忘展露一身健美的古銅色胸肌與腹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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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仁錫會長安排他們父女三人入住於「無窮花韓屋村」裡象徵高級房的「舍廊齋」。這「舍廊齋」本身就是座仿照傳統韓屋所建的古典建築,就連建材用料都幾可亂真,在古代朝鮮時期,舍廊齋即是提供家中主人臨時休息,或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

年輕人哪,終究是青春無敵,才不過休息了一天,精力和元氣就都恢復得差不多了。

「二姊,阿爸還是不太舒服嗎?」見曹以柔從舍廊齋的高級房中步出,曹如娣探頭問。

「嗯,阿爸一直嚷著說他的頭暈暈的,耳鳴的情況也時常出現。」

曹如娣憂心忡忡,從門縫中偷看阿爸躺在臥鋪上的疲憊身影。「那怎麼辦?都虛弱到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了,真的不需要再去看醫生了嗎?」

曹以柔唇角淡淡一撇,似笑又非笑。「妳看我們家阿爸每次出問題,什麼時候去看過醫生了?」

「所以二姊,阿爸這次的問題也是那個在亂他嗎?」

曹以柔輕聳肩,卻也未置可否。「我怎麼曉得,妳等阿爸好了以後再叫他自己告訴妳。」

既然父親還在「閉關」休養中,那隨行修業的姊妹倆自然也就多了幾天「修業假」。兩人討論了一陣之後,決定就留在俊河Oba他舅舅經營的這處觀光韓屋村到處逛一逛吧。

姊妹倆才逛了沒一會兒,就有如置身於韓國古裝劇的布景街之中的錯覺……。

四周皆是她們只有在電視劇中才會看到的朝鮮古代街景與房舍建築,繁華街道上,齊聚各式頗具韓風的紀念品攤位,賣的雖然是現代民俗工藝品或韓國當地美食,但販售的店家卻一個個都「非常入戲」地穿戴起朝鮮時代的百姓服裝,高聲吆喝著要經過的貴客們賞臉掏銀子買幾樣回去。

「酷耶,那邊有在租借戲服,二姊,我們也去租兩件來演長今跟連生偷溜出宮好不好?」【註1

「沒興趣。」曹以柔想當然是一口回絕了。

「可是,好像真的很好玩的樣子說……」曹如娣馬上裝起傳說中的宅男女神,學人家瑤瑤那樣,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嘟起嘴,眼巴巴遙望著租借戲服的店家。下一秒,她兩眼發亮,先「啊」的一聲嚷開來,揚起手指,滿臉不可思議地尖叫道:「哇~是李大吉耶!那個男的好敢吶,竟然敢穿這種破破爛爛的戲服拍紀念照?可是,嘖嘖嘖,真的連胸肌都在發光了耶!」【註2

曹以柔皺了皺眉,顯然不太能感同身受為何身旁那位哈韓流明星哈到猛流口水的小妹,為何講得出「連胸肌都在發光」這種超熟齡的話?

讚歎的目光從對方條理分明的六塊肌慢慢往上頭移,然後……大吃一驚!無聊了一上午的曹如娣終於發現能令自己振作精神的醒腦藥,她興奮極了,狂拍曹以柔的肩頭。「二姊!二姊!不是我太入戲喔,但是妳的李大吉真的來追捕妳了!」

曹以柔痛得想揍人,她按捺著幾乎快竄升起來的慍氣,撇過頭,冷瞪曹如娣。

但向來總是畏懼在她冷酷「淫威」底下的曹家小妹,此刻眼角眉梢卻都是笑,詭異的像是在以淺笑無聲的告訴她「二姊妳完了!」這句話。

還來不及徹底參透曹如娣究竟在笑什麼呢,便已聽到一記低沉的中文自她背後傳來,正確來說,說話的音源應該是由她頭頂傳來的──

因為對方顯然很高。可惡,怎麼整片頭皮都變得熱辣辣的了?難道會是之前的辣炒年糕誤事?

「這麼巧,又碰到妳們兩姊妹,這次應該還沒發生什麼災情吧?」

「是啊是啊,好巧喔。」曹如娣點頭如搗蒜,笑得嘴角一點也不會僵硬不自然。

曹以柔的個性本來就彆扭,任何時候都希望保持低調,壓根沒預料到會在這種地方遇到熟人,好不容易才放鬆的心情倏地又緊繃回去。不對,現在向她們問候的這位根本連熟人都算不上。

都是因為那一夜的意外,才害她現在必須忍受這種尷尬又陌生的熟……。

「那天救火救得太匆忙,還沒來得及跟妳們自我介紹對吧,兩位好,我是一半一半台日混血,日文名字叫三鬼遼一,這是我的名片。」對方身上的戲服還沒脫下,從腰包抽出名片朝她們遞上。

曹如娣向站在原地不動如山的曹以柔使了記眼色,用氣音悄悄講:「二姊,名片。」

不料,還沒等曹以柔回應,三鬼遼一的身影已先繞過她一圈,站定於她面前了。

「阿柔小姐,正式見面,這是我的名片。」

曹如娣再也忍不住了,憋了好半天,終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哇哈哈哈,哎唷喂呀,好正式喔,二姊,而且還是阿柔小姐耶。」

曹以柔知道這會兒自己的臉色鐵定非常、非常的難看。該死,是不是連耳根也紅了?

她伸出手,訥訥收下那張名片。名片上印著對方的日文名字和中文譯名,原來這位三鬼遼一是位得過幾個獎項的攝影記者,以個人工作室的名義接案子,曾與不少出版社或傳播媒體合作過。

曹以柔唸出對方的個人工作室名稱。「攝魂?」

「對耶,好特別,我剛剛都沒發現,怎麼會有人用這麼不尋常的名字當工作室的招牌啊?」曹如娣發現,二姊果然比較敏感。

「因為我的專業就是拍攝有靈性的靈魂,對於一個攝影記者來說,能捕捉到蒼生中最驚心動魄、震駭人心的一剎那,單單只要那一張照片,就算是攝影者的靈魂縮影了。」

此人的言談十分具有深度,但整體造型若以現代審美觀而論,卻怎麼看都覺得他像是頹廢型男界中的「混搭犀利哥」。

頭上半長不短、挑染過的枯草亂髮以橡皮髮圈綁起一撮掛在腦門後,左耳戴了一顆骷顱頭造型的黑鑽耳環,身上的「單品」則是件咖啡色棉麻布料的古裝戲服,敞開的及腰背心讓厚實富彈性的六塊肌非常豪邁地不斷跟街上路人打招呼。

在他胸前掛了一張臨時向「無窮花韓屋村」申請來的採訪證,配戴在腰間的多功能皮製腰包看上去很復古,若非剛才見他從腰包內掏出名片,也可能會被誤認是跟戲服一整套的配件,底下那條LEVI’S七分反摺牛仔褲,讓他自然露出了精壯而線條俐落的小腿,然而,最離譜的是,腳上那雙麻編的落魄草鞋居然還跟七分牛仔褲非常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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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火燒毀了李家長房祖屋的正房、庫房和數間別屋,起火原因警方雖然仍在調查中,但災後現場卻頓時成了附近居民及觀光客的圍觀新景點,曹家父女當然也就不方便再暫住於此了。

「再這樣打擾下去怎麼好意思咧!麥啦,麥啦(不要了啦),偶棉自己可以去找旅館住啦!」

「那怎麼行!俊河的貴客就是我的貴客,何況曹大哥是專程為了我們家成妍的事跑這一趟,怎麼可以怠慢了你們一家人呢?我們的這韓屋村,不就是全釜山最道地的傳統旅館了嘛。」

就瞧兩位都算是具俊河舅舅的中年男子互相抓住對方的手,一來一往推拉著彼此,不瞭解情況的人,說不定還會誤以為他們是在為了何事起爭執了呢。

李仁錫將一行人請至自家經營的「無窮花韓屋村」,突然遭遇大火,兩手空空來不及收拾任何行李的曹必魯脖子上還掛著他的大聲公,身上沾滿灰燼和汗垢的洞洞汗衫也還沒時間換下來,一身篷頭垢面地杵在韓屋村的牌坊大門前。

「乾舅,您就先住下來好好休息一會兒吧,不然仁錫舅舅說什麼也不會安心的。況且,小柔跟小如也被折騰了一整夜,兩姊妹現在應該都累得想趕快躺平了才對。」具俊河也勸道。

曹必魯回首瞥了一眼,兩個女兒全都累出了黑眼圈,他不捨地嘆了口氣,終於讓步了。

「那好啦,偶棉就暫時再打擾一下,等養好精神,就不跟俊河的舅舅客氣了后。」

其實,曹必魯會突然變得這麼「盧」是有原因的。只是這原因,他暫時還不能讓旁人知道……。

凌晨的那場無名火,火勢凶猛又嚇人,燒得實在離奇詭異。

要不是他昨晚跟俊河還有他舅舅聊天喝茶喝得太多,睡到半夜因為尿急才爬起來上廁所,若依他平日一躺下去就非得睡到自然醒的睡功,那場火說不定會把燒死他!

只不過千想萬想,曹必魯都不願意相信李家的親族之中,有人會因為怨恨他們想來帶走李成妍的牌位跟骨灰,就下毒手想這樣置他們於死地。

要下這種毒手的風險實在太大了,畢竟當時長房祖屋中還有李夫人、李仁錫和具俊河呀。

一行人跟著李仁錫穿過香茶室前的長廊,只見香茶室內端坐著幾位頭戴珠翠髮飾,穿著鮮豔傳統韓服,像在學習茶道之藝的師奶級大嬸,正端起茶杯儀態端莊地秀氣品茶。

「阿爸,這幾個是人還是鬼呀?」曹如娣靠近曹必魯,壓低聲偷偷發問。

曹必魯瞪了一眼,受不了的猛搖頭。「這間屋子裡,看來看去就偶棉幾個最像冒失鬼啦!」

「阿爸,記住,那個字千萬別隨便說出口。」走在後面的二女兒曹以柔突然出聲提醒他。

「齁,二姊最愛大驚小怪了,反正古代朝鮮鬼又聽不懂我們講中文。」

曹以柔加快腳步,匆匆超越過曹如娣,兩人擦身之際,她板著臉,一臉酷樣沒表情地丟下幾句話:「擦鼻涕,妳最好再大聲一點,看見旁邊那面大鏡子了沒?實在很丟臉耶。」

真!的!是很丟臉了。

曹如娣一仰頭,望向牆邊那片大面鏡,才一瞧,整張臉瞬間紅透。

鏡中的自己穿了一套被濃煙燻得又黑又髒的小熊維尼睡衣,失火當時,因為曾跪趴在地上爬行,慌亂之間不小心蹭掉了幾顆釦子,就瞧原本非常「卡哇伊」的排釦睡衣造型,那半敞的衣領,這會兒竟然因為鬆脫了幾顆鈕釦而自行褪到了她的粉肩位置。

眼前這副挫樣,不只俊河Oba看見了,就連整片鏡子後的那幾位觀光客大嬸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真想一頭把鏡子撞給破算了……可不是嘛,此刻,那群大嬸個個動作整齊劃一的撇過頭,目露凶光瞪著她,像是恨不得要把愛亂講話的曹如娣給瞪到自燃謝罪似的。

好可怕的一群女人,簡直比厲鬼還恐怖……惹不起的,還是腳底抹了油就快溜吧!

曹如娣邊跑還邊追著曹必魯抱怨:「阿爸你很不夠義氣耶,明明就是生人氣味,講話幹嘛還故弄玄虛,害我真的把人家當成古代鬼,這下誤會大了啦!」

唉,曹必魯在心中又暗自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那件他不能告訴旁人的事情了。打從來到釜山以後,也不知是從幾時起,他突然發現,自己生理上水土不服的情況竟然嚴重到影響到了靈能感應的能力。

昨夜發生大火之前,他甚至居然沒感覺到任何一絲會出事的徵兆。

目前他的靈能感應力正快速流失,不要說是分辨生人或鬼魅之氣了,恐怕就連有隻無頭鬼正懸吊在他面前的樑柱上晃呀晃的,或者是瀰漫於韓屋村四周的濁黑陰氣,也都嗅不出一丁點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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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太浪漫了吧!」愛作夢的純情少女曹如娣眼中竟閃爍著羨慕之情,但下一刻,自己也終於被人給抱起來了!只不過,是和二姊不太一樣的「待遇」就是了。

「阿如呀!嚇死阿爸,偶快替妳棉擔心死了,真怕妳棉兩個睡死在房間裡面出不來。」曹必魯身上穿了件台灣夜市到處有賣的小洞洞汗衫,渾身上下全是被濃煙燻黑的油膩汗臭,脖子上套著自備的塑膠筒大聲公。即便在危難當頭的失火黑夜中,怎麼看都很台的造型,竟令美夢破碎的曹如娣哭笑不得。曹必魯俯下臉,湊在小女兒臉上,對著她又親又抱。「來,阿爸趕快來給妳秀秀一下!」

「很噁心耶你,阿爸!」曹如娣哇哇大叫。太不公平了啦,她羞惱地撇頭朝「幸運的二姊」望去。

然而,被曹家小妹視為幸運降臨的曹以柔,可一點也不覺得被個陌生男人抱著不放是件幸運之事。陌生男人的胸口貼在她身上,砰通砰通的心跳聲劇烈地抵觸著她沒有袖子遮蔽的肩膀。怎麼會幸運呢?她甚至連想請對方把她給放下來的造句能力都沒有,可惡!這些韓語到底要怎麼講?

男子的眼珠是黑褐色的,深邃得像望不見底似的,但他盯著人看的眼神卻給人一種很放肆的感覺。「安全了,可以放妳下來了嗎?」

「你、你怎麼會……?」曹以柔太驚訝,錯愕的表情一反平時的從容鎮定。

「中文嗎?」男人撇嘴,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身上有一半台灣人的血,講台語我也通。」

曹以柔被放下,赤足落在韓屋前的院落草地上。「謝謝你救我。」

「不客氣,來幫忙救火的時候忽然聽到有個胖子著急地用台灣國語在呼叫他兩個女兒,我也不管誰是阿如誰是阿柔,總之先救了再說。」

瞧對方說的稀鬆平常,但曹以柔的臉色卻不太好看。

雖然非常不想點頭承認,但他說的胖子是她那位有顆渾厚啤酒肚的阿爸沒錯,而她也的確便是阿爸口中的阿柔沒錯。嘖,都跟阿爸警告過多少次了,拜託要他別在外面這樣叫她……。

「那,」一半是台灣人的男人意味深濃的瞥了曹以柔一眼,「妳是阿如還是阿柔?」

就算再不甘願回答,但救命恩人的心中的疑問,她似乎有責任為他解答。「後面那個。」

「好,瞭解。」對方顯然瞧出了她的尷尬,不再打破沙鍋問到底,轉身準備再去別處搶救。

前棟幾間屋子已被大火燒毀,人群全聚集在傳統韓屋的主屋前,左鄰右舍都跑來幫忙提水滅火。李仁錫在混亂人群中穿梭,臉上寫滿焦急,目光來回盯著主屋內可有絲毫動靜。

他雙眼突然一亮,像總算看見了曙光,他唇齒發顫,望著正從主屋中將李夫人給揹出來的具俊河,李仁錫連忙衝上前。「啊!謝天謝地,救出來了!是母親沒錯!」

「放我下來,我……我要回去,我的寶貝女兒說要回來了……。」具俊河背上的李夫人灰白交雜的頭髮恐怖地散落在肩頸上,不停扭動的年邁身軀一點也不肯配合,在外孫的背上又抓又打,沙啞的喉嚨彷彿像滾了熱水似的狂暴厲叫。「讓我回去……我要、要回去接她!」

李仁錫見老母被外甥從火場中救了出來,連忙衝上前,察看李夫人身上有無受傷。他情緒激動,原本沉穩的個性竟在眾人面前失控,難得的哭濕了雙眼。「對不起,害您老人家受到驚嚇了。」

「不要攔我!我要回去,成妍……成妍回來了!我的寶貝女兒要回來了!」李夫人嘴裡嚷道,不斷回頭望向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的主屋,眼前所見全是沸騰的火燄,火光一簇又一簇倒映在她詭異地透著笑意的眼瞳之中。

「咯咯咯咯……太好了!太好了!我的乖女兒成妍終於要回來媽媽的身邊了……。」

「母親……」不忍神智不清的母親被困在回憶的囚籠,李仁錫忍不住哽咽,狠下心決定對母親道出她十八年來始終不願面對的真相。「成妍……成妍已經死了,可是我們……還活著呀。」

沒想到,李夫人聽了,竟未再賞他巴掌,也沒有對著他爆跳如雷高聲咆哮,竟只是咧開嘴繼續咯咯的笑,儘管皺紋爬滿蒼老臉龐,但卻寫滿了神秘的期待。

「嘿嘿,是啊,是死了,」李夫人終於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但她接下來說的話,卻足以嚇壞還在火場中搶救的所有人。「可是……馬上就會再回來了,我的女兒成妍啊……就算是死了,不管要經過多久,終究還是會再回到媽媽的身邊來的。」

暗夜中的這把無名火,燃燒得狂妄而又難以壓抑。

眾人心中無端竄起的恐懼以及疑惑,也正以燎原般的速度攻陷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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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到都快天亮了,睡意才終於擊潰曹以柔疲憊卻清醒的意識。

真好,終於可以睡了。她一定,一定要稍微瞇一會兒補充元氣才行了……。

就在昏昏沉沉的淺眠之間,曹以柔再次翻動身子,濃濃睡意的她不悅地皺起眉頭。嘖,好吵!

房門被倏地拉開,有腳步聲靠近。

「二姊!二姊!趕快起來啦!」有人在拼命拉扯她的肩膀,是想把她搖醒嗎?

不行,還好睏。說什麼都一定要睡一會兒才行,現在這時候絕不能再捨命陪小妹瞎扯了。

「啪啪!」臉頰一陣吃疼,連著兩記巴掌在她左臉上響起。

「二姊妳昨晚是去幹什麼了啊?累成這個樣?趕快起來了啦,快點,有燒焦的味道,失火了!」

失火!就是發生火災的意思了嗎?霎那間,危機意識勝過瞌睡蟲,曹以柔雙眼驀地一睜,冷冷瞪著壓低身子,正將臉湊在她面前的曹如娣。

「哪一間?」她一從臥鋪上起身,頭一句就先問這個,接著才曉得處理危機的先後順序。

「蛤?什麼哪一間?」曹如娣被問得一頭霧水。

「是燒到哪一間了?」

「后!哪知呀!聽見屋外有人在大叫失火,我就趕快從隔壁衝過來叫妳了啊!」身穿整套少女款小熊維尼睡衣的曹如娣噘著嘴,氣呼呼的,平常會賴床的她,從沒想過二姊居然這麼難叫醒?

「那阿爸呢?妳叫過了沒?」

「二姊!妳是不是睡昏頭了?原來的二姊拜託趕快醒過來!我剛剛不是才講過,一聽到外頭有人喊失火,就先往妳這裡跑了啊!叫半天都叫不醒,哪還時間去叫阿爸!」曹如娣孩子氣地埋怨道,抓起二姊就準備往房外跑。

糟糕!到處都是燻人的濃煙,火勢已經蔓延進內屋裡了……。

被濃煙嗆到,倆姊妹止不住地猛咳。曹如娣這下完全慌了,手心冒汗,死命掐住住二姊的手。

「別慌張,第一步,先趴下。」曹以柔知道小妹嚇到腿軟了,反手堅定地緊握住對方,冷靜下指令,曉得這麼做能有效減緩小妹緊張的情緒。她轉身趴跪於木質地板上,指了指長廊前方。「我聽見有人用中文在大喊的聲音,可能是阿爸或俊河哥,我們沿著這條走廊跪爬出去。」

「喔……,好。」曹如娣反應慢半拍,開始跟在二姊的身後爬行。

她們盡量壓低身子,讓口鼻避開飄散於空間中的嗆鼻濃煙,眼前煙霧瀰漫,能見度極差,但幸好經過的一排木造房子都還沒延燒開來,才能令她們在逃生之際,有一點稍微喘息的機會。

還沒爬到長廊的盡頭,就聽聞轉角處傳來疑似用大聲公在講話的如雷吼聲:

「阿如!阿如!阿柔!阿柔!有聽到阿爸在叫妳棉的聲音牟(有沒有)?恩燙夠睏(別再睡了)啊,官緊(趕緊)起來喔!阿如喂!阿柔啊!灰燒厝啊啦(火燒房子了)!」

「齁,有夠丟臉的耶!幹嘛叫那麼大聲啦!」一聽見曹必魯那如獅吼般的有力呼喊,曹如娣先前的慌張害怕瞬間一掃而空。苦著一張臉,此刻竟然不擔心火勢會不會燒過來了,因為愛漂亮的她眼前更擔憂的是自己這一身狼狽的落難模樣被人瞧見。「完蛋了,等一下會被俊河Oba看到我這呆樣。」

「能有機會再被看到,就算妳走運了好嗎?還有閒情逸致擔心這些,擦鼻涕小姐。」

濃煙燻嗆,火苗逐漸由兩旁的牆角縫隙間竄出,咳嗽咳得姊妹倆連耳膜都刺痛。

忽然間,長廊盡頭的轉角口猛地竄出一道身影!兩人都還沒瞧清楚對方是誰,但高挺的身影沒有半刻遲疑,火速朝她倆衝了過來──

朦朧之中,跪爬在後頭的曹如娣也看見了。「二、二姊?會不會是……?」

「拜託,我也看見了,不是厲鬼。」

才剛冷冷吐槽完曹如娣,只見曹以柔的身子竟旋即被人整個打橫抱起,那情境恰好就像韓劇中常出現的浪漫感情戲橋段。對方擁抱的力道狂野而溫柔,陌生的雙手觸碰著她的纖腰跟修長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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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住釜山李家長房祖屋的第二晚,曹以柔還是睡不好。

她趴臥,臉側著,視線恰巧對上那扇房中的木框紙門,紙門上透著昏暗光暈,房中燈影搖曳。

是因為這次沒跟小妹同睡一間房,所以才如此翻來覆去一夜不好眠的嗎?

曹以柔拉高被子,將自己埋入棉被裡,應該不是這原因才對。因為,即使到這裡以後兩人各睡一間房,但傳統韓屋設計的木框紙門隔間,隔音設備幾乎等於零,就算跟對方隔了一扇門,大半夜裡,還是可以清楚聽見隔壁房內傳來小妹曹如娣呼呼大睡的鼾聲,今晚甚至還講了不少夢話呢。

「是誰夜半悄悄走來,提著情敵頭顱示愛,含笑送上一朵天上如血般盛開之花……」

歌聲幽然傳來,聽來十分淒涼,好似古老的歌謠曲調。是誰三更半夜還在唱歌?這歌詞也真詭異,一首情歌怎麼唱得竟像催魂喪命曲?

不對!自己怎麼可能聽得懂這首歌的歌詞?曹以柔回神,急地掙開棉被,驚坐起身子。

她沒學過韓語,來到韓國這段期間,雖常聽本地人在講,但她這外國人能聽懂的話,頂多就只有類似什麼「Oba()、「EomMa()、「GimChi(泡菜)的簡單名詞。這種程度,根本算是韓語文盲。

所以,無論如何,此時此刻的她,是絕不可能有本事聽懂一首韓語歌的歌詞。

除非……曹以柔轉過頭,望著木框紙門上微光幽幽的晃動燈影。好奇心戰勝了畏懼,她站起身,慢慢走向那扇紙門,將它輕輕一推開,迎面而來的哪有什麼燈,眼前只剩一望無際的黑漆。

她覺得,這歌是故意唱給她聽的,某種不尋常的存在,刻意要讓她在這瞬間能夠聽懂……。

記得阿爸曾說過,不同國家的鬼就算講的話聽在常人耳中像是外星語,但只要「祂」想讓你懂,你就一定能懂。根據過去的交手經驗,曹以柔也明白跟往生的靈體溝通並非單靠言語,鬼的語言就像是一種「念」,換成正常人能明白的科學解釋,那所謂很玄的「念」,其實就是波的頻率。

這會兒,某種波的特殊頻率吸引到她的注意,要她繼續把這首歌聽下去──

「無窮花開不開?朝生暮死誰憐愛?為情痛苦無窮盡,花開花謝約死期,生生世世難相見,緣滅相隨捧頭顱回味……」

曹以柔忍不住皺起眉頭,打從心底排斥這歌,向來就對情歌免疫的她,以最強的忍耐極限聽完這首令她毛骨悚然的韓語歌。太可怕了,一整首歌動不動就死啊死的沒完沒了,她甚至忍不住懷疑,這會不會是一首相約殉情的歌?

步出漆黑無夜燈照明的長廊,曹以柔循著歌聲,一路行至後屋院落。

才一踏進院中拱門,她倏地踩住腳步,幾乎就在同一秒鐘之間,整個人被緊緊給抱住!

「……?」幸好,緊擁住她的身軀仍然溫暖。應該……不是鬼吧。

夜色中的後院內,李夫人整個人像無尾熊似的黏在曹以柔身上,口中唸唸有詞。「成妍啊,我的乖女兒,妳是亂跑去哪裡了?媽媽一直在找妳呢。」 

「李……李夫人?」曹以柔只能用中文輕聲道,怕過於嚴厲的口吻會驚嚇到精神失常的長輩。

但眼前的李夫人顯然根本不管她究竟想說什麼,也不在乎抱住的這個陌生女孩講的是自己聽不懂的哪一國話,激動的眼神中含滿期待,彷彿等待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女兒,媽媽的乖女兒,終於,終於找到妳了。」李夫人錯把這台灣來的女生當成是自己已逝的愛女李成妍,憐愛地撫著曹以柔的散開的長髮,眼角噙著欣慰的眼淚,淚水滴下,落在曹以柔的袖子上。「對不起,對不起,是媽媽太粗心了,真的好對不起妳啊!」

對不起。這句韓語因為經常被小妹曹如娣掛在嘴邊,所以曹以柔居然神奇地聽得懂。

「外婆!您這是在做什麼?」具俊河霍地出現,也對眼前所見的景象大感離譜。

他眼底藏著歉意,神情黯然,先用眼神向曹以柔釋出抱歉。接著便立刻上前,攙扶住緊緊摟著曹以柔不放的李夫人,他溫柔地附在外婆耳畔,柔聲勸著錯認對象的老人家。

「外婆,這位是我請來的朋友,就像妹妹一樣的,請不要嚇到她了。」

「什麼妹妹?我們家成妍才不是誰的妹妹!」李夫人雖已瘋顛,但卻仍有聽懂的時候,一聽具俊河說曹以柔像妹妹,竟突然像是動了氣,馬上嚴聲喝道。「她可是我的寶貝女兒成妍,看清楚了,是要準備嫁給你當好太太的成妍哪,具女婿你年紀輕輕,怎麼比岳母還糊塗了呢?」

具俊河與曹以柔彼此相視不語,知道李夫人把他們二人都誤認了。

在失去愛女後傷心瘋顛的李夫人眼中,倆人的出現就像註定,他們明明就是李成妍和具世勳啊。

「算了,」曹以柔開口,對著正露出尷尬糗樣的具俊河搖一搖頭。「很難跟精神已經抽離現實的老人家解釋他們不願面對的事。」

「對不起。」具俊河嘆口氣,看著被外婆緊纏住的曹以柔,向她再次鄭重道歉。

「俊河哥你應該也不好受吧,不管是對你外公或外婆來說,俊河哥親生母親自殺的事實根本令他們無力招架,人就算是過世了,但悲鬱含冤的亡魂怨氣,好像也牽引著整個家族的負面情緒。」

曹以柔甚至覺得,即使連具俊河也受到影響了。她隱約察覺到,俊河哥自從來到生母位於釜山的娘家以後,眼神間總是充滿憂愁,原本就沉默的個性變得更抑鬱了。

難道,這難以補捉、飄動在他們四週的不安情緒,都是失竊的陰魄在暗地裡作祟嗎?

對了,剛才吸引她前來一窺究竟的那首韓語歌是幾時停下來的?

她感到困惑,轉過頭,李夫人的臉親暱地湊在她貼伏在耳邊的髮鬢之間,陌生的蒼老臉龐近距離貼著她敏感的肌膚。曹以柔不自在地悄悄移開目光,卻正巧迎面就望見李夫人笑咧開滿口不齊的牙,那詭異的笑容,怎會陰森地教人這麼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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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參加人數比例懸殊的宗親會議。

在場者除了具俊河一人為外姓,其他所有趕來參與的全是李成妍釜山娘家這邊的長輩。

「不行!絕對不能把骨灰帶走!」

「沒錯,是誰允許你這麼放肆的?」

「當初就說了這門親事根本不該結的嘛,好事沒發生一件,招惡運的倒是一件接著一件來!」

李氏親族們一聽說具俊河特別從大邱帶了一幫陌生的台灣人跑來釜山李家,想要說服已出家為僧的長房李峻答應讓他們接走李成妍的牌位與骨灰,各房親戚們紛紛趕回來阻止。

宗親們擔心的自然不是李成妍的骨灰究竟是會落腳於釜山或是大邱,覬覦龐大產業利益的他們忙著搶先一步趕回長房祖屋的目的,莫不是為了「以絕後患」──了斷具家和李家的關係。

「真不知足呀,跟他那個騙走成妍的老爸一樣,『夫人莊園』都到手了還這麼貪心!」表叔道。

「哼,再接下去還想幹嘛別以為我們不知道,」穿著高雅韓服的三堂嬸瞪了具俊河一眼,手上的扇子搖個不停。「下次再跑來,是不是乾脆直接拜託會長的父親把這棟長房祖屋送給他了呢!」

三堂嬸口中的會長,即是十年前接任家族企業之一,韓屋村會長一職的李仁錫。

自從韓劇成功行銷亞洲各國以來,各地標榜傳統之美的韓屋村就成了劇組拍戲的搶手景點,原本便擅於經營觀光旅遊事業的釜山李氏集團,早在十五年前即已在自家收購的土地當中挑中一處,創建了每年都能吸引大批觀光人潮的「無窮花韓屋村」。

原本沉默不語的李仁錫終於開了口,他以長輩的態度護著自己的外甥。「好了,各位親戚們就饒過俊河吧,這孩子我從小看著他長大,怎麼可能會是大家口中那樣子的壞孩子呢!」

三堂嬸不死心,衝到李仁錫面前想再嚼舌根。「會長!您就是太仁慈,才會被他們給騙了!」

「……。」具俊河臉色鐵青,握拳的雙手努力忍耐著,緊抿著唇任由長輩們不斷奚落。

「夠了,別再讓我聽到一句斥責這孩子的話。」在同輩宗親之間,李仁錫的輩份最高,身為長房長子的他,順理成章成了家族企業集團的熱門接班人。眾親戚會憂心猜疑也不是全無道理,只因四十五歲的李仁錫至今依然單身,無妻也無子,到目前都還沒有任何親生血緣可以繼承事業。

這麼一來的話,若論及最親的後生晚輩,不就是已故妹妹的獨生子具俊河了嗎。關係最親近的……是呃,也難怪李氏親族們會用盡心機趕來強勢拒絕,他們不得不提防呀。

李仁錫收起方才不悅的表情,轉過頭,慈愛地喚住外甥。「俊河,聽說你外公肯見你們,他……他老人家還好嗎?有沒有託你帶什麼話回來給我們?」

聞言,大廳裡瞬間安靜了下來,眾人屏息以待。這,就是令他們必須提防具俊河的另一個主因。

十八年來,李峻從未答應見任何親友一面,卻居然選在這個時機點願意面見親外孫……。

具俊河一臉嚴肅,沉默地搖了搖頭。「外公的身體沒像從前那樣硬朗了,心裡也還是不好受。」

「這樣啊。」聽聞久居寺中的老父親始終放不下心中的憾事,李仁錫輕嘆一聲,頓了一會兒才又再繼續問:「那你外公聽你說了想將母親的骨灰帶回『夫人莊園』,老人家有沒有表示什麼?」

「外公……」具俊河仰起頭,目光勇敢迎向廳上的諸位長輩。「外公聽了,問我銀杏樹的事,之後就忽然不舒服,吐了好幾口血。」

「吐血!?」在場所有親族全大驚失色,沒一個人知道李峻的健康情況竟已這麼糟。

「俊河,你外公是問了銀杏樹的什麼事?」李仁錫面帶憂愁,滿心牽掛地問道。

具俊河顯然直到現在仍無法理解外公當時為何會有那樣的反應。他鎖緊眉頭,轉頭望向仁錫舅舅那張焦急擔憂的愁容,遲疑了半刻,才緩緩開口告訴大家:「老人家問我,梵魚寺外的那棵銀杏樹現在變什麼顏色了?」

一瞬之間,大廳上爆出一陣又一陣的竊竊私語。

「難道也瘋了嗎?」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關心一棵莫名其妙的樹!」

「會不會是想等變了顏色,老人家就準備還俗回家了?」

正當眾人吵得不可開交之際,李仁錫視線一瞥,神情驀地轉變,起身迎向正從長廊閒晃而來的李夫人,他溫柔問道:「母親您怎麼不在房裡多休息一會兒呢?是不是嫌我們這群晚輩太吵鬧了?」

「噓……」李夫人揚起食指,捂在自己乾皺的嘴唇上,緊張地左右張望。「成妍今天要出嫁了,我的寶貝女兒等一會兒馬上就要當新娘子了呢。」

「……!?」親族之間面面相覷,有的人習以為常,有的人則被這番話給驚嚇到。

「外婆……」具俊河屈膝跪在李夫人面前,儘管無奈,卻還是耐著性子想跟失去理智的外婆解釋。「您聽我說,俊河的母親十多年前就已經過世了,再也不可能回來,請您……請您別再這樣傷心折磨自己,否則母親的亡魂就算死了一次又一次,也回不來的。」

李夫人聽不進具俊河講的話,撲上前緊緊扯住他。「新郎倌你怎麼還在這裡發呆?快來跟我的寶貝女兒一塊兒向岳母行大禮呀!」

才剛說完,便匆匆將懷中的布娃娃頭塞給具俊河。

具俊河的身軀突然像觸電似的一僵,低頭望住自己手裡殘破的娃娃頭。娃娃頭污穢的臉頰被人塗了兩坨豔麗的紅,糾結的亂髮上編了幾撮辮子。久未清洗的布料散發著陣陣作嘔的惡臭,深邃漆黑的一雙眼珠子彷彿由始至終都在盯著他看……。

捧著娃娃頭的手沒由來地顫抖,他想強迫自己靠意志力控制,但沒有用,竟連心跳也顫慄。

怎麼可能?他從不迷信,怎可能會懼怕這顆殘破的娃娃頭?

遠遠的,廳外院子裡傳來一陣輕咳聲,沒多久,便瞧一名容貌尊貴、身材保持得宜的女性長者緩緩步入這棟長房祖屋。

來的這位是被宗親們尊稱為「壽吉婆」的六房長輩代表,因為過世的丈夫開了間在當地聞名的「壽吉堂」中藥鋪,早年當地人尊稱宅心仁厚的老闆李修是「壽吉公」,等老闆辭世之後,繼承他中藥鋪藥材生意的妻子,自然也同樣受人尊敬地被大家人前人後的喊一聲「壽吉婆」了。

「咳咳,聽說宗親們全都到長房祖屋來了,怎麼沒人通知我這老太婆呢?」壽吉婆雖這麼說道,但眉眼之間卻皆是和藹笑意,不若其他宗親們全像是急著跑來爭家產似的。

在李家宗親之中,李仁錫這一輩就屬他輩份最長,而上一代仍健在的長輩,除了長房李夫人與出家為僧的李峻以外,唯一還調解得上一些事情並受親族們敬重的,就只剩這位六房嬸婆了。

一見許久不見的具俊河,壽吉婆煞是歡喜,連忙上前攙起他想給個擁抱。

但具俊河身旁早有人了,佈滿青筋的蒼老雙手慌張卻霸道地一把攫住他,李夫人直接用自己的身軀擋開壽吉婆的靠近。

「他是我們成妍的!是我寶貝女兒的新郎倌,誰都不可以搶!」

壽吉婆先是愣了片刻,回眸凝視著李夫人瘋顛卻無比堅定的神情,轉過身反而笑呵呵道:

「都這麼些年了,長房大嫂還是一樣……用年輕人的講法要怎麼說?幽默嗎?對對對,還是這麼幽默呀!俊河啊,你外婆真是太疼愛你啦!」她拍了拍具俊河的臉頰,慈愛的眼底湧現同情。

不料,李夫人竟冷不防出手攻擊,忿忿甩開壽吉婆安慰具俊河的手。「妳滾!」

「母、母親……!」這會兒連李仁錫也看不下去了,焦急喊了一聲。

天際間倏地響起幾聲悶雷,地區性的午後陣雨這瞬間如傾洩怨氣似的瘋狂大作。

黏膩潮濕的空氣間,瀰漫著一股不著邊際的惡意,惡意被悄悄渲染,讓人人眼中所見的世界,在這一瞬之間,都彷彿變得邪佞且怨恨。

埋藏著的深深恨意,很快便會召喚來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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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永戒法師雙手發顫,重重擱下手中原本仍在揮毫的毛筆。

「這是母親自己的意思。」

「是在您女兒去世以後,留在銀杏樹下的魄還沒被人偷走以前的意思。」曹以柔接在後面忽然加上這麼兩句。具俊河先是一愣,但隨後便也照實翻譯。

「死後留在那樹下的魄……被偷走?」永戒法師神情肅穆,但正常的右眼之中卻隱隱浮現憂傷。

「人往生以後的陰魄要是被偷走,就算迎回牌位跟骨灰,也不算真正的安葬,因為魂魄離散,不完整了。」曹必魯解釋道,推了推狀似分心的具俊河,催促他趕快跟外公把這段話翻譯出來。

「唉,都是罪過。」永戒法師深深一嘆,低望向曹必魯塗鴉似的畫在紙上的那棵樹。「不祥之樹啊!一切全是老納的錯,當初就不該將那棵銀杏樹當成嫁妝,哪知道成妍竟會那麼傻呢!」

曹必魯聽了具俊河翻譯的內容後,連連點頭稱是,「沒錯!那一棵樹確實是不祥之樹,偶看過『夫人莊園』的那棵銀杏樹,長得實在太妖太豔了,美到過火就容易招惹邪怨。」他也學永戒法師深深嘆了一口氣,「俊河他親生阿母呀,當年恐怕就是招惹了那股不祥的邪怨之氣,才會想不開。」 

此時,身穿袈裟的永戒法師竟突然揚起手,痛苦地一下又一下搥打自己的胸口。

「唔……!」霎那間,蒼老醜陋的臉上已不斷冒出冷汗。

具俊河急忙靠向永戒法師身邊,一臉擔憂地攙扶住身子痛得快坐不穩的老人家。「外、外公,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永戒法師慘白著臉,明明神情就像是痛到快虛脫的樣子,卻極力忍耐著,吃力地只是朝具俊河猛搖頭,唇角先是一陣抽搐,一口血旋即從嘴裡嘔了出來!

「樹……那棵樹……嘔……!」又是一大口血。

「外公!您想告訴我們什麼?什麼樹?」這會兒連一向沉穩理性的具俊河也慌了,攬起連嘔了兩口血,已癱軟在他身上的永戒法師。

永戒法師爆突的右眼珠焦躁地不安亂眨,左眼卻顯得異常疲累而迷茫。他顫抖地、困難地慢慢抬起手臂,指著禪房內的其中一面牆。

「那棵、那一棵樹……變成什麼顏色了?」

具俊河往牆上匆匆望去,牆上哪有什麼樹?上頭只有一帖又一帖的書法而已呀。他不解,一臉困惑地問:「外公,我不懂,到底您指的是哪一棵樹?是『夫人莊園』裡的那棵銀杏樹嗎?」

永戒法師還是搖頭,費力指著那面牆,仰頭又是一口血,暗褐色的血噴濺在具俊河的衣服上!

曹以柔也抬頭直盯著那面牆看,專注地像是想要看透這面牆。忽然,她脫口道出:「是銀杏樹!那棵也曾經被阿爸說過長得太美,有邪氣怨念的紅色銀杏樹!」

永戒法師手指顫抖指著的,不是那面牆,而是隔著重重高牆,莊嚴寺廟外的那棵樹。

「外公,您是在問梵魚寺外頭的那棵像血一樣紅的銀杏樹嗎?」具俊河低頭問。

「像血一樣嗎?」永戒法師沉吟道,剛才還很激動的手,虛弱鬆軟地垂落而下。「還是一樣,還是紅得像血一樣啊……。」他閤上眼,不再開口了。

就在這時候,除了具俊河自己,曹必魯跟曹家兩姊妹都瞧見了他身上的不尋常的變化。

正確來說,是他衣服上的詭異變化。

就瞧方才被永戒法師嘔出的血,噴濺了一身的那件米色條紋襯衫上,那原本大塊面積的暗色血痕間竟緩緩浮現出一隻正不停蠕動中的肥美血蟲!

蟲子脫離了血腥,就好似魚兒跳離了水面,掙扎著不斷彈呀跳的,沒一會兒便僵死了。

父女三人一愣,好像都同時想到了什麼,馬上不動聲色將目光移向永戒法師的嘴角──

一隻隻的噬血蟲子正沿著永戒法師的嘴角邊緣,亢奮躁動地蠕爬著,有的從嘴邊成群結隊的順著流淌下來的暗褐血水爬向老人家的四肢;有的落了單,則一邊吸吮著腥濃的血液,一邊蠕爬回他微張著虛弱呼吸卻不願再講任何一句話的嘴。

誰也沒想到,他們還沒找到李成妍和具恩芝失蹤的陰魄,居然就在這間禪房之內發現了這種藉由吮食至陰黑土而生的噬血蟲!更萬萬沒料的是,原本應該寄附於埋著陰魄的黑土之中的噬血蟲,如今卻為何竟會在……受莊嚴佛法庇祐的永戒法師身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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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俊河的外公十八年前便已出家為僧,法號永戒,出家前的俗名叫李峻。

儘管永戒法師的兒子李仁錫經常上山探望要求會面,苦求父親還俗回家,但十幾年來,永戒法師卻連一次當面求見的機會也不給兒子,每回總是讓寺裡的住持代為婉拒。一拒十八年,繼承家產祖業的兒子李仁錫始終難以見上一面,即便是身上流著和心愛女兒一樣血液的外孫具俊河也是如此。

「永戒法師聽了施主傳來的消息,為俗家女兒已死卻不得安寧的魂魄感到心痛。」小沙彌進入一間禪房轉達了曹必魯等人的來意之後,沒隔多久便從內步出替永戒法師傳話,再由具俊河幫忙翻譯。「但遠來是客,又是為了永戒法師俗家女兒的身後事,所以,法師同意與各位施主見上一面。」

於是眾人便在小沙彌的引領下,魚貫進入了永戒法師另外闢室清修的禪房。

但才一踏入禪房,他們四個不速客便感覺到禪房內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

照理來說,憑藉他們李氏一族世世代代在釜山穩建經營,紮下的深厚根與人脈,就算是遠離紅塵出家為僧,李家親族特別要求寺方提供一處專供永戒法師打禪唸經的清修禪房也是不無可能。但,怪就怪在這間禪房……。

竟然沒有任何一扇窗戶,除了出入的門,四面皆是寫滿了字的牆。

他們抬頭,瞥見牆上貼滿一張張新舊不一的書法,書法題字有的是漢字,有的則以諺文(傳統朝鮮文的通稱)寫成。曹以柔盯著她看得懂的,快速瀏覽上面的文字,絕大部份的漢字寫的都是一些類似「悔不當初」、「昨日之罪」……的感嘆之詞。

由這些文字看上去,即使直到今時此刻,永戒法師依舊活在痛苦的深淵中。

「外公……!」具俊河這一聲喊得有些激動,畢竟相隔十八年,今天才好不容易與外公重逢。

聞言,永戒法師也抬起頭,就在他仰起原本低垂的臉龐,露出自己那張令人望而生畏的驚悚面容的霎那,短短一秒間,禪房中聽到眾人如蚊蚋般的低聲驚呼。

那不僅是一張飽經歲月折磨的蒼老面孔,更是一張被狠狠摧毀了的破相臉龐。

左臉頰上大半邊鼓起的皮膚上長著一團又一團像是煎焦了似的不規則肉瘤,肉瘤涵蓋範圍太廣,甚至影響到了原本高挺的鼻樑骨以及左眼,沉重的負荷壓塌了鼻子,更把左眼珠給擠壓得幾乎快爆突而出,脖子才只要輕輕一擺動,佈滿醜陋黑色塊斑的肉瘤便會在被撐得拉長的臉頰上來回晃盪。

最震撼的莫過於具俊河,他怔愣住,久久不能自己。在場眾人當中,他是唯一見過永戒法師從前容貌的人。在老人家尚未入梵魚寺為僧,還是他記憶中風趣仁慈的外公以前……。

記憶中的外公,有一張彷若雕像般的臉龐,鮮明深邃的五官,即使都年過五十,還常有不同年齡層的女性被他風流俊挺的外貌吸引,也因為如此,家族經營的生意,也以慕名而來的女性客人居多。幾乎從具俊河童年有印象以來,就記得親生母親老是抱怨,外公要是再這麼有女人緣,惹得外婆一天到晚都在擔心自己老公會被別家女人給拐跑的話,生性多疑愛吃醋的外婆遲早會被逼瘋的。

母親沒料錯,外婆是真的瘋了,這一瘋就瘋了十幾年。

永戒法師望著具俊河的臉,沉默良久,最後,竟選擇默默撇開,不願直接面對愛女的獨子。

「俊河,免傷心,以後還有的是時間,」曹必魯出言安慰具俊河,接著,便拿出自備的紙筆,親自在桌上畫了一棵樹,一具上吊者,和地上的黑土陰魄。「現在你就先幫阿公和乾舅當翻譯,偶們要聊一下你親生阿母被人偷走那個陰魄的事。」

具俊河點了點頭,按照韓國人的傳統以晚輩的身份跪坐於一旁。

「外公,這位曹先生是受母親的請託而來,因為母親死後仍未安息,含著怨念徘徊在她自殺的那棵銀杏樹下。」他深吸口氣,鼓足勇氣道出最後最關鍵的一件事:「母親……我母親希望能將牌位和骨灰送回『夫人莊園』跟我父親一起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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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的這段路雖不算太崎嶇,但他們拾階而上,才爬到一半,個個就都滿頭大汗了。

「厚!瓦口啊(我苦啊)!爬這一段比去抓鬼還要累。」曹必魯渾圓的身軀辛苦跟上前面年輕人的腳程,隨便甩一甩頭,甩出來的汗量簡直比庭院灑水器還驚人。

「這位老人家,人家梵魚寺可是佛門聖地耶,幹嘛提到那種骯髒事啦!」小女兒曹如娣回過頭,往回步下幾階,手臂一勾,攙扶住嘴裡不住在喊累的父親。好啦,勉強盡一下孝道。

「等等我們要去見的人,未必會答應見我們對吧?」曹以柔向具俊河問道。

「嗯,是有可能,我曾經探望了幾次也都沒機會見到面。」具俊河點了點頭,唇角剛毅的線條和一雙溫柔內斂的眼睛遺傳自父親,但高挺的鼻樑,則常被生母這邊的親戚說與年輕時的外公非常神似呢。「也許,因為外公一直不能諒解我父親吧,看到我或我父親,都會令外公想起他心愛的獨生女孤零零在異鄉上吊自殺的痛苦回憶。」

具俊河若有所思,目光似乎被石階旁那片無窮花叢給吸引住,花瓣上的淡紫一層又一層柔柔暈開,綻放於山路兩旁,美得淡雅又聖潔,教人忍不住駐足屏息。

「更何況,身為自殺亡母血統跟財產的唯一繼承人,當時13歲的我卻選擇支持父親再娶,對於這一點,外公好像到現在都不願意原諒我。」

「哇!原來俊河Oba的外公這麼愛記仇呀!可是他不是已經出家了嗎?都每天一邊吃素一邊唸阿彌陀佛了,還沒辦法原諒喔?」陪父親走在後頭的曹如娣,聽了忍不住嚷道。

但這番話顯然沒被具俊河聽進耳中,此刻他的專注力全落在開得燦爛、卻不招搖的無窮花上。

「有時候,信仰是一回事,心中的執念又是另一回事。」曹以柔應道。她轉頭,瞥了眼那片讓具俊河看到忘我的秀麗花叢。

這無窮花,在韓國境內隨處可見,生命力強,堅韌又充滿生機,是韓國人眼中無可取代的純潔國花。但山路邊的這些無窮花,跟她在書上看到的顏色不大一樣,聽說韓國的無窮花有一百多種品種,被指定為國花的是白色花瓣、粉紅花芯的那種花系。

曹以柔微低俯下上半身,學起具俊河那樣,湊上前嗅聞其中一株淡雅的無窮花香。「我在書上讀到過一句描述無窮花的句子,形容無窮花早在古朝鮮以前就被稱為『從天而降之花』,是有什麼與神仙相關的傳說嗎?」

聽到曹以柔忽然和他聊起無窮花,具俊河眼底先是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就又恢復如往常一樣的沉穩自若,他推了推鼻樑上的斯文眼鏡,和人一聊起花草,才總算綻開溫柔的笑。「古代傳說我是不大清楚,只知道大概因為每一朵無窮花只開一天,早上開花,晚上凋謝,一朵接著一朵陸續綻放。這樣的精神對我們韓國人來說,好像就意味著『永不凋謝』的意思。」

「我知道,永遠打不死……。」曹以柔莞爾一笑,想起網路上大家常在嘲諷韓國人的那些冷笑話。

此時,兩人身後的曹家小妹又忍不住再度哇哇鬼叫:「喂喂,前面的Oba跟二姊,我們這趟是來辦正事的,請不要背著我跟阿爸偷偷在前面搞小動作唷!」

「擦鼻涕,妳最好趕快把妳的鼻涕擦乾淨。」曹以柔知道她妹妹最受不了什麼,故意在具俊河面前喊曹如娣她那個響噹噹的綽號,還從隨身包裡掏出一條冰涼的濕紙巾扔給她。

受不了才十四歲的曹家小妹嚴重的「青春期妄想症」,一天到晚沒事就幻想要跟韓流明星談戀愛。現在更誇張,自從來到韓國,身邊多了位現成的帥氣乾哥以後,她乾脆整天直接黏著人家跟她一起合演浪漫韓劇。

「鼻涕擦完了,順便把口水也擦一擦。」語罷,曹以柔大跨步邁上石階,將他們遠遠拋在後面。

「阿爸!你看二姊啦每次都這樣,下次不要帶她一起出門了啦!」就算曹如娣告再多次的狀也沒用,事實證明,帶一個冷靜聰明又務實的曹以柔出門,的確比帶著整天在他耳邊哇哇大叫的小女兒有用處的多。

三人又努力爬了一會兒石階,好不容易才終於登上他們的目的地──金井山山腰上的梵魚寺。

踏在大片石板鋪陳的步道上,曹如娣雀悅地又叫又跳,「耶!耶!終於……終於爬上來了!」她興奮地來回奔跑,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正站在路旁仰頭研究一棵銀杏樹的曹以柔。

「噢……!」曹如娣跌在石板步道上,屁股痛得像快開花。「二姊妳幹嘛害人家啊?到時候屁股破相了,還要跟妳借錢讓我去整屁股,很心酸耶!」

「這棵樹……?」曹以柔這會兒才沒空跟小妹鬥嘴,眼前的這棵銀杏樹為何會長得如此妖豔?粗壯的樹幹和扇形銀杏葉都和她在釜山其他地方見過的沒兩樣,到底是哪裡不對勁了呢?

曹如娣聞言,也把頭抬得高高的,才望了一眼就立刻下結論。「好怪!」

具俊河也陪著曹必魯一塊兒跟了上來,一瞧她們姊妹倆正認真注視著的那棵銀杏樹,就明白她們心中的疑惑了。「是不是覺得這棵樹很奇怪?看出來有什麼不一樣了嗎?」

曹必魯也來參一腳,旋即提出自己的疑問。「咦?這一棵明明就不是楓樹,怎麼紅吱吱?」又再仔細端詳了片刻,似乎嗅到了什麼不尋常。「奇怪?佛門清修寶地的附近,為何會埋了這麼一棵飽含深深怨念的邪門怪樹?」

「邪氣的怨念?」曹以柔微蹙眉,不太理解。

「眾生萬物生來本平凡,一種美要是美得太過,不是著魔,就是成妖了。」曹必魯解釋。

「阿爸,你是說這棵樹上有妖魔嗎?可能是真的唷,不然樹葉哪可能會這麼紅,哇!紅得像血一樣耶!」曹如娣驚訝連連,伸手想去碰觸樹身,但手才伸到一半就被曹以柔不客氣地拍了下來。

「請注意妳容易招惹不乾淨穢物的體質,我不想再看妳『被上』一次的難看樣子了。」

由於曹如娣極易招附靈異氣場的特殊體質,常令他們一家人飽受困擾,不但曹必魯三不五時就得想新花招替她作法避邪,其他姊妹也因為她的關係,動不動就覺得身邊莫名其妙變得很陰涼……。

前陣子,他們在大邱一處枉死了幾條人命、被遊客發現駭人屍體的神秘洞穴中搜巡可疑線索的過程中,曹如娣在完全沒任何預警的情況下,突然就接二連三地被可憐的亡靈和恐怖厲鬼給附身了。

「那二姊,妳比較冷靜鎮定,這次換妳『被上上看』好了。」曹如娣拉起二姊的手準備去感應。

「所有跟主題無關的事,我都沒興趣浪費時間。」曹以柔甩開手,不再理會眼前這棵被老爸形容是過份妖豔的血紅色銀杏樹,轉身就準備走了。

「過了前面的那道入寺之門,就是梵魚寺了。」

具俊河與曹家父女一同望向石板步道的盡頭,那兒矗立著古意盎然的漆紅大門,門眉上篆刻著「不二門」三個大大的漢字,門的兩旁則分別寫著「神光不昧萬古揮猷」、「入此門內莫存知鮮」。

「我們韓國人相信,只要入了『不二門』,一切煩惱都會被留在門外,不再被紅塵俗事纏住。」

此時,曹必魯背後的包袱中驀地傳來一陣激烈的躁動,那包袱是以寫滿經文的黃巾所製,施過法的黃巾內包裹了一本李成妍上吊自殺前所寫的咒怨日記。曹必魯利用它的極陰之怨,採取以怨制怨的方式暫時先將十二位枉死者的亡靈封入日記本中,那些死靈全是在具俊河家的「夫人莊園」裡被他妹妹具恩芝以死者屍體描繪入畫的含冤之魂。

這趟釜山之行,除了當初曹必魯承諾過,必會將畫中亡靈們送往釜山梵魚寺日日聽經超渡,以求陽壽終盡之時得以重返輪迴之道。另一件重要大事,是要幫具俊河生母李成妍完成未了心願,將目前被安置於娘家的牌位及骨灰一塊兒帶回「夫人莊園」與心愛丈夫一同合葬。

但若想要順利將李成妍的牌位及骨灰請回大邱和丈夫一塊合葬,第一關就得先經過李成妍老父的點頭同意。然而她父親,早在十八年前愛女上吊自盡後沒多久,便放棄一切家業,出家歸依佛門。

「好,偶們把煩惱先留在外面,先進去裡面……」曹必魯正氣秉然的大步邁向「不二門」,肚子卻在這時候不爭氣地咕嚕嚕吶喊了幾聲,「咳咳,進去吃一點素齋,再來拜會俊河他的阿公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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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事先已經跟和外婆一塊兒住在祖屋的舅舅報備過了,來,大家快請進吧。」具俊河熟門熟路地引領眾人走上石階,近兩公尺高的木門並未上鎖,他才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大門才一開啟,便聽聞屋內傳來慈祥的低喃:「乖女兒,乖女兒,媽媽的心肝寶貝乖女兒……。」

此時,具俊河的手還握著銅環,轉過頭望向身後的曹家父女,臉上幽幽閃過一絲黯然。

「忘了跟你們說,我外婆……自從我生母上吊自殺以後受不了打擊,精神狀況變得愈來愈糟,這幾年,甚至連我這外孫都不認得了,講話也經常顛三倒四,希望大家待會兒見到請多多包函。」

眾人隨他一同穿過鋪著石板地的庭院,正準備步入位於首棟的正房,古老韓屋中再次傳出年邁蒼桑的老婦之聲,雖然韓語他們聽不懂,但那腔調聽來卻充滿哀傷。

「乖女兒的眼睛好漂亮,媽媽替妳釘一釘;乖女兒的小嘴好乖巧,媽媽替妳縫一縫;乖女兒的臉兒好甜美,媽媽替妳補一補……。」

「俊河哥的外婆是在哼什麼歌嗎?」曹以柔專心聆聽,好奇問道。

具俊河搖了搖頭,眼底藏著一抹平常不輕易示人的脆弱,也許是因為曹以柔問的話,隱隱敲疼了他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喪母悲傷。「不、並不是一般的歌謠,那是外婆自己編的。」

無論過了多少年,每次只要回到釜山這老祖屋,便會勾起諸多與往生母親有關的傷感回憶。

具俊河一邊聽著老人低吟的內容,面露哀悽,苦澀地替大家翻譯成中文。聽完中文解釋,曹必魯和女兒們竟都忽覺一陣寒涼,彷若有股怪異的冷風正湊巧掠過他們腳底似的。

是呃,他們幾個全都親眼見過李成妍雖已死透,卻因遺願未了,仍舊不甘心地徘徊於往生之處的恐怖陰魄,死前便被自己狠狠割碎戳爛的五官臉孔,就算此刻回想起來,還是讓人不由得一陣膽寒。

具俊河站在兩扇門扉微開的正房外,朝裡恭恭敬敬喚了聲:「外婆,我是俊河。」

驀地,一隻佈滿青筋、枯瘦嶙峋的蒼老之手出乎眾人意料之外抓住門扉,用力往外一拉,塗了粉紙的房門瞬間顫抖地陡然大開!

「……!」外來客一見,個個驚訝地睜大雙眼。

只見一名盤髮老婦跪坐在門邊,側著半張滿是皺紋的臉,詭異而狐疑地探出頭來朝外面窺望,才見到具俊河與他身後的一干陌生外人,竟沒有露出絲毫懼色,反而雀悅地捧起另一隻手上的娃娃頭,眼中躍著一簇興奮的火苗,像是在疼惜地哄著它。

「乖女兒別難過,瞧瞧,是新郎帶著大夥兒要來迎親了唷!不哭了,不哭了,媽媽趕快替妳把眼淚擦一擦。」語無倫次的老婦慈愛說著,不忘揚手溫柔地朝那顆娃娃頭的眼睛部位揉了揉。

「這位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外婆了。」

任誰都看的出,眼前這老婦早已經瘋了。

手上的布娃娃只剩一顆頭顱,一會兒被她擁在懷裡,一會兒被她拽在腋下,那顆布娃娃頭看上去殘破不堪,髒污的臉龐就算洗了又洗,還是像是從爛泥中被撿起來似的怎麼洗都還是會留下污泥的殘痕。但老婦絲毫也不在意它的骯髒與殘破,愛憐地湊在發皺的嘴邊親了又親。

「成妍哪,我的乖女兒,妳心愛的新郎終於來了呀!這下妳可開心了!」

「母親!」一道身影忽然從廊上飛奔而來,著急又擔心地喚了這句大家都還聽的懂的韓語。

人還未走近,具俊河已先介紹道:「啊,是仁錫舅舅。」

護母心切的李仁錫快步衝向正房門口,口裡不斷喘著氣,還不到五十歲,兩鬢竟已見灰白髮絲悄悄爬上。他先是望一眼跪坐於門邊,看似與平常無異的母親李夫人,隨後才放下心防,轉身向也和他一樣杵在門邊的客人鞠躬問候:

「各位好,招待不周請多見諒,我是俊河的舅舅李仁錫。」未料,一出口竟也是夾著韓腔的中文!

「不是真的吧!?」曹如娣提高八度音,忍不住再次發出讚嘆。「怎麼來這裡講中文也會通?」

「呵呵,別見怪,因為家族經營的都是些旅遊住宿的生意,這些年講中文的觀光客特別多,不跟著邊聽邊學,客人覺得誠意不夠,下次就不來捧場了。」李仁錫笑著解釋,有張看來與講話口吻一樣寬厚仁慈的臉龐,朝人笑的時候,濃濃的粗眉也會跟著一塊兒笑彎。

他仰頭,想對正房中的母親耐心說明:「母親,還記得俊河嗎?他是成妍在世時最疼愛的兒子呀,每次成妍帶俊河回釜山娘家,您都會拿烤松果給他吃呢。」

「胡說八道什麼兒子!我家閨女還沒嫁人呢,明天新郎就要來迎娶了。」李夫人臉色一沉,斥責道。

「不好意思,我母親因為喪女之痛哀傷過度,太思念女兒了,所有回憶好像都停留在成妍還沒出嫁以前,還住在釜山這個老家的時候。」李仁錫一臉歉意。

李夫人起身,冷不妨甩了兒子李仁錫一記耳光。「你這壞傢伙, 為什麼要詛咒我的寶貝女兒!?我女兒好好的睡在我懷裡,每天晚上都跟我說她好愛她的媽媽,誰說她死了?呸,壞傢伙!」罵完,又連甩了他兩巴掌。

看在眾人眼裡,每一記巴掌都打得又狠又痛,但身為兒子的當事人眼中卻絲毫沒有一點委屈。

是哪裡奇怪了?曹必魯一抬眼,剛巧迎上兩個女兒投射過來的詢問目光。

因為才踏入這古老韓屋沒多久,曹家父女就聞到了不尋常的死意氣味。奇怪了,到現在都還沒瞧見半隻亡魂冤鬼呀,那麼這漂浮於空氣間隱隱蠢動的死意,究竟是從何人身上沾染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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