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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雨夜敲窗
三聲兩聲不成調
玻璃窗上透著陰弱的光
才窺看一眼
就決定要狠毒地狂哮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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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本是家家戶戶的團圓日。

但這家人一大清早,熱鬧的氣氛卻有點不太對勁,團圓飯吃得「火力」十足。

「啊素有沒有搞錯?妳棉大姊怎麼今天還要企錄影?」曹必魯自己又乾了一杯,幾杯羊奶下肚,講起話來居然像喝醉酒似的開始大舌頭。

他嘴裡嘟嘟囔囔在數落著的,正是他們曹家這幾年在外混得有聲有色的大女兒。

他當初跟水某生了大女兒曹鎂之後,中間隔了快十二年才又再生了次女曹以柔,等小女兒曹如娣呱呱墜地時,讀國中的大女兒,早就搬到外縣的學校宿舍去當她的住校生了,即使假日回台北,也難得會跟家人碰面吃上一頓飯。

由於年齡差距大,能聊的話題又太少,所以曹鎂跟下頭兩個妹妹一直不太親。直到前幾年她最要好的高中同學意外慘死,她自己也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以後,領悟到人世無常,珍惜當下的重要,才漸漸與妹妹們多了些交流。

「阿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姊現在有多忙,我們大姊喔,現在已經『火』到大陸去了耶!」小妹曹如娣邊咬大漢堡邊回應,整齊的牙齒咬起夾在生菜間的雞腿肉快又狠,一點都不浪費這口好牙。

「啊蝦米『火』?偶現在巴豆賴(肚子裡)也素在噴火啦!」

「齁,阿爸你遜掉了啦,這個『火』是很紅很受歡迎的意思好不好。人家都說大姊人美心美,認真工作的樣子也美呆了,女兒那麼受歡迎,你老人家有什麼好火?能被對面邀請去上春節節目,表示最少有上億人喜歡她耶!」曹如娣替大姊喊冤。

大姊在工作上的努力有目共睹,一路從走秀模特兒熬到時尚節目主持人的位置,在人氣看漲的時候接了幾部偶像劇,獲得不錯迴響之後,近一年才剛轉換跑道去演電影,聽說票房跟口碑都還在持續往上飆呢!

但也因為人愈紅,工作愈忙,與家人見面的時間也就更少了。

唉,難怪重感情的老爸要嘆氣了。老爸是用抱怨的方式,在想念他的大女兒。

「那麼多人喜歡有什麼用?叫她趕快挑一個定下來,啊都不乖乖聽偶的話。」

曹以柔突然放下吃到一半的早餐,推開椅子起身離座,從餐廳往客廳的方向移動。她拿起搖控器,一屁股坐入沙發中,接著才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沙發空位。

「阿爸你別口是心非了,想大姊就明說,幹嘛假裝在生氣?吶,我幫你找她。」

只見曹必魯驚跳起來,火速衝到客廳,猛揮他的粗胖大掌。「免啊啦,偶青菜貢貢(隨便講講),妳大姊現在正在錄節目,打電話企找她,等一下會被她電到火燒厝!」

曹以柔打開電視,將頻道轉至高畫質的數位台,正在播出內地春節特別節目。

「想太多了,我只是幫你這樣轉搖控器『找人』而已。」原來她早就按好了設定,不只能讓阿爸在首播時親眼瞧瞧大女兒的近況,還可以錄下來讓他日後再三回味。

「對耶!有直播可以看。」曹如娣開心地跳上沙發,先選了一個好位置。

正當一家三口排排坐好,準備開始藉由看直播來跟大姊團圓片刻時,曹家的黑銅大門忽然被敲得鏗鏗乍響,連電鈴也像快被人按到爛似的狂叮個不停!

「今天偶棉『寶奶宮』休息捏,啊……會素誰現在還跑來家裡找偶幫忙?」曹必魯神色緊張,轉頭望向大門,眼見接下來就快要輪到大女兒出場表演了,他揚手指著電視螢幕,大喊:「按暫停!叫他棉先暫停!」

曹以柔白了阿爸一眼,冷冷回道:「抱歉,沒辦法,這是現場直播。」

「先看是誰來不就得了,不急的話,請他坐下來跟我們一起看完再說嘛。」小妹曹如娣的性子跟阿爸一樣又急又熱心,但她的行事風格向來是先說再做最後才想。

曹如娣沒穿鞋襪,赤足跳下地板,一蹬一蹬奔向大門,大門倏地敞開。

「這電鈴是壞了嗎?怎麼我都按到手指起水泡了還不開門?」門才一開,外頭的妙齡女子一開口就先抱怨,撇頭往屋裡瞪,一見眼前的曹如娣跟沙發上的曹以柔居然都還非常家居的打扮,眼中驀地像點亮了煙火似的磷光四射。

曹以柔倒是鎮定,只應了聲。「來啦,再等一下,現在就走我怕我阿爸會噴淚。」

「都幾點了還在混?!不是跟妳們約好6點半來接嗎,現在幾點了?」她低頭瞥一眼自己手上的鑽錶,沉住氣,努力想冷靜下來的神情讓人看了更可怕。「很好,620分,兩位的神功是已經練成,準備就這樣跳到機場直接搭飛機去義大利嗎?」

「哎唷,表姊真的很準時耶。」曹如娣心裡真正的OS是:愛早到還亂給人壓力!

妙齡女郎用麂皮製的高跟長靴充當門擋,眉毛濃而有型,長相很傻大姊,辦起事來卻非常精明幹練,講話總是霸氣十足。「還在磨蹭什麼?行李箱呢?只剩9分鐘,趕快去搭外套,記得多帶些厚冬衣,佛羅倫斯現在的溫度是攝氏10度以下喔,要穿什麼自己心裡有個底,別指望表姊我到了那兒,會很慷慨多買幾套送妳們。」

牟乃葳是她們的表姊、曹鎂的表妹,母親則和姊妹們已往生的母親是親姊妹。

火辣的身材其實跟曹家的大女兒曹鎂很有的拼,170的身高,體重卻讓人聽了非常厭惡的只有48公斤!更可惡的是,即使平常一身上下的衣飾配件總是充滿了恐怖的骷髏頭或噁心巴拉的鬼臉,卻怎麼瞧都覺得她的行頭有點耀眼地太過份!

譬如手腕上那支鑽錶,十二個方位鑲了十二顆血一樣的錐形紅寶石,中心有顆她最愛的骷髏頭,但注意,那耀眼奪目的骷髏頭是取一克拉鑽石精細車工而成,而從骷髏口中竄出的兩條蛇,分別是鑽錶的時針與分針。秒針是一朵懸在錶面上的小小黑玫瑰,就看著兩條蛇不停追趕著那朵閃爍著隱隱黑光的玫瑰,卻始終無法將它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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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倫斯城的夜,美得幾乎教人忘記喘息。

儘管入夜後的街頭冷冷清清,但一夜燦爛的點點繁燈,仍能將靜躺在城市心臟位置的阿諾河妝扮得亮麗又妖嬈。

波瀾不生的阿諾河,映照著這彷佛不夜的文藝古城。但在這樣寧靜的綺麗之夜,河水像不肯平靜安睡似的,隱約中竟猛打著哆唆。

橫跨於阿諾河上的舊橋(Ponte Vecchio),怎會在此刻傳來陣陣的打鐵聲,以及牲畜費力嘶吼的叫聲呢?

這般不平靜的喧囂聲浪,早在十六世紀,當權的貴族將原本在舊橋上營生的屠宰肉販、打鐵匠、皮革匠給撤離之後,便再也不曾聽見過了。

當年的舊橋上聚集了為數眾多的攤商,以屠宰業和皮革業為主。宰殺牲畜的工作,只有在阿諾河上的進行才最方便呀。各家屠夫剝下牠們的皮,拔光牠們的毛,放乾牠們的鮮血,至於沒人會買的內臟器官,就乾脆一把丟入橋下的阿諾河最省事。

四百年前的悠悠河水,被日復一日扔進河中的濃濁血水和腥臭的內臟給覆上了一股腐臭的腥味。

這腐爛般的腥濃氣味,直到今天,是否還潛沉在點點繁燈映照下的阿諾河底……。

「喀達……喀達……喀達……」腳步聲敲在石板路上,聽在入夜後的佛羅倫斯城耳裡,顯得特別響亮,也突兀。

黑暗中的人影,踩著自己的影子穿過冷清的舊橋,望了一眼在昏暗光暈中靜默等待的阿諾河,轉過身,佇立在橋中央,將手上提得那袋東西全數傾倒至河水中──

只見一樣樣活像是動物臟器的東西爭先恐後似的跌落進阿諾河裡,被戳破的心臟上還連著幾根血管,血紅的腥血沿著袋口也一路滴滴答答地淌入河水,其他慘不忍睹的器官則被剁成碎塊,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肝是腎還是脾或胃了。

倒是兩片肺還算完整乾淨,雖然沾滿了血,但看得出生前未受過污染,沒黏附任何被尼古丁污染過的黃黑污漬。

接著滑落河中的,是一截又一截被剁斷、或打結的腸子,血腸上沾著粉紅色的黏膜和暗紅血塊,軟爛的腸子彷彿曾遭受殘酷無比的手段屠宰。

所有的內臟和腸子軟溜溜地墜入冰冷河水,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噗通噗通幾聲水花四濺之後,才終於重沉沉地沉至最底。

一抹陰邪的笑劃過黑夜。舊橋上,那被踏過的石板地,瀰漫一股屍肉腐壞的腥臭味。

過了今晚,這座城的人肯定再也無法安穩入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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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快昏厥過去的崔無窮強睜開一雙迷濛含淚的感傷淚眼,掙扎著想從兒子的懷中起身。「呃……誰在講話?是誰醒、醒來了?他……他醒過來了嗎?」

「是的,老人家醒來以後,整個人像瘋了一樣,不聽任何人勸阻,抓起斧頭就衝出寺廟想去砍那棵傳說有詛咒的紅色銀杏樹,他嘴裡一直大聲嚷著一定要砍掉那棵妖樹,才能了結掉所有詛咒。」

「那棵樹是詛咒,他一個人怎可能有辦法對付?」崔無窮撐起殘燭之身,急著追問:「然後呢?那他人呢?既然想要了結,怎麼沒臉來見我?」

「……。」三鬼遼一像是被問倒了。

即使只剩半顆心,崔無窮這一刻還是感覺得到心慌。閱人無數的她,抬起頭,冷冽盯著面前的年輕人,深吸口氣,又再問了一遍:「他……人呢?」

三鬼遼一揚長了手,將被黑布包住的那包東西雙手奉上。

「老人家在臨走之前,交待我,一定要將這東西親手交到您手上。」

崔無窮腦中一片茫然,只能反覆重複三鬼遼一講的話。「臨走?東西交到手上……。」她怔怔地伸出雙手,表情木然,動作如木偶般僵硬,接過那一包黑沉沉的「東西」。

「紅色的銀杏樹本來沒被砍斷,但老人家邊砍邊痛哭流涕,一直向銀杏樹道歉,還和銀杏樹提到他心愛的無窮花還是什麼無窮的,後來樹就突然斷成兩截,直接硬生生壓在老人家的身上!」

李仁錫震駭萬分,焦急想起身。「天哪!我必須去救父親!」

但準備彈起的肩頭,卻被三鬼遼一及時按住。

眾人這才發現,原來他捧著黑布包裹的手,竟也滿是未乾的鮮血!

三鬼遼一搖了搖頭,眼神望向那包自己帶回來的黑布包裹,神情竟隱約流露哀傷。「李會長,你的父親留下遺言,請你這輩子要好好孝順兩位母親,他說,詛咒若解除,就可以去愛了。」

「遺言?你是在告訴我,我父親……我父親被壓死在那棵紅色的銀杏樹下?!」

「不,樹是把他的身體壓得動彈不得沒錯,但令他喪命的,是他自己。」

「不可能!要死他早就去了,懦弱了一輩子不敢面對,又怎麼可能在這時候自殺!」崔無窮揪著自己淌血的胸口,厲聲吼道。說什麼她也不相信,他們現在討論的竟是那男人的生死問題。

「請您解開黑布,親眼看看老人家趁還沒斷氣前,親手砍下來要我交到您手上的……東西。」

崔無窮心痛莫名,每一記跳動都帶著劇烈抽疼,無論生理跟心理,她的心都破碎了。

一雙手顫抖難抑,她必須以一隻手按住另外一隻,才能夠讓顫慄的震動稍微減弱幾分。黑布還沒完全鬆解開來,喉中的哀鳴便情不自禁地哆嗦竄出,怎麼忍也忍不住,一如她強烈的愛與恨。

被解下的黑布翩翩然滑落在地上,此刻,她雙手捧住的,是一顆被削掉半邊頸子的男人頭顱!

「壞傢伙!這、這怎麼會是東西!」她一見,旋即仰頭痛哭失聲,呼喊道:「哇嗚……這是……這是我心愛男人的頭顱,是……是他的一條命啊!」

這女人的哭喊令人鼻酸,她說的話,卻殘忍地滿溢著一輩子無法對人告白的深情。

那顆沾滿鮮血的頭顱上沒有膿包或傷疤,年邁的老皮上雖然藏著灰斑及皺紋,但絲毫不減當年的俊朗之氣。微闔的雙眼靜謐詳和,連淺抿的嘴唇都像是在微笑告別。

俗名李峻的不戒法師,直到閤上雙眼死去前的最後一刻,依舊無力戒除心中對於某人的情欲。他要把此生最後一刻的那點真摯情意,獻給他這輩子註定要辜負的心愛女人。

「好傻,你……你為什麼要聽我的話去做傻事?當年我是故意要跟你那樣講的,那全都是嫉妒的氣話,難道你聽不出來嗎?」崔無窮捧起頭顱,貼在自己臉龐前,迎視一雙再也睜不開的眼皮。

「因為你太疼愛成妍了,對過繼到長房的仁錫卻總是那麼冷淡,我無法忍受你疼愛那女人的孩子居然多過我們的孩子,嫉妒得心都快燒乾了,才會……才會在成妍上吊自殺後,即使眼看你既自責又心碎,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嘴,跟你說你的老婆當年逼我吃墮胎藥想要害死我們的孩子,所以你的女兒死了是報應!叫你要贖罪就去那棵當年騙了我感情的銀杏樹底下,照著無窮花戀歌的歌詞,帶著你的頭顱,帶著懺悔……帶著你欠我的滿地血債……才有可能會得到我的原諒!」

崔無窮低頭,含淚將嘴唇湊近頭顱,親吻著深愛男人也已蒼老的臉龐。

「可是你沒有活著回來找我,將來我若再犯錯,還能……還能求誰原諒我呢?」她的每一口親吻,都吮進戀人濕黏的腥血和自己的眼淚。

「原來,這就是心都碎了,卻還是好疼的感覺啊。我……我懂了,你當初說的話,現在我終於全懂了。」崔無窮唇角一咧,輕輕綻開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她將手中的頭顱往下一移,挪至自己方才被陰魄掘開的心口位置,赤紅的鮮血跟闃黑的死意同時都存在於她的血肉之軀中。

她要……將它們合而為一,然後再也不要分離。

五根手指頭朝自己被囓爛崩開的皮膚部位猛地一戳,再一扯,轉瞬間,更多的血源源不絕地噴出,另一手則緊緊握住頭顱,等到咬爛的傷口被撐到足夠塞入一顆足球般大小,才鎮定地將手中的愛人頭顱給硬塞進自己隨時都可能會破爛粉碎的心窩旁……。

「我的、我的愛啊,對……對不起了,」她回神,瞥了一眼跪在她跟前的親生兒子。眼中的淚已成黑血,嘴角也開始爬滿肥美的食血蟲,至陰鬼魄的一小部份,宛如透過她逐漸壞死的肉身,正一點一點蔓延那無止盡的死意。「就請你、請你原諒我這母親,最後的……最後一次的任性吧!」

隆起的胸膛底下緩慢跳動,藏著她心愛男人的頭顱,這是……是他最後想對她唱的無窮戀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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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著幹嘛?還不趕快救!」曹必魯豪邁一吼,才將驚駭萬分的眾人拉回現實。

「阿爸,要救哪一邊?」血腥畫面太衝擊,曹如娣邊吸鼻涕邊抽噎發問,一張臉哭得淅瀝嘩啦。

「齁!當然是都要救!」曹必魯看起來大而化之,但骨子裡可一點也不輕易妥協。「偶答應俊河的親生阿母會帶祂回去大邱的家。也有答應過妳棉美今阿姑,一定要把恩芝的鬼魄給送回她身邊,死掉的都要拼命救了,何況是還沒死的!」

他猛一回頭,兩具掙脫開貼有符咒藥袋的陰魄,正分食吞噬著崔無窮被咬掉的半顆心臟。

一時之間還難判斷,這是陰魄本就存在的凶殘之性,還是挾怨在報復?

鮮血噴灑在崔無窮與李仁錫兩人的身上跟臉上,突遭鬼魄惡意攻擊的崔無窮疼到不停抽搐,失血的嘴唇乾裂泛白,虛弱地倒在兒子的懷中。

李仁錫一手摟住母親,另一手則緊壓著她被囓咬開的胸口,由母親身上流出的血,色澤竟然異常詭異,暗沉的紅血之中隱隱竄動著黑墨般的不明液體,但觸感卻像血一樣腥稠。他壓住母親破碎胸口的手不敢放開,混濁的惡血如泉般洶湧滲透出他的指縫,弄髒的雙手瞬間彷若嗜血的妖獸。

「母、母親……請救、請快救救我母親,我的……我的親生母親……!」

曹必魯動作俐落,一個箭步飛過去取走具俊河手上的藥袋,想也不想遂先撕下藥袋上的符咒,再轉頭,匆忙對女兒問道:「阿柔阿如,李成妍自殺前寫的那本日記咧?把十二隻鬼靈封印在日記本裡送上梵魚寺超渡以後,啊那本日記妳們有沒有一起帶回來?」

聞言,曹如娣搖搖頭,一副「抹哉樣」的困惑表情,沒想到阿爸會臨時出這麼一題考她們。

「阿爸你忘了嗎,那本日記因為怨氣太重,被放在梵魚寺跟鬼靈們一塊兒聽經淨化了。」曹以柔重提往事,提醒健忘的阿爸,當初,還是阿爸自己提議要那麼做的呢。但提醒完之後,她突然將手伸入牛仔褲口袋,掏出了一張寫滿韓文的紙。「可是,為了以防萬一……」

紙上的韓文像被灌注了強大的靈動力,要不是被摺好收起,每一字彷彿都快浮動跳出紙外。

曹以柔將那張整齊對摺再對摺的紙小心攤開,輕輕遞給阿爸。

「怕沒有更適合的引靈之物幫助我們尋找俊河哥親生母親的陰魄,所以,我還是偷偷從日記本裡撕了一張下來隨身帶著。」

「喔!超完美!」曹如娣跳起來,踮起腳尖,嘟嘴親上曹以柔的臉。「二姊的不乖實在太帥了!」

曹必魯順手接過那張從李成妍日記本中撕下來的一小部份,上頭承載著李成妍往生前最痛苦的怨恨心情,那本日記中的內容,更曾經誘發具恩芝分裂了的第二人格。可以想見,它強烈的靈力,絕對足以吸引生前與它有所關聯的至陰鬼魄。

「好啦好啦,給妳加分,連這個都有想到,可以幫妳加到很多分喔!」

他將寫著李成妍負面心情的日記一撕為二,分別塞進兩只藥袋,像在製作要發送給信徒的香灰符袋似的,口中先碎唸一陣,之後再輕輕甩晃藥袋,袋內瞬間傳出一陣躁動。

匍伏在地上搶食崔無窮半顆心臟的陰魄,渾然未察覺背後的蠢動與變化。

曹必魯將兩只藥袋反手一倒,藥袋內所有的黑色土礫與化成漆黑透明結晶的「日記咒怨」全都一起傾囊而出,它們如流沙般傾瀉落下,以極快的速度轉眼便將李成妍和具恩芝的陰魄埋入其中。

聚攏成一小堆黑色土丘間參雜著顆粒大小不一的黑結晶,混雜在一塊兒終於難以分捨。

「收!」曹必魯大聲一喝,黑抹抹的潮濕土礫與透明如黑寶石的結晶物,驀地自動自發像海水倒灌似的從地上爭先恐後地「咻」進藥袋中。

曹必魯撓撓落腮鬍,有點尷尬。「收是收住了,但都混在一起,分不出誰是誰的囉。」

「沒想到,到最後還是埋在一起了。」曹以柔有感而發。一個是前妻,一個是愛女。

具俊河神情憔悴,怔怔望著地上。「母親、母親跟妹妹,竟然會這樣子……在一起……。」

「對啊,以後就都別吵了,說來說去都算一家人,呃,我是說一家鬼啦!」曹如娣吐了吐舌。揚頭一瞧,咦,窗外那個後腦勺上綁著根小馬尾的男人正朝這棟屋子狂奔,他不是上山去梵魚寺追蹤進度了嘛,幹嘛跑得這麼拼命?

她開窗,朝窗外揮了揮手。「阿遼大哥,我們在這邊!」

三鬼遼一形色匆匆,從窗外瞥了房中一眼,眼神一閃,拔腿便往這房間的方位找來。

才一踏入李夫人的房內,那雙如獵人般的眸光先是環顧四方,搜尋鎖定好的目標。

眉頭始終緊鎖,因跑得太喘而好半天講不出話來,望著因劇痛而半昏在李仁錫懷中的受傷女人。他伸出雙臂,舉起手上牢牢捧住的東西,那東西用塊黑布包得密不透風。

「這……這是,那一位要我帶來,親自交到您手上的。」他低頭,用韓語對崔無窮說道。

「那一位?是……?」李仁錫滿臉困惑,但才幾秒鐘,他突然睜大眼睛,神情激動地問:「是父親嗎?是我父親終於醒來了,是不是?」

三鬼遼一沉默片刻,點點頭,但沒回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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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樹下上吊自殺的往生之魄,是人世間最珍貴的藥引。」

李仁錫一夜之間彷彿蒼老更多,剪不斷的煩惱和憂心,幾乎畫白了他的髮。

腦海中回繞著曹必魯剛才講的話,這句話,某一個人也曾對他說過。

房門一摔,那個人臉色鐵青,怒氣難抑地進入房中。

「請出去,我母親被摧殘的身心需要休養。」他紅著眼,冷冷說道。

「原本早該不需要了!」本名崔無窮的壽吉婆面無表情地走近床沿,用一雙恨極了的眼神瞪視病床上的消瘦老人。「沒有用的人跟鬼,多留著一天早晚都會成為禍害。」

「那您怎麼不把我也殺了呢?李仁錫回首,仰起臉,紅著的眼裡盈滿淚水。「生下我的母親,卻讓我幾十年來都活在您消除不去的怨恨之中,與其這樣的活著,還不如沒有的好。」

「混帳!睜大眼睛看清楚,誰是仇人誰才是至親,要殺你的是她!是這個裝瘋賣傻的狠毒女人!」崔無窮忿忿咆哮,指著病床上宛若昏死的李夫人,怨懟親生兒子的不諒解和指控。「當初是這心腸歹毒的女人想要置我們母子於死地!是她!一切罪孽全是她一手造成的!」

「母親啊,您怎麼到今日還執迷不悟呢?就因為我們母子,這位被您說是滿手罪孽的女人,她的丈夫走了,家庭毀了,一生幸福也被破壞得不留一點痕跡。」李仁錫說到此,早已潸然淚下,愧疚地緊緊握住李夫人癱垂無力的手掌。「兒子好羞愧……自己這條命當初怎麼沒被帶走?」

崔無窮氣得扯開李仁錫緊握李夫人的手,揚掌便想往他的臉揮去,但手掌停在兒子哭紅的臉龐前,本欲揮下的掌心卻忽然輕放,緩緩憐撫上這張與他生父子有幾分相似的臉頰。「我怎麼會有你這麼個愚笨的傻兒子?這些傻話,怎麼不拿來同情可憐你的親生母親?我一生的幸福,也、也都被摧毀得一點兒也不剩了呀!」

「所以,求您停手吧,兒子不忍兩位母親都受苦,罪孽請不要再延續了,求、求求您……。」

崔無窮頓了頓,望住兒子的眼神變得飄忽,原本強勢的態度陡然一轉,情緒瞬間跌至谷底。她感覺到,自己撫著兒子臉龐的掌心既燙又顫,一顆心彷彿像被丟進熱鍋裡煮滾了好幾回。

「為什麼不問問我為何要這麼執著?我費盡心思做的這些,都是……還不都是為了你們父子倆!」

她從隨身帶來的藥匣中取出兩口藥袋,袋身貼了符咒,袋口被麻繩牢牢束緊。

「要想救你們父子,就得將你外婆的瘋病連根拔除才行哪,」崔無窮緊抓著藥袋,袋身依稀還沾了些潮濕的細碎黑土顆粒。「你外婆愛到發瘋不想活了,卻丟給她女兒一個一輩子都擺脫不掉的毒咒,詛咒我怨恨的人,卻也詛咒到了我最心愛的兩個男人……。不救,怎麼行呢?」

李仁錫愣住,癡望親生母親手裡那兩口不尋常的藥袋,像是忽然想到什麼,怔怔開口道:「所以才會說,要治失心瘋之症,得找到最上等的藥引,那、那藥引該不會就是……!」

「沒錯,就是在樹下上吊自殺的至陰鬼魄,而且,還死在同一棵樹下。」崔無窮答道。

李仁錫啞口無言,好半天才回復理智,神情驚慌地盯住那兩口藥袋。「可是怎麼能是俊河的媽媽跟妹妹!她們、她們是那孩子的至親,這樣做是會遭天譴的!」

「至親的陰魄才最有效,最親,卻也最毒。」這瞬間,崔無窮臉上透著異常亢奮的潮紅,眸光一轉,望住兒子不斷搖頭、無法置信的表情,她淺淺綻開一抹身為一個嚴厲母親,看起來竟溫柔過了頭的笑容。「假如真能救你們脫離那以血毒發下的世代死咒,就算要遭天譴,我也非做不可。」

「不行!不能再鑄成大錯了!」李仁錫撲上前,一把搶過藥袋,袋口的麻繩不慎被拉扯鬆開,如碎石細砂般的黑色顆粒沙啦沙啦撒落而下。

「你、你瘋了嗎!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至陰鬼魄,你不知道隨便招惹上會有什麼下場嗎?」崔無窮氣急敗壞,用力拍打他身上沾附到的黑色土礫。「別碰,這些都是由怨恨生出的死意。」

房門被霍地一撞給撞開,一夥兒推擠著衝入李夫人的房中。

「舅舅快住手!嬸婆說了這些是死意!」具俊河焦急吼道,身手極快,一個箭步趕上前按住李仁錫發顫的手,匆忙取走藥袋。藥袋中的黑色顆粒飽含水氣,似土礫又似泥沙。「是……死……意?」

「嘿啦!攏系(都是)死意。」曹必魯甩甩手,攔住女兒們靠近。「滿地都是你們家親人的死意。」

具俊河滿臉困惑,眾人的話他像一句也不理解。「怎麼會是死意?是母親跟恩芝的死意……?」

「俊河,你聽舅舅的,把它拿給舅舅或你乾舅,不管是不是死意,都不能再害人枉送性命了。」李仁錫擔心外甥受到無辜牽連,急著要搶回那兩袋至陰至毒的藥袋。「要是真有人必須死,乾脆就拿我這條不值得的賤命去賠給那什麼了不起的毒咒吧!」

藥中的黑色土礫愈落愈急,黑鴉鴉的屍腐鬼氣撲鼻襲來──

「不可以是我兒子!」護子心切的崔無窮大叫,急地奔向李仁錫,再差半秒鐘,由藥袋的袋口不約而同探出來的兩顆黑腐頭顱上,各自咧開的一口爛嘴中正不斷掉落碎裂的黑牙,好險哪,只再差一點,那兩張恐怖的嘴就要一口咬下……她兒子的血肉之軀!

崔無窮輕嘆了聲。好險,不是她的兒子。

至毒的陰魄挾著濃烈恨意,穿透過血肉身軀恨恨咬下的,是她的半顆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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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母親!母親……!」焦急的呼喚聲由遠而近傳來。

「李夫人!李老夫人!」在無人行經的韓屋村街道上,一群人四處尋找莫名失蹤的老人家。

曹如娣眼尖發現,嚇得大叫:「啊,要死了!俊河Oba的外婆怎麼會被吊在半空中啦?!」

「呸呸呸,小孩子有耳沒嘴,賣亂貢威(別亂講話),被冥界鬼差聽見了會當真!」曹必魯斥道。

在眾人眼中,只看見李夫人的虛弱身子被吊懸在光禿銀杏樹的樹幹旁,但她身上沒任何東西纏綁住她呀?明明整張臉就快因為透不過氣來而變得又紅又脹,但大張的嘴雖顫抖著,卻覺得好滿足。

曹以柔匆匆朝樹下一瞥,察覺到不對勁。「是那個!她身上掉落的是帶著死意的黑土……。」

「是陰魄!害呀(糟糕)!八成是準備來要她的命!」曹必魯功力還未復原,但依然能夠依據兩姊妹的感應見聞加以判斷。「看一下,那黑土上的濕氣有多重?」

曹如娣皺起鼻子,像是聞到死臭的腐味。「很濕耶,阿爸,像快化成泥沙一樣那麼潮濕。」

「像泥沙一樣,表示死了比較久,怨念也更重。」

「是俊河哥的親生母親。」曹以柔說,一反平常的冷淡反應,霍地快步奔向銀杏樹下,翻動樹根旁的鬆軟濕土,很快便從半掩的土堆間抓出一尊布娃娃。

布娃娃沒有身軀,只剩一顆沾著髒血的頭顱。

曹以柔不囉唆,直接向娃娃頭下了狠勁,緊緊掐住它。「放開她,快放開。」

不料,懸吊在半空中的李夫人卻突然間湧上蠻力,身軀開始抽搐掙扎,雙腳也胡亂猛踢,將想上前救她的眾人一個個給狠踹開。

「死了就是空,就算仇也報了還是一場空。」曹以柔用中文說,但她相信陰魄一定會懂。

「讓我走,嗚……讓我跟我的寶貝女兒一起走……嗚嗚……。」李夫人粗啞地哭道。

驀然間,彷彿有另一雙手正輕輕拭著她頰邊的淚。

李夫人愣住,這雙手不是成妍的吧?成妍的手,應該還圈繞在她脖子上才對。

心中的疑惑還沒被解開,身子卻忽然像被兩股陰寒的力量同時急遽拉扯著!一股力量緊緊箍制她的脖子,一股卻從底下抓攫住她的腳,一上一下兩股寒氣,隨時都有可能剝奪她的活人生氣。

隨著寒氣不斷驟然湧上,樹身光禿的銀杏樹周圍,又開始隱隱飄起一股黑濁的霧牆。

霧牆間,兩簇迷濛的黑色靈光凝聚成形,被逼現於眾人眼前──

吊在樹幹上的李成妍緊緊掐住李老夫人的頸子,破碎的鬼臉恨透了似的不停朝李夫人的臉上噴出黑濃的死氣,儘管死必如此逼近,但李夫人竟然卻離奇地還未斷氣。

「是……會是恩芝嗎?」一直守在眾人身後的具俊河忽然開口問了這麼一句,也不太確定。

另一抹黑色靈光的靈動力顯得稍弱,忽暗忽滅,閃閃爍爍地讓人很難分辨。

但具俊河隱約聞到一抹淡淡的無窮花香氣,那香氣,如影隨形吸引住他的嗅覺。

「媽……媽媽……媽媽說別哭……」

悽苦的哀泣聲彷彿像被陰風割裂得柔腸寸斷,抽抽咽咽地刺疼人耳膜。

「是恩芝,是恩芝在哭。」具俊河喉間發燙,表情驀地一沉,連他也聽見鬼哭聲了。

曹如娣拔尖嗓地喊,邊往阿爸身上的口袋搜符咒。「阿爸!我們要找的陰魄全出現了,現在該怎麼辦?直接貼符制住嗎?」

「制、制住?那吊在上面的母親會怎麼樣?會……會受到牽連嗎?」李仁錫此刻只擔心這件事。

正當曹必魯一夥兒人還在商量著該如何救下李夫人,卻又不致於傷害到李成妍和具恩芝的陰魄,情況卻突然產生了變化……。

濃濁的黑色霧牆底,倏地探攫出一隻隻爛透見骨的腐手,腐手穿透光禿銀杏樹下的黑土,一齊對準了目標全朝具恩芝渙散著微弱幽光的鬼魄攻擊!

奇怪的是,黑暗鬼手才剛一現形,李成妍的陰邪鬼魄便忽然渙散得一乾二淨。

被黑土覆蓋的鬼手,就猶如被死意緊緊擁抱。遭死意再度攻擊的已死鬼魄,根本難以招架。

只瞧具恩芝的鬼魄被為數龐大的腐爛鬼手一把揪住,鬼手們才一攫住受困的鬼魄,便急急欲將它拖進樹底下盤根錯節的濕黏黑土之下!

混著黑土的長髮上還透著黏稠的濕氣,恩芝的臉龐,竟然就像拓印般浮現在樹旁的那片黑土中。那張失去生人氣息的少女臉龐,在被拖入土中的最後一瞬間,慘遭鋪天蓋地的陰魂戾氣所擠壓──

「媽媽!媽媽救……救我!我怕、我好怕……!」

悽厲的哭喊聲貫穿在場每個人的心房,彷若被鬼手扭斷了似的最後呼求,一聲聲迴盪黑夜中。

「有人在試藥。」曹必魯忽然這麼說。

「試藥?什麼意思?什麼藥?」曹如娣吃驚不解,率先回應阿爸。

「這棵樹。」曹必魯瞪著這棵樹,之前聽女兒提過,竟一點兒也沒留意可能會出問題。

「那藥咧?我怎麼沒看到?」曹如娣舉起小手電筒,蹲在地上照來照去。

「怎麼會沒看到,剛才那些不都是。」曹以柔答道,回頭望了眼癱軟在地上李夫人。「要是再晚一步的話,這一位,恐怕本來也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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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勞伯道尼《卓別林與他的情人》  

我喜歡性格又有才的演員,
性格是一種靈魂基調,並非人人模仿的來。
喜歡小勞伯道尼這演員,是從這部戲開始,
但天才啊,卻怎麼總愛在刀鋒邊舔血?

所以說,就算是被魔鬼試煉過的男人,
只要能等到對了的女人,所有愛他的人也就被救贖了。
影評家認為,只要那位一生值得一次的靈魂伴侶不拋棄他,
短期內我們的鋼鐵人應該不會再被魔鬼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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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的眼上還裹著繃帶,不久之前,被刺瞎的雙眼傷得慘不忍睹。

「媽媽準備好了,我的寶貝成妍也等不及想再見媽媽了嗎?」她的表情平靜祥和,不若平常那般暴躁顛狂,但脫口而出的話,若聽在旁人耳裡,還是會覺得是瘋言瘋語。

李夫人緊摟著十八年來與她寸步不離的布娃娃頭,這破爛娃娃,在她眼中即是女兒的化身。

女兒自殺身亡後的每一天,她都對著這娃娃吐露心聲,但十幾年的漫長歲月,卻道不盡懺悔。

今晚,她想要親自去向女兒謝罪。要含著感激的淚水,謝謝女兒終於肯見她……。

「請帶我去見我的成妍,讓我……讓我再見成妍最後一眼……。」若能再相見,她死不足惜啊。

李夫人捧起布娃娃頭,輕揉著娃娃的髮絲。掌心間一搓搓粗糙的深褐色頭髮,曾經銳利地戳刺進她的眼球,殘忍地奪取了她原已蒼茫的視線。

如今,她竟然感謝它弄瞎她。不,這一切並不殘忍,它讓自己終有機會一償宿願,因為再過不了多久,就能用這雙在常人眼中已瞎的雙眼,清楚見到成妍了不是嗎?

李夫人將娃娃頭擱在自己的雙腿上,揚手遂拆起覆蓋在眼上的繃帶,一圈圈的繃帶被拆下,她迫不及待想取下兩片黏在眼皮上的紗布,紗布才一拿開,耳邊就彷彿聽到一陣咯咯輕笑聲!

李夫人倏地強睜開眼簾,受創的眼窩腫如受潮發漲的核桃,沾黏的神經全壞死,空洞的肌理組織乍看之下只像是充血的恐怖深淵。

「好乖,快帶我去見我的寶貝成妍了。」她焦急地催促道。

腿上的布娃娃甩甩頭,彈跳似的震了幾下。

「對,要乖乖的,才是媽媽的乖女兒。」李夫人綻開笑容,眼前……終於發生變化!

只見娃娃頭先是搖搖晃晃又彈了幾下,接著就脫離李夫人凌空一躍,忽地翻飛而起──

其實李夫人也並不能清楚看見娃娃頭,但她卻依稀能透過自己凹陷的眼窩肉洞「看見」一團幽幽的靈光,經由指引,她踉蹌起身,緩緩移動腳步跟了上去。

娃娃頭的周邊的確被一團詭異靈光所環繞著,晃悠悠地飛騰在半空中,引領著李夫人一路行經韓屋村的造景街道,一轉過街口,娃娃頭愈飛愈急。

李夫人緊追著,張大了嘴不停喘息,但雙腳卻絲毫不敢怠慢,追趕得也很急。

「咯咯咯……咯咯咯……媽媽……媽媽快來呀!」

盤旋在半空中的笑聲妖媚地不似孩童,一聲聲媽媽喊得輕挑而不正經。

「好、好……來了,來了,媽媽就快來了……。」

一棵樹幹光禿無葉的銀杏樹已在不遠處等著她了。好似,早就等在那兒好久好久。

李夫人失去眼珠的血肉眼窩內,竟忽然間淌出了血淚!

「成妍啊!媽媽的……媽媽的心肝女兒呀!」她哭出聲,步履蹣跚走向光禿禿的銀杏樹。

她的女兒,她的成妍,真的就吊在銀杏樹上!

宛如十八年前同樣的畫面,吊在自殺樹上等待著死亡一點一滴的逼近。唯一不同的,是十八年前等待的是死亡,而此刻,卻是在等待一個怨念。

被人從自殺往生地盜走的鬼魄,如今成了最陰邪至毒的陰魄。要來……索討遺留在陽世的怨恨。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好對不起……都是媽媽的錯!應該要跟妳、跟妳在一起的……。」李夫人探出掌心,好想溫柔地輕撫女兒破碎不全的腐爛臉龐,但顫抖的指尖根本什麼也觸碰不到。

李成妍的陰魄咧開嘴,被割成條狀的黑脹嘴唇一條條如波浪似的晃動個不停。

「想跟媽媽說話是嗎?妳說,妳慢慢說,媽媽這次一定會認真聽仔細。」李夫人湊上前。

「來呀……在一起啊……」

「是啊,要在一起。」李夫人點點頭,淌落的淚水全是血味。

「要來啊……一定要來……來找……找我……」

破碎的斷句飄散在抖然刮起的陰風之中,陰魄的形體忽然間變得朦朧不清,隨時都像快被吹散在陰涼的夜風裡。

「活不能一起,咯咯咯,死就一起呀……咯咯咯咯……」

李夫人不再哭,未乾的血淚還掛在兩頰上呢,但唇邊的笑容,這瞬間竟比任何時刻都要慈愛。她不停點頭附議,喃喃道:「要一起死,要一起死,成妍要媽媽跟她永遠在一起。」

原本就快渙散在樹底下的模糊形影,聽了她說的話,忽隱又忽現。

就在李夫人再度揚起手想去抓住的念頭才剛一生起,突然間,一雙圈成環狀的腐爛之手居然就從她脖子後方圈摟住她。

就像是,從前成妍想和總有距離感的母親撒嬌時,才敢偶爾大膽做的事一樣。

發臭發爛的腐手彷彿滿載著陰暗的死亡的屍霉氣味,混雜了潮濕的土壤惡氣、發臭的屍泥、牲畜的屎尿、死蟲的殘骸……,還有,化不開的濃烈恨意。

恨意一旦失控,便會成為驅趕不走的強大死意。

李夫人滿佈皺紋的唇含著笑,以下巴抵著那雙圈住她的腐手,絲毫未有畏色。

腐爛的手箍緊的力量逐漸增強,李夫人枯瘦的脖子青筋盡現,蒼白的臉慢慢變得脹紅。發不出聲的嘴巴情不自禁地大張,連微吐的舌頭也受不了本能地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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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望著梳妝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臉刻劃著歲月的痕跡,銀灰色的髮絲,標誌了一段青春不再、年華老去的證據。

可不是麼,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年華已老……青春不再了的自己呃。崔無窮如此想道。

無窮這閨名,是母親為她取的。無窮啊,我可憐苦命的女兒,我的無窮啊……印象中,終日以淚洗面的悲苦母親,總是這麼一聲聲喚著她的。

但她打心底憎恨這帶給她情愛歡愉,卻又徒留無限懊悔痛苦的名字。

愛也無窮,恨也無窮,心碎苦痛也無窮。這可恨的名字,彷佛時時刻刻都不忘提醒她,自己心中那份無窮無盡的渴望,提醒自己,她這輩子註定渴求不得一份真心相守。

崔無窮抬起眼,癡望著鏡中緊抿著蒼白嘴唇的自己。

這女人,是個從小受盡冷眼的私生女,母親崔氏原是大戶人家的賣身丫鬟,只因愛上了主人家的風流公子,暗結珠胎才懷了她。但這卑賤的骨血註定不受期待,懷著身孕的丫鬟母親被主子趕出家門,甚至連與自己有血緣之親的風流父親也唾棄她們,不要她們母女!

崔無窮眼底流露出一抹不輕易示人的傷感,揚起手,感觸很深輕撫自己銀灰交夾盤起的髮髻。怎麼也沒料到,到頭來,自己竟也步上跟母親一樣的後塵……。

愛上的心愛男人,沒勇氣大膽地愛戀她,她的孩子……也跟她一樣,不受期待、不被祝福,得不到守護,甚至連來到這世上走一遭的機會差點也都失去了!

「無窮啊無窮,我就是愛上了妳這朵誰也無法比的無窮花了呀!」那男人的聲音,迴盪於耳際。

她仰起略顯憔悴的面容,吃驚地望向面前的一大面梳妝鏡。才望過一眼,唇角便淡淡綻開笑容。

鏡中的男人生得一張過份俊朗的臉龐,彷若雕像般的臉上,總掛著足以迷倒整村女人芳心的燦笑,深邃的眼光,會在不經意望過她這朵因身份卑微、羞怯而低頭不敢仰望的無窮花時,隱隱閃爍著比黑夜中的星光還透亮的光芒。

就只是那樣的光芒,便足夠照亮她一段短暫的幸福之路了。多短暫……的幸福呀。

「為什麼妳是無窮花呢?知道嗎?無窮花是從天而降的神仙之花哦。而我呢,為了求得這樣的一段偶然相遇,當然就只能是那愛上仙花的凡間男子了呀。」

「因為你,如今的我,再也不是那朵最美的神仙之花了呀……。」崔無窮嘆息道,探出掌心,忘我地想朝前撫摸鏡子裡的那俊美男子。

「太想與你廝守的貪念,竟令我連怨恨你都耗費了半輩子的力氣。」她唇畔含笑,眼中的神情卻帶著被傷透了心的嗔怨。

鏡中的美男子恍若仍在燦笑,迷人地像隨時都在向她施咒似的。崔無窮這一生,受盡那愛情咒的折磨了,她望著那魔魅的笑容,眸光倏地一斂,語氣瞬間忽變得激動。「要不是你,那女人也不會嫉妒地恨不得殺死我們母子……是我們的、我們的孩子呀!」

「你卻可以假裝什麼也不知道,任憑那惡毒壞心的女人欺負我們母子!兇手!你們都是兇手!活該會受到銀杏樹的詛咒!母親臨死前發過毒誓,誰要是辜負了我們,誰就該遭受最歹毒的血咒!」她怒氣沖沖,咆哮道。

傳說中的那棵紅銀杏傳聞是真的,那樹下的確是曾吊死過兩個可憐女子。

一個是她悲苦含恨的母親,但另一個卻不是她,含冤而死的亡靈比母親死得更早,依附在邪氣妖樹上天天朝母親招手,便是因為吸取了至死不休的怨恨,銀杏樹才從此生得更加邪豔。

至於當初的那少女呢?少女被救活了,被她一睜開眼就愛上的那男人從樹上給救了下來,而那男人的堂兄弟則在一旁守護著他們,見證一段不該發生,註定會是悲劇收場的畸戀發生。

她知道男人早有婚約,也知道男人的家中有位端莊賢淑的未婚妻在等著他回去。

但她就是沒法控制自己渴望得到真心對待的貪念,情願拋開一切世俗鄙視的眼光愛上了呀!那男人說了,他這輩子只想愛她,再也無法愛上其他任何一個女人了,這一生所有的心動,都在遇見她的那瞬間就全給了她一人。只給了她……崔無窮,他心上唯一的一朵無窮花。

男人雖然承諾了愛,卻為何從此消失於她的生命之中?

是因為她懷了不受期待、不被允許的骨肉嗎?莫非他只是想玩弄她,卻從來都不想對她負責?

這解不開的疑惑直到如今,仍日日夜夜困擾著髮已斑白的崔無窮。

「因為你始終不肯再回來找我,所以,我只好用自己的辦法去找你了……。」

之後,她嫁給了始終默默陪伴身旁的守護者,當初跟心愛男人一同救活她的堂兄弟。救活她兩次的男人,是她命中的貴人,給了她名份,也給了她的孩子一輩子得以光明正大作人的姓氏。

從嫁入李氏家族的那一天開始,卑賤的「崔無窮」徹底消失了。所有對於那男人拋棄了她與親骨肉的恨,都只得悄然隱蔽於這間助人為善的「壽吉堂」老藥鋪之內,絕不讓人窺見。

直到李氏長房嫁到大邱的掌上明珠上吊自殺鬧出了人命,她才終於明瞭,母親的詛咒應驗了。

至陰的邪魅之氣最愛血咒,吊死在樹下的縷縷亡魂再也不甘心像生前一樣被踐踏,埋葬於暗濕黑土中的至陰鬼魄含怨挾仇,準備隨時一報那深似海的前仇舊恨。

然而,詛咒的可怕束縛也時時刻刻感染著她起伏不定的情緒,她雖不是下咒之人,卻等於下了咒。

因為被辜負,因為遭受奪胎的欺凌,種種怨恨的情緒,讓惡毒血咒成真了……。

男丁無緣得所愛,女死魂魄無所依。

一想起血咒影響所及,崔無窮眼底驀地一紅,一半雖是怨,一半竟似是不捨。

「因為你選擇懦弱,背棄我們的愛,所以這輩子,你跟你的兒子或孫子都將得不到所愛,不管是你的妻子、你的女兒,死了以後的魂魄也註定得不到依歸。所以呀,為什麼不好好愛我呢?」

她質問著鏡中的初戀情人,那男人是初戀,亦是她今生唯一的戀人。

豈料,鏡子彷彿聽懂了在回應,竟突然間應聲碎裂!

只見鏡中的臉龐不論是蒼老的她還是美男子的,一瞬間全崩裂成無數片破碎玻璃,䃘䃘鏘鏘碎落滿地,她的臉,跟背棄了她的負心男人的臉,都碎得恍若體無完膚一般。

片片碎裂的破鏡縫隙間,緩緩流出了一叢又一叢夾帶著濕稠黑土的濃濃恨意。

「死後魂魄無所依,有家卻歸不得的滋味究竟如何?」她瞪著鏡中的裂痕,形如毀容的臉龐是一滴滴被辜負的血咒所施予的至陰恨意。「很恨是吧?不被愛的滋味,化成鬼都忘不掉嗎?怎麼也忘不了的話,就去回報這難忍的仇恨吧。世間最上等的藥引,也是最陰毒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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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麼我都絕不允許!沒我的同意,大家都不准擅自驚動我母親!」相對於在「壽吉堂」時的隱忍及低調,此刻的李仁錫,彷彿渾身是刺一般的箭拔弩張。

「會長,長房夫人已經又瞎又瘋,不如讓她老人家在療養院裡得到更好的照顧。」

「您既要忙事業,還要擔心父親的安危,留著那樣教人擔心牽掛的母親在身邊,怎麼看都像顆不定時炸彈!您別擔心,我們這些晚輩,每天都會輪流去療養院探望夫人的。」

「是呀,至少在長房祖屋重建之前,要先好好安頓已經受到莫大驚嚇又意外失明的老夫人。」

親族們會這麼熱絡地替李夫人安排新去處,都是因為聽了壽吉婆那天還沒講完的建議。

既然以至陰的黑暗陰魄當藥引這條路行不通,壽吉婆提供了大夥兒另一個可行的選項。她認為,長房一族如今幾乎個個都遭遇厄運,一定是什麼地方招了陰邪才會出問題。想來想去,一切的厄運似乎都是從十八年前開始起了頭。

十八年前,長房長女李成妍上吊自殺,從此以後,父離母瘋親子離心……。

要想擺脫這邪陰的厄運,第一件事當然就是找出招陰的關鍵。

於是,親族們想破了頭,將矛頭指向了李夫人經常抱在懷中的那顆布娃娃頭。

那顆失去了身軀的娃娃頭的確是令人看了不寒而慄,說它招陰,似乎又真有點道理。

「不行就是不行,你們問我一千遍一萬遍,我的答案還是一樣絕對不行!」李仁錫目光如炬,語調跟態度堅定地任誰都難以動搖。

屋裡,具俊河正陪伴在李夫人身邊,安撫自己滿口瘋言的外婆。

「不怕,不要怕,媽媽會陪在身邊保護妳。」李夫人哄著懷中的娃娃頭,俯下臉,暗沉的嘴唇貼上娃娃的小嘴,寵溺地吻了又吻。「媽媽不會讓外頭那些壞人把我的寶貝成妍給搶走的!」

屋外吵吵嚷嚷,吵得房裡也不得清靜。

具俊河眉宇緊鎖,看上去比平時又更鬱鬱寡歡了。

李夫人回過身,轉頭盯住具俊河,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忽地揚起一隻手,朝他緊皺的眉頭輕輕柔撫過,溫柔地……恰似正以愛在撫慰著他。

「具女婿在煩惱什麼?又跟我家的成妍吵架鬥嘴了嗎?」蒼老的手指覆上具俊河的眉頭,溫柔地輕觸著他暗暗抽疼的心。外婆……已有多久沒這麼溫柔友善地對待過他了,這樣的溫暖,他要牢牢記在心底。「你就讓讓她吧,女孩子家鬧鬧脾氣,其實不過就只是想要你多疼她,多哄哄她而已。」

「好,我知道了。」具俊河一反平常,不再苦口婆心一個勁的否認自己不是父親具世勳,反而是順從外婆的話,暫時任由她錯認自己的身分。「我會多哄哄她的。」

他伸手按住外婆的手,將它放下來,貼上自己如雷般的心跳。

「年輕人愛得濃,一愛上就什麼都不管了。唉,我們成妍跟我一樣,就是這樣的個性才受苦。」李夫人平日講話雖然瘋瘋顛顛,但此刻,句句話聽來卻又令人很受益。

具俊河望著外婆老邁乾瘦的臉龐,眼中隱隱泛紅。「我知道……您一直很想母親。」說罷,他便伸出雙掌,由外婆手中自然接過那顆髒污的布娃娃頭。「其實,母親也一定無時無刻都想著您。」

「母親……是誰的母親?」神智不清的李夫人不理解意思,居然咧嘴癡傻地笑了起來。

「是具俊河的母親,這布娃娃最早的主人,您來不及付出關愛的……我的母親。」

聞言,李夫人驀地淌下眼淚,接著便猛搥心口痛哭失聲。「成妍……對不起!媽媽真的錯了!」

「母親的身軀雖然已死,但即使化成亡靈多年,仍然非常記掛她的母親。」

李夫人驚地抬起頭,像是不敢置信。「嗚……真、真的嗎?成妍也……也想媽媽嗎?」

「當然會想,母親一直都想再見您一面,就像您日夜盼望的那樣,再讓您看一眼。」

「嗚……我這罪孽深重的母親,還有資格得到女兒的原諒嗎?」李夫人泣不成調,哭腫了雙眼。

具俊河搖了搖頭,手中的布娃娃頭彷彿也在亢奮地顫動。

「我不是母親的代言人,不能替母親回答這問題,外婆如果想知道答案,可以自己親自去問一問我的母親。」

「我、我要去……要去見我的寶貝女兒……」李夫人迫不及待,起身便想打開房門衝出去,但被具俊河有力的手勁溫柔地給制止住。

「會的,母親會來找您的,請外婆您再忍一忍。」具俊河揚起食指,劃在唇上比了一個要外婆安靜聽他講完的手勢。「等相見的時候到了,母親一定會來跟您要這尊她最心愛的布娃娃。」

李夫人含笑,狂點著頭,這瞬間分不清臉上流的淚水究竟是悲還是喜。

要忍哪!努力地忍住,耐心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煎熬了那麼多年,不就盼望著能盼到再相見的一次機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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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戒法師在血紅銀杏樹下瘋狂吼叫著,口裡不斷吶喊對不起無窮花,顛狂的眼中藏著懺悔,每悔恨地承認一次自己的錯愛,臉上爆破般噴出濃黑汁液的醜陋腫瘤便神奇地消失一些。

肥美的食血蟲一離開他臉龐上的瘤,毫不眷戀地倉皇潛入那棵變色銀杏樹的樹根底部,一隻隻仰賴自殺亡靈怨念而活的至陰食血蟲,奮不顧身投入了一棵也同樣佈滿恨意的招邪之樹的懷抱。

在那以後,不戒法師便倒在樹下彷若昏死過去……。

消息傳回李氏家族,宗親們紛紛趕赴梵魚寺想探望這位已出家的長房長輩,但寺方以永戒法師仍陷入昏迷,不便會客為由婉拒了眾親族的探視請求。

探望不成的李氏親族們,轉而聚集至「壽吉堂」,聽取長輩中輩份次高的壽吉婆有何看法。

「那樣的失心瘋症狀,會不會是因為詛咒?」晚輩們議論紛紛,在討論紅色銀杏樹下發生的事。

「詛咒?!不可能吧,難道那傳說會是真的嗎?」

親眼目睹事發經過的三個外地年輕人,也被李家「請去」一塊兒參與這次的「宗族聚會」。

三鬼遼一聽到重點,挑眉問道。「各位說的傳說,是指那棵銀杏樹由黃變紅的傳聞嗎?」

眾人一陣驚呼,對於這個外地人居然會知道他們當地的鄉野傳說感到不可思議。這傳說在當地幾乎算是個禁忌,老一輩的耆老們亦認為銀杏樹變紅的奇聞太過招邪,有默契地不聊也不談,甚至不准晚輩們好奇提及。

禁忌的傳說就像一道深刻而醜陋的膿瘍,愈是碰不得,腐爛的過程就愈令人膽寒……。

「失心瘋?」三鬼遼一用中文向曹家兩姊妹翻譯,「他們李家的人說老師父是失心瘋。」

「真心會遺失,但未必是瘋,說不定……那樣子才是最清醒。」曹以柔淡淡道,回想著老人家當時顛狂的眼神,但那懊悔愧疚的表情……雖然痛苦,卻異常的認真不是嗎。

「那現在是要怎樣?是要請醫生上山去救治?還是請阿爸?」曹如娣同情老人家的境況,努力想著消除對方痛苦的辦法,卻忽然發覺自己的腦袋很無力。「啊,不行,阿爸也失靈了。」

端坐於長輩主位的壽吉婆,在聽完具俊河將他們的中文轉成韓語說法之後,目光隱隱幽動,先是輕嘆了聲,然後才若有所思道:

「依我看,求醫這條路或許可行,只不過,想治失心瘋,藥引恐怕是求而不得的。」

「六嬸婆,您說的真的可行嗎?」具俊河難得激動,攙住長輩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外公至今都還沒原諒他,他不希望身邊的至親一個個全都瘋了。「為了外公,無論如何我們都該試一試。」

「該試嗎?」六嬸婆疑慮問道,眸光掃過坐在屋角一隅始終悶不吭聲的背影。

一夥兒順著六嬸婆的目光,齊齊一同望向她瞥過的那身影。

「……。」李仁錫保持沉默,似是陷入兩難,並未開口回應。

「仁錫舅舅,您不心急嗎?外公……外公陷入昏迷生死難料,您都不著急嗎?」一向沉穩內斂的具俊河,這會兒焦急地竟口不擇言:「難道,就因為不是您的親生父親,所以就不想救了嗎?」

此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驚駭住。誰也沒料到,這話會從甥舅關係良好的具俊河口中說出。

「俊河,別誤會你舅舅,他要顧全的事更多。是不是啊,仁錫堂姪?」壽吉婆神情和藹。

李仁錫黯然抬頭,遠遠望著,他的親生母親。

「請問藥引是什麼?」他囁囁問道。

「傳統的漢藥,任何稀奇古怪的東西都能拿來入藥,有一味藥,是醫治瘋病最上等的絕佳藥引,要想醫治失心之瘋,必須先找到至陰的黑暗陰魄當藥引。」

「黑暗陰魄?!」具俊河和曹家兩姊妹異口同聲喊道。

「天下間最為至陰的黑暗陰魄,便是在樹下上吊自盡的亡故之魄,上吊的樹原本就聚陰,凝結了往生者不甘的怨念與恨意的陰魄,一旦入藥,即能以至陰靈氣消卻瘋顛之人的瘋毒症狀。」

「不可以!這味藥引會招陰上身,絕對不能用!」曹以柔聽了三鬼遼一的翻譯,連忙制止。

具俊河理智上明白,情感上卻因不安而動搖。「可是……外公他老人家怎麼辦?」

「俊河哥,跟鬼打交道,假如沒有萬全把握,是死是傷都難預測,俊河哥外公他老人家現在還只是昏迷罷了,萬一試藥過程失敗,你認為老人家的一條命還回得來嗎?」曹以柔講的是事實。

「我也覺得不妥啦!」曹如娣忍了很久,這下子終於找到縫隙插話,她跟二姊不同,二姊講的是事實根據和道理,她強調的是情感面。「俊河Oba的外公自己女兒的陰魄都被人偷走了,那種二度失去愛女的錐心之痛,俊河Oba的外公一定很能感受。假如真吃了陰魄入藥而被治好,我相信,老人家一定還寧願自己乾脆永遠都瘋掉算了!」

聞言,滿屋只剩一片啞然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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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沒有聽錯,阿遼大哥,你說你要採訪的對象是一棵樹?!」曹如娣做出一臉「冏」得很離譜的表情,不可思議地望著她的新偶像。

「嗯,妳沒聽錯。」三鬼遼一點點頭。身處於佛門清修之地梵魚寺,他一身犀利哥打扮,身旁還多了兩位好似伴遊的妙齡少女,怎麼看都覺得應該是不慎誤闖進去的才對。

「所以,我們現在為什麼會在這裡?」曹以柔終於也發問。沒料到爬了大半天的山路,居然又是通往梵魚寺的路。「到底是哪一棵樹的面子那麼大?」

三鬼遼一淡笑未語,看在兩姊妹眼中卻反應各異。曹如娣覺得他淺抿的嘴唇線條酷得很迷人;但曹以柔卻覺得他這種弔詭的笑容看起來實在非常「機車」。

「我這次專程跑到韓國釜山,是為了要做一則專題,」他掏出一張從網路上下載而來的照片,那是張一群遊客圍著一棵樹葉如血般豔紅的銀杏樹所拍的團體合照,烈燄似的紅銀杏,妖媚得彷彿在朝看照片的人招手……。

曹如娣探頭一瞧,率先發難嚷道:「啊!跟我們看到的是同一棵嘛!」

「哪一棵?我怎麼還沒找到?」三鬼遼一環顧四周,寺中各重要景點他都找過一遍了,怎麼就沒看見那棵不尋常的樹?

「齁,阿遼大哥,我們是從後山爬上來進入寺廟的,當然看不到啊,那棵怪怪的紅銀杏樹根本不在梵魚寺內啊,是在大門口外的林子裡啦。」

「咦?是喔?」三鬼遼一心不在焉的應了句,低頭又再認真檢視那張團體照的背景。

身為一名跑遍大江南北,用相機和攝影鏡頭記錄下各種奇聞異象的得獎級攝影記者,三鬼遼一居然有個非常要命的弱項。面對獵取的目標物,他能衝敢搶,但對於到達狩獵目的地,卻不太有方向感。是的,就是少了那要命的方向感!他會看地圖,卻無法正確辨認方位。

「那還等什麼?就去『採訪』吧!好好奇喔,樹要怎麼接受訪問啊?」曹如娣興沖沖拉著三鬼遼一的手,轉身便想往梵魚寺大門的方向狂奔而去。

「等一等,先讓我弄清楚。」曹以柔及時抓住小妹的熱褲腰帶,將她往回一拖,拉的是自己急驚風的妹妹,詢問的對象卻是三鬼遼一。「為什麼要採訪那棵樹?我阿爸說那棵紅銀杏很邪門,有股會魅惑人心的妖氣,就這樣貿然跑去,我擔心我們也許沒辦法全身而退。」

曹如娣不耐煩地「嘖」了聲,即使被拖住,仍不忘奮力邁步,還邊抱怨:「二姊!妳膽子什麼時候也變得那麼小了呀?這裡是佛門聖地不是嗎?就算真有妖孽,又豈敢在神明的腳底下胡亂來!」

「照妳們這麼說,網路上流傳有關那棵銀杏樹的傳說應該就是真的了。」三鬼遼一對她們說。

「又有傳說了喔!」曹如娣的表情驚訝中帶著期待。上次在大邱,遭遇了為保貞節而相約殉身的十三貞烈夫人鬼靈,害她接連被冤鬼和厲鬼附身嚇到了阿爸跟二姊,這回一聽到又有傳說,居然還很不怕死地又莫名興奮了起來,絲毫沒把自己容易沾上陰寒穢氣的「專長」記在心上。

就是因為這樣太不當一回事了,才令曹以柔的臉色更難看。

「沒錯,那棵樹也是有故事的。」擅以鏡頭補捉生動靈魂的三鬼遼一,講起古來沒想到也還頗具說服力,他低沉卻不失磁性的語調,聽來似乎有種意想不到的戲劇效果。「傳說中的那棵銀杏樹,聽說在很久以前並不是那樣終年泣血豔紅的樣子。直到那棵樹底下陸續死過兩個女人,原本金黃的銀杏葉才慢慢變了顏色,到最後,就變成我們在照片上看見的這模樣。」

「我阿爸告戒過我們,美得太不尋常,就是邪了。」曹以柔睨向照片,邪魅之氣極易沾上任何具有靈氣的東西或生命體,若依她之見,最好連攝入邪氣的照片都別看別碰會更保險。

但顯然,她家的么妹完全沒有這種危機意識。只見曹如娣二話不說,已一把搶過照片,緊盯著照片中的血紅銀杏樹細細品味了起來。

「真的耶!好美喔,美得不像一棵真正的樹。」

「這次的採訪專題,我想找出那棵銀杏樹為何會大變身,變成終年如血的真正原因。」三鬼遼一是標準的獵人性格。不在乎過程是否驚險或受到阻礙,只要鎖定了,就絕不輕易放棄挑中的獵物。

一轉眼,三人已來到梵魚寺的入寺正大門。

忽地,曹以柔同時拉住曹如娣跟三鬼遼一。「來了。」

曹如娣腳踩煞車,連忙問道:「蛤?什麼來了?阿爸講的那股邪氣嗎?」

曹以柔用手指點了點三鬼遼一的肩,朝大門外銀杏樹的方向使了記眼色。「你韓語沒問題嗎?」

「當然,不然方向感這麼差,一路上不問人怎麼到的了!」語罷,像是想證明自己的沒問題,三鬼遼一邁開步子,大步踱向那位孤單獨坐於紅色銀杏樹下的老師父。

老人的神情幽傷而又沮喪,靠坐在樹幹旁,血般鮮豔的紅色葉片飄落於他的身畔及腳邊。

「你問老人家,是否知道具俊河的外婆被施法的布娃娃弄瞎了雙眼?」曹以柔需要他同步翻譯。

三鬼遼一照實翻成韓語,客氣詢問面前這位臉上有著駭人膿疤的老師父。永戒法師一見來人,臉上旋即現出一陣錯愕,待一聽完對方的話,驚顫的嘴角抖得半天都講不出話來……。

「罪……罪過!罪過!」他啞著嗓。

「你幫我問永戒法師,為何這棵銀杏樹這麼重要?變成何種顏色為什麼這麼重要?」

永戒法師喃喃叨唸著,只將握在掌中的佛珠不住地轉動,表情煞為痛苦。「是罪過……都怪老納罪孽太深重,罪過才成了現世的報應……她們受的折磨,都是……都是為我這罪人在受。」

曹以柔聽了三鬼遼一的立即翻譯,反應很快,馬上繼續追問:「她們?是因為銀杏樹的顏色跟她們有關嗎?難道除了李夫人,還有其他的受害者?」

提及銀杏的顏色,永戒法師似乎頗畏懼身旁的這棵紅銀杏,他抬頭,仰望著降臨在他頭頂的赤紅樹影。無風自動的搖曳樹影,瞬間令曹以柔聯想到某個夜晚在她房外閃爍的昏暗燈光……!

「無窮花!」她喊道,情急之下,竟脫口冒出自己本應不會講的這句韓語。「問老人家知不知道無窮花或者什麼跟無窮花有關的歌?」

乍聽到「無窮花」,永戒法師懊惱的表情驟然間竟變得更為扭曲,瞬間就在他們面前起了劇變。

「不……不可以!萬萬不可!」永戒法師手摀著臉痛苦吶喊,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從他乾癟的指縫間緩緩掉落,他疼的跪在地上打滾,喉中發出厲聲吼叫。

曹以柔狠下心,一口氣道出那首壞了她一整晚心情的無窮花戀歌,在這一刻,她腦海中居然同時出現兩種語言邏輯,讓她可以用中文思考,嘴裡卻能直接說出韓語歌詞:「是誰夜半悄悄走來,提著情敵頭顱示愛,含笑送上一朵天上如血般盛開之花。」

曹如娣發現異狀,連忙躲在三鬼遼一背後,心急地揪住曹以柔的棉T背心尖叫問:「二姊!不太對勁耶,妳看俊河Oba他外公的臉怎麼愈變愈怪?!」

只見永戒法師原本隆起在左半邊臉龐上的暗沉腫瘤忽然間變得很不平靜!當曹以柔才一唸出那首無窮花戀歌的歌詞,腫瘤彷彿受到蠱惑,竟開始蠢蠢不安的躁動起來!攏起的癱垂腫瘤內像是有眾多的小嚢腫,數十顆囊腫在臉上一會兒忽然脹大,一會又忽地收縮。

「不可以……不能再逼我妄動凡心!」痛不欲生的永戒法師手摀著臉,暗自哽咽。 

反應這麼大,一定有關聯……曹以柔沒停住,繼續講。「無窮花開不開?朝生暮死誰憐愛?」

「二姊,別講了啦!太、太可憐了……老爺爺會承受不了的!」曹如娣不忍, 也想陪著一塊兒掉眼淚了,這丫頭個性急如風,心腸卻軟如泥。

「不能停,這說不定正是解開謎底的一個重要關鍵。」三鬼遼一語氣平穩,眼神也很堅定。

總算有一回,他跟身邊的曹家二小姐立場一致了。

「別忘了阿如剛才講過的,這地方好歹也是處佛門聖地,妖孽再怎麼狂妄,也會有個限度。」他望了一眼摀著臉在地上痛苦掙扎的毀容老師父,講話的語氣竟好似看透了乖張的世事。「這麼難熬的十幾年都可以熬得過來了,這幾句歌詞的時間,老人家一定寧願長痛不如短痛。」

曹以柔輕點頭,似是也理解他的想法,大聲朗朗道出歌詞中的最後幾句:「為情痛苦無窮盡,花開花謝約死期,生生世世難相見,緣滅相隨捧頭顱回味。」

「啊啊啊!哇啊──」永戒法師突地爆出驚吼,身子朝天一仰,十根手指頭痛苦地搓揉著臉上躁動的囊腫,愈腫愈誇張的囊腫已擋住了他整張臉的五官。「不該為情痛苦,痛苦……痛苦會無窮盡!對、對不起……我不該、不該愛上那朵無窮花!」

「啪噠!」腫瘤從上緣崩裂,轉瞬間便像破了的水球似的穢物四濺!黑而肥碩的食血蟲爬滿他整張臉,這一霎那,竟好似久別重逢的舊日情人在他臉上來回親吻,回應著他懺悔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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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一整晚他都難以成眠。

這麼晚了,不曉得她睡了沒?看見恩芝幻影的事,要不要坦白告訴她呢?

具俊河翻個身,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按了幾下便找到一組熟悉的家用電話號碼。

猶豫了片刻,躁動的心情戰勝了理智,鈴聲響了幾響,很快就接通了。

「……?」那端還沒開口,他已聽出對方就算強忍住卻還是洩露而出的抽啜聲。

「媽,還沒睡嗎?已經晚了。」

一聽是繼子的關切詢問,唐美今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似是在努力調整情緒。

「您又哭了是嗎?」他輕問道,語氣間溢滿憂心與掛念。

「對不起……」唐美今每回開口,總是無止盡的抱歉再抱歉。「答應過你要振作的,可是我……我真的太想念你爸爸跟妳妹妹了。」電話裡的啜泣聲夾雜著濃濃的鼻音,原本輕柔的語調如今說起話來泣不成聲,更是顯得虛弱。

「我知道,」具俊河回應道,耳裡傳來的心碎低泣,任誰聽了都於心不忍。「眼淚好像都流乾了,心卻還是很痛,痛得根本不曉得自己到底還有沒有在呼吸,對嗎?」

「俊河……。」唐美今喚著繼子的名,淚水不能停。

「那樣的心痛我是知道的,因為,我也是這麼的痛。」他眼眶確實紅了,但流不出眼淚來。

他是她朝夕相處一同生活了17年的兒子,對她的熟悉,就算隔著話筒只聽聞對方的呼吸聲,就能判讀出她喜怒哀樂的情緒。

「能找得回來嗎?」唐美今問。

具俊河抽口氣,下意識用左手拇指摩挲著其它手根指頭上結痂的繭。「老實說我也不敢肯定,因為乾舅最近的狀況不太穩定,許多感應都失靈了,兩位乾妹妹的修行尚淺,到目前都還沒找到偷走我親生母親跟恩芝陰魄的可疑小偷。」

「那怎麼辦?我的恩芝……恩芝太可憐了,我的女兒想回家呀!」唐美今放聲痛哭,每一聲哭喊都教人揪心,喪夫喪女之慟,也許一輩子都難以撫平。安慰不了生者,但至少得讓往者安息哪。「俊河,媽媽現在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要幫媽媽把你妹妹給帶回家來……。」

具俊河的心驀地一揪,像被人緊緊擰了一下。

父親走了,妹妹也不在了,從今往後,他就真的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與依靠。

「媽媽,請答應我,今晚就當是您最後一次哭泣,以後……再不要流淚了。」

唐美今微微一怔,這席話怎麼彷彿似曾相識?

「媽媽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嗎?」

唐美今當然記得,怎麼可能忘得了,那天……剛好就正是他親生母親的忌日!

大學海外畢業旅行的途中,擅自脫隊自由活動,目睹他生母李美妍發生車禍意外,因懦弱而逃離事發現場見死不救的自己,在罪惡感的驅使下,相隔一年又再踏上大邱舊地。

沒想到才剛至「夫人莊園」想應徵暑期打工的機會,竟就在等待面試的空檔,撞見了正跪在靈堂準備生母忌日供品的具俊河。

那時還是個少年般孩子的他,回過頭,用一雙沉默早熟但卻莫名哀傷的眼神,疑惑望著她。

一見靈堂前擺設的遺照,唐美今就曉得自己註定一輩子都會懷著這份愧疚過日了。

她當時竟就在他面前哭了,邊哭卻邊走向他,上前輕擁住這早熟得令人心疼的少年。她還記得,自己將他摟在懷中,柔聲哽咽道:「難過就哭出來吧,但請答應我,就當這是最後一次哭泣,以後……再不要流淚了。」

「雖然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但我一直都沒忘。」內斂如具俊河,這是頭一回坦率講出心事。

忽然間,手機中又傳來一陣幽幽低泣。

「嗚……嗚嗚……嗚……唧……唧……嗚嗚……唧……」收訊突然變糟,一會兒是哭聲,一會兒又出現了奇怪的雜訊。

「假如忘得掉的話,我可能就不是現在的這個具俊河了。」他繼續說,像是在只講給自己聽。

「嗚……唧……唧……嗚嗚……唧……嗚唧……」嘈雜聲刺痛耳膜,他倏地將手機拿開耳邊。

握著手機的手突然間僵愣在半空中,具俊河知道自己心臟仍在跳動,而且跳得快又急,每加快一瞬都好像隨時都會蹦出胸口來似的!

恩芝的嘴咧得好大,滿口的黑牙縫隙間淌著濃稠惡臭的黑水,黑色的發臭液體滴了下來,黏答答地滴落在他的肩頭!恩芝、恩芝半腐的臉皮也一點一點的剝落著,醬青色的腐爛皮肉上沾著似曾相識的濕稠黑土碎屑,不由分說全碎落在他快僵掉的半邊肩膀上。

「俊河?俊河?你怎麼了嗎?」手機沒斷訊,陸續傳出唐美今擔心的詢問聲。

「媽,我……我沒事,只是──」安撫的話都還來不及講完,貼在他耳邊的恩芝將頭往前一湊,咧開黑嘴竟猛地一咬,奮力咬住具俊河渴望聽見繼母聲音的那隻貪心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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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發生得太突然,是在李仁錫清晨進入房中去向母親請安時,才駭然發現已奄奄一息倒臥於地上血泊之中的李夫人,他在具俊河的陪同下,急忙將雙目仍不停淌血的母親緊急送醫搶救。

「啊現在是怎麼樣了?那邊有沒有打電話回來?」因身體不適只能待在「無窮花韓屋村」等消息的曹必魯仰頭問道,臉上同樣透著擔心。

房裡除了他,就只有次女曹以柔,她看上去似乎有心事。

但身為女兒,自然非常瞭解自己阿爸那一頭熱的急性子,還是開口安撫道:

「我們還是先沉住氣再等等,他們在醫院那邊一定也忙得一團亂,現在打過去問只會擔誤到人家辦正事,放心吧,俊河哥細心又可靠,一有狀況他會看著辦的。」

「嘿啦,有俊河在,他舅舅就可以嗯免太煩漏(不必太操心)啊啦!」

靜養了快一個禮拜,曹必魯才總算有點力氣能夠坐起身,靠坐於牆邊打坐清修。

他抬眼,再瞥了女兒一眼,看出曹以柔難以藏匿的招牌臭臉。老實講,他這女兒的冷斂性子實在太容易令人誤會而難以親近,但他是她老爸,一瞧就明白她鐵定有心事,卻又猶豫該不該告訴旁人。

「啊有心事齁?是有沒有什麼事情要跟妳阿爸講?」

曹以柔放下上網查到一半的ipad2,眼神中隱隱斂著一股不安,望著原本還活力十足,卻在一踏上釜山就因嚴重水土不服而病倒的父親。「阿爸,到現在都還沒辦法感應到什麼嗎?」

曹必魯嘆了口氣,也很傷腦筋地搖了搖頭。「唉,金害喔(真糟糕)!亡靈是通通感應不到了,妳在什麼地方看到了嗎?陰氣很重嗎?有對妳出手是不是?」

「嗯,非常重,而且就在這個觀光客很多,陽氣非常旺盛的韓屋村裡。」曹以柔回憶數日前和她的「救命恩人」三鬼遼一以及小妹一起被猛鬼一路狂追的驚險過程,還有……那棵比猛鬼還更詭異、難以解釋的光禿銀杏樹。

曹必魯聽完女兒轉述那天被追的經過,臉色更難看了,因為他的靈能感應似乎一點都沒恢復。女兒們都經歷過如此多的波折,他竟然完全看不見也感覺不到!萬一哪天真的發生危險,他這個當阿爸的就算在身邊也沒有屁用呀!

「說不定,這地方就是一處集陰之地。」他環顧四週,似是也有感而發道。

「而且,俊河哥他外婆的意外也發生得太不尋常,那顆娃娃頭我們都見過,那假髮,一位手舉起來都會發抖的老婆婆怎麼可能抓一把戳進自己的眼睛裡?就算叫娃娃自己來也絕不可能……」

曹以柔話講到一半,忽然停住,剛才想破頭想了老半天,終於發現是哪裡不對勁了。

「阿爸,要是被作法的話就有可能了對不對?」

「妳是說現在這地方除了偶曹必魯,還有別的法師?」

「很難講,我也只是隨便亂猜的。」曹以柔面色一緩,故做輕鬆狀。她決定暫時先別驚動眾人,尤其是因為頓失靈能感應而十分內疚自責的阿爸,跟她那個遇事總會大驚小怪的小妹。

謎底似乎還遙不可及,但這之中隱藏著的危險漩渦,令她不敢掉以輕心。

「不過,昨晚睡覺的時候,我好像又夢到妳棉阿母了喔,伊喔還對偶唱韓國人的歌捏。」

「韓國歌?」曹以柔驚得睜大眼睛,難得激動地抓住曹必魯的手臂。「阿爸你還記得怎麼哼嗎?」

「ㄟ,偶想想后,妳棉阿母在唱什麼偶也聽攏哞(聽不懂),阿嗯夠(不過)那調子聽了金奇怪,阿爸醒來以後還給他起雞母皮(雞皮疙瘩)咧!」曹必魯隨即哼了一小段他僅記得住的韓謠曲調。

曹以柔指著自己剛才擱在桌上的i pad2,畫面上出現一個影音檔,「對!就是這一首!我也聽過,我……我聽得懂它的歌詞意思。」

「妳聽得懂!?」曹必魯聽得一頭霧水。他瞪大銅鈴眼,就瞧曹以柔的手指輕觸畫面上的撥放鍵,調高它的音量。

隨著影音檔的旋律緩緩流洩而出,曹以柔再開口,竟也能同步翻譯歌詞內容:

「是誰夜半悄悄走來,提著情敵頭顱示愛,

含笑送上一朵天上如血般盛開之花。

無窮花開不開?朝生暮死誰憐愛?

為情痛苦無窮盡,花開花謝約死期,

生生世世難相見,緣滅相隨捧頭顱回味。」

「齁!妖壽!這韓國歌怎麼比我收伏過的厲鬼還恐怖?」曹必魯忍不住抱怨,不停搓揉自己胖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這歌害他一連掉了兩次雞皮疙瘩,可見他失去法力,竟連膽子也變小了。

驀地,房門驟然大開!父女倆同時回過身,轉頭望去──

只見具俊河臉色蒼白,神情緊繃,鏡片下的不安眼神透著著急與憂心。

「怎麼突然回來了?難道是俊河哥的外婆……?」曹以柔關掉音樂,也跟著面露擔憂。

「呃,不……不是,外婆已經、已經脫離險境,一條命是從鬼門關救了回來,只不過之後外婆的眼睛可能就再也看不見東西了。舅舅怕你們太擔心,讓我先趕回來告訴乾舅這消息。具俊河不經意瞥了一眼桌上的iPad2,閃過一抹疑惑。

「謝天謝地!佛祖保祐!好加在人還活著,這樣送掉一條命不就太冤了!」曹必魯閤掌謝天恩。

「剛好俊河哥你回來了,俊河哥,你聽過這一首跟無窮花有關的韓國歌謠嗎?這歌好像很冷門,我在網上找了好久才下載到的,請你聽聽看。」

豈料,她還沒來得及重新開啟播音鍵,具俊河厚實的大掌已先一步按上她的手。

「對不起,從小到大,我每天都只和『夫人莊園』裡的花草樹木為伍,幾乎沒機會聽任何流行歌曲,老一輩的那些古老歌謠更是聽都沒聽過,所以,怕是不能幫妳這個忙了。」

這男人連婉拒也都語氣溫和。但曹以柔感覺到了,他溫熱的掌心卻微微濕潤,不斷沁著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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