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無窮花渡假村」人客鼎沸好不熱鬧,然而一至夜晚,寧靜的街市與仿古韓屋,倒還真有幾分古代城鎮的古樸氣氛。
如此靜謐的夜,別屋中的某間客房內,隱約飄出歌聲──
「乖女兒的眼睛好漂亮,媽媽替妳釘一釘;乖女兒的小嘴好乖巧,媽媽替妳縫一縫;乖女兒的臉兒好甜美,媽媽替妳補一補……。」
歌聲未歇,伴隨在輕咳之間的,竟還有幾聲啜泣。
李夫人捧著失而復得的娃娃頭,將滿是風霜皺紋的老臉緊貼在娃娃頭的髒污小臉上,眼中蓄著淚,但唇角卻流露出感恩的笑意。「媽媽好想妳,成妍……是不是也想媽媽呢?」
娃娃的布面臉龐木然無表情,被李夫人拿唇膏搽上鮮紅色彩的嘴巴淺抿著,深褐色的釦子眼睛看似已用針線縫補過無數回了,但此刻卻仍顯得搖搖欲墜。
李夫人不斷溫柔愛撫著娃娃那洗到已起毛球的臉,乾瘦的枯手來回摩挲,眼淚忽地滴落在手背上。「既然會想媽媽,為什麼卻不回來看我呢?媽媽只想……就只想再看我的寶貝成妍一眼哪!」
這淚水之中,滿載了一個身為人母的懺悔與她不斷落空的思念。
女兒從小到大都很優秀,不管做任何事,總是想盡辦法爭到第一,圖的無非就是企求長期漠視女兒的母親能偶爾回過頭來,溫柔地、讚賞地、充滿母愛般的好好看她一眼。
但身為母親的時候,李夫人從來不曾給過女兒一記溫柔滿意的微笑。
當初一知道自己懷了女兒,李夫人甚至動過打胎的念頭,還是丈夫苦口婆心勸了又勸,她才按捺下害怕生出女兒卻不得丈夫與夫家疼愛的恐懼,熬過辛苦的孕期生下女兒成妍。
但身為釜山李氏長房長媳的深層恐懼,卻從沒一日停止過折磨她!任何瑣事都能變成猜忌利劍傷害她的婚姻關係,或危及長房長媳的名份地位。她害怕溫柔卻四處流情的丈夫不愛因策略聯姻而結合的她;害怕丈夫移情別戀貪愛上其他的野花野草拋棄了她。甚至每回當丈夫深情望著寶貝女兒,眼中流露出溫柔父愛的剎那,她都害怕自己會因心中竄動的強勁醋意而錯逼自己做出傻事!
她……她竟是這樣的母親,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嫉妒。
女兒活著的時候,她從沒認真做過一天稱職的好母親。每天每天,都只活在害怕被丈夫拋棄、擔心丈夫一踏出家門便再也不願回家的焦慮之中,經常以淚洗面,經常莫名咆哮,經常疑心猜忌隨時有人要來搶走她家的男主人……。
等到女兒出嫁,整場婚禮之中,旁人都不捨地哭,只有她嘴角揚起的笑容從頭笑到尾。心想著:終於啊,終於少一個瓜分丈夫的愛的人了呀!
但她自始至中都明白,女兒從沒有瓜分掉丈夫對她的愛過,因為丈夫根本從來就沒愛過她。
於是,當成妍在那棵丈夫親手栽重的銀杏樹下上吊自殺的死訊一傳回娘家,李夫人知道,她不僅一瞬間失去了女兒,也等於永遠失去了唯一愛著的丈夫。這鋼鐵般的殘酷事實徹底擊垮了她,從此以後,她再沒資格成為一位母親,或是一位妻子。
只有在瘋顛的世界裡,她才能一遍又一遍重新彌補自己曾經錯得離譜的母愛。
「成妍好聽話,都會乖乖聽媽媽的話,從沒惹媽媽傷心過的對不對?」李夫人輕擰布娃娃臉上微凸起的小鼻子,彷若眼前的「女兒」仍是那個像從前一樣事事聽從的小女孩。「媽媽的眼淚都快流乾了,因為太後悔沒有好好疼愛成妍,就快流不出眼淚來了……嗚……我不配當媽媽……。」
她的手撫著娃娃一頭雜亂長髮,結痂的手指頭插入髮絲之間,無力梳開打結糾纏的亂髮。
布娃娃下半身早已毀壞遺失,留下的,就只剩這顆破損髒污的娃娃頭顱了。
「媽媽知道錯了,媽媽應該好好愛妳的,應該……應該早該發現妳只是想要媽媽溫柔地哄哄妳,甜甜地喊妳一聲寶貝女兒的,是不是?可是,媽媽居然連一次也沒有對妳做過!」
深沉的懊悔之淚盈滿眼中,一滴一滴如斷腸血淚淌了下來。
浸濕娃娃毛躁的雜亂長髮,浸濕它斑剝的布面臉龐,也濕透了那雙不安份的釦子眼睛……。
「女兒……成妍哪!媽媽別無所求,如果妳肯原諒媽媽,就回來再讓我看一眼吧!」
被李夫人握在手中的娃娃頭表情仍木然地似是無動於衷,但搖搖欲墜的釦子眼睛卻在昏暗的燈光底下閃了幾下,下一刻,糾結的髮絲竟倏地開始往地面無止盡地蔓延生長!雜亂的長髮緊緊包纏住李夫人枯瘦如柴的身子,彷彿回應她請求似的用盡力氣抱緊了她!
「……!」李夫人雙眼睜開,胸口被纏縛得幾乎快無力呼吸。但她絲毫不畏懼,難得清醒的眼神中反而充滿期待,雖不知等在眼前的會是什麼,但她情願再耐心等待這麼一次。
粗糙的髮尾如利針般猛地往前一戳,居然筆直刺入李夫人的雙目之中!
鮮血如柱噴出!劇痛貫穿整個身心,李夫人疼得忍不住閤上眼皮,但戳入眼中的頭髮卻仍不罷休,狠狠穿過爆滿血絲的瞳孔跟水晶體,不過才一轉眼,眼前的景物瞬間全失。
李夫人咽咽啜泣,唇角不停抽搐。「嗚……媽媽曉得,這是……是成妍給媽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