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的眼上還裹著繃帶,不久之前,被刺瞎的雙眼傷得慘不忍睹。
「媽媽準備好了,我的寶貝成妍也等不及想再見媽媽了嗎?」她的表情平靜祥和,不若平常那般暴躁顛狂,但脫口而出的話,若聽在旁人耳裡,還是會覺得是瘋言瘋語。
李夫人緊摟著十八年來與她寸步不離的布娃娃頭,這破爛娃娃,在她眼中即是女兒的化身。
女兒自殺身亡後的每一天,她都對著這娃娃吐露心聲,但十幾年的漫長歲月,卻道不盡懺悔。
今晚,她想要親自去向女兒謝罪。要含著感激的淚水,謝謝女兒終於肯見她……。
「請帶我去見我的成妍,讓我……讓我再見成妍最後一眼……。」若能再相見,她死不足惜啊。
李夫人捧起布娃娃頭,輕揉著娃娃的髮絲。掌心間一搓搓粗糙的深褐色頭髮,曾經銳利地戳刺進她的眼球,殘忍地奪取了她原已蒼茫的視線。
如今,她竟然感謝它弄瞎她。不,這一切並不殘忍,它讓自己終有機會一償宿願,因為再過不了多久,就能用這雙在常人眼中已瞎的雙眼,清楚見到成妍了不是嗎?
李夫人將娃娃頭擱在自己的雙腿上,揚手遂拆起覆蓋在眼上的繃帶,一圈圈的繃帶被拆下,她迫不及待想取下兩片黏在眼皮上的紗布,紗布才一拿開,耳邊就彷彿聽到一陣咯咯輕笑聲!
李夫人倏地強睜開眼簾,受創的眼窩腫如受潮發漲的核桃,沾黏的神經全壞死,空洞的肌理組織乍看之下只像是充血的恐怖深淵。
「好乖,快帶我去見我的寶貝成妍了。」她焦急地催促道。
腿上的布娃娃甩甩頭,彈跳似的震了幾下。
「對,要乖乖的,才是媽媽的乖女兒。」李夫人綻開笑容,眼前……終於發生變化!
只見娃娃頭先是搖搖晃晃又彈了幾下,接著就脫離李夫人凌空一躍,忽地翻飛而起──
其實李夫人也並不能清楚看見娃娃頭,但她卻依稀能透過自己凹陷的眼窩肉洞「看見」一團幽幽的靈光,經由指引,她踉蹌起身,緩緩移動腳步跟了上去。
娃娃頭的周邊的確被一團詭異靈光所環繞著,晃悠悠地飛騰在半空中,引領著李夫人一路行經韓屋村的造景街道,一轉過街口,娃娃頭愈飛愈急。
李夫人緊追著,張大了嘴不停喘息,但雙腳卻絲毫不敢怠慢,追趕得也很急。
「咯咯咯……咯咯咯……媽媽……媽媽快來呀!」
盤旋在半空中的笑聲妖媚地不似孩童,一聲聲媽媽喊得輕挑而不正經。
「好、好……來了,來了,媽媽就快來了……。」
一棵樹幹光禿無葉的銀杏樹已在不遠處等著她了。好似,早就等在那兒好久好久。
李夫人失去眼珠的血肉眼窩內,竟忽然間淌出了血淚!
「成妍啊!媽媽的……媽媽的心肝女兒呀!」她哭出聲,步履蹣跚走向光禿禿的銀杏樹。
她的女兒,她的成妍,真的就吊在銀杏樹上!
宛如十八年前同樣的畫面,吊在自殺樹上等待著死亡一點一滴的逼近。唯一不同的,是十八年前等待的是死亡,而此刻,卻是在等待一個怨念。
被人從自殺往生地盜走的鬼魄,如今成了最陰邪至毒的陰魄。要來……索討遺留在陽世的怨恨。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好對不起……都是媽媽的錯!應該要跟妳、跟妳在一起的……。」李夫人探出掌心,好想溫柔地輕撫女兒破碎不全的腐爛臉龐,但顫抖的指尖根本什麼也觸碰不到。
李成妍的陰魄咧開嘴,被割成條狀的黑脹嘴唇一條條如波浪似的晃動個不停。
「想跟媽媽說話是嗎?妳說,妳慢慢說,媽媽這次一定會認真聽仔細。」李夫人湊上前。
「來呀……在一起啊……」
「是啊,要在一起。」李夫人點點頭,淌落的淚水全是血味。
「要來啊……一定要來……來找……找我……」
破碎的斷句飄散在抖然刮起的陰風之中,陰魄的形體忽然間變得朦朧不清,隨時都像快被吹散在陰涼的夜風裡。
「活不能一起,咯咯咯,死就一起呀……咯咯咯咯……」
李夫人不再哭,未乾的血淚還掛在兩頰上呢,但唇邊的笑容,這瞬間竟比任何時刻都要慈愛。她不停點頭附議,喃喃道:「要一起死,要一起死,成妍要媽媽跟她永遠在一起。」
原本就快渙散在樹底下的模糊形影,聽了她說的話,忽隱又忽現。
就在李夫人再度揚起手想去抓住的念頭才剛一生起,突然間,一雙圈成環狀的腐爛之手居然就從她脖子後方圈摟住她。
就像是,從前成妍想和總有距離感的母親撒嬌時,才敢偶爾大膽做的事一樣。
發臭發爛的腐手彷彿滿載著陰暗的死亡的屍霉氣味,混雜了潮濕的土壤惡氣、發臭的屍泥、牲畜的屎尿、死蟲的殘骸……,還有,化不開的濃烈恨意。
恨意一旦失控,便會成為驅趕不走的強大死意。
李夫人滿佈皺紋的唇含著笑,以下巴抵著那雙圈住她的腐手,絲毫未有畏色。
腐爛的手箍緊的力量逐漸增強,李夫人枯瘦的脖子青筋盡現,蒼白的臉慢慢變得脹紅。發不出聲的嘴巴情不自禁地大張,連微吐的舌頭也受不了本能地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