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好幾日,唐美今一直感到心神不寧。

打從知道老公具世勳的魂魄仍留在出事的意外現場並未安息以後,唐美今幾乎天天寢食難安。說來也真奇怪,具世勳過世這一年多來,她其實幾乎沒夢到過老公幾次,除了頭七的那一晚,曾聽見老公的聲音出現在夢裡,如同往常一般聲聲溫柔地向她說抱歉之外,這一年以來,即使她夜夜盼望老公的亡魂能入夢中,卻連一次也沒有成真過。

但就在他們一行人從大邱地鐵站回到「夫人莊園」以後,亡靈便曾到她的夢裡來了幾次,嚴格來講,唐美今並未夢見老公慘死的亡魂影像,而是像頭七晚上那回一樣,也在半夢半醒的情況下彷彿聽見世勳似是在跟她說話的聲音……。

「老公……。」唐美今獨自一人魂不守舍地來到大邱地鐵站。

站在熙來攘往的地鐵站候車月台邊,她腳步沉重,癡癡緊盯著身下的列車軌道。

這地方,就是她心愛男人的葬生之處啊,她那……死於非命的男人哪。

沒多久,列車進站了,唐美今跟著人潮一塊兒擠上列車。她慢慢往後移動,眼光悄悄地偷對著人群之中打量,癡心地想學乾哥必魯阿兄他們那樣,在地鐵站與列車上搜尋任何可以再次見到具世勳亡魂的機會。

無論如何,她都想再見老公一面,她好想……想帶「他」一起回家和家人團聚。

走了幾節車廂皆無斬獲,唐美今輕輕一嘆,眼神失望地挪向移動中的窗景。忽地,心口被揪了一下,莫名一緊,她……看見了!

「……?」唐美今喉頭乾澀,居然無法開口喚出對方的名字。

只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端坐在座位上,低垂著臉,握著一本冊子的手不停在發顫。讓唐美今吃驚的是,對方竟看著冊子裡的內容,邊看邊不自覺流下了眼淚。

她的寶貝女兒,她心愛的恩芝……為什麼在哭?

她的恩芝一臉悲傷,豆大的淚珠一顆顆心碎地落在那本冊子上。

不對!唐美今回過神,驚覺事有蹊蹺,恩芝這時候怎麼可能會出現在列車上呢?眼前的這個恩芝看起來似乎更稚氣些,頭髮紮著兩根細長的辮子,因為哭泣而微微起伏的胸部才剛開始發育,身上的制服標誌著恩芝的學生身份。

「恩、恩芝?」唐美今試著輕喚愛女的名字。

淚流滿面的恩芝並沒有抬頭理會她,只是不斷啜泣,一個勁地猛掉眼淚。

唐美今困惑不已,心急又好奇著女兒手上的那本冊子裡的內容究竟是些什麼?怎能令她的恩芝看到忘我,傷心哭到眼淚停都停不住?

她伸過掌心,正想去碰觸恩芝握著冊子的那雙手,恩芝卻陡地抬起臉龐怒瞪著她!唐美今駭然大驚,這……這張由悲轉怒的臉怎麼不是恩芝了!?

「妳……妳是……!?」唐美今繃緊的喉嚨尖叫一聲,雙瞳放大,瞬間天旋地轉,頭一暈,發軟的身子啪嗒一聲倒了下去!

怎麼辦?身體好冷,像是掉進結冰的河中被凍僵,麻掉的手腳動一下都覺得刺疼。

不過,腦子彷彿還是清醒的……。

唐美今才剛這麼想道,耳畔竟幽幽響起一陣輕脆的水流聲。

流水聲?她一怔,猛地睜開雙眸,發覺自己居然躺在一片微濕的草地上。

順著低矮的斜坡往下一望,有條流水潺潺的小溪由她眼前川流而過,一座人工堤防打造的陸橋橫跨於斜坡兩邊,一顆顆被溪水沖刷而下的碎石子,靜躺於溪谷邊,每一顆都像長了眼睛似的在窺探她!

怎麼、怎麼會在這裡?似乎受到了驚嚇,唐美今神情惶恐,慌張地從草地上連忙爬起,身旁的那條淺淺小溪彷若曾帶給她莫大的傷害與恐懼。

才剛挺起身子,卻發覺發軟的雙腳怎麼也站不穩,明明仍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但眼前的斜坡草皮卻突然像正撥出的3D電影似朝她直撲而來!轉瞬間,「轟」的一聲巨響又痛又刺地炸過她耳際,這一霎,她以為自己的雙耳會全聾──

但,沒有。她還是聽見了。

聽見了,痛苦的啜泣和哀嚎聲;聽見了,還未熄火的引擎聲;聽見了,汽油傾洩而出的液體流動聲,以及……陣陣細碎的燃燒聲。

「好……好痛!我的……我的臉、我的、我的臉……哇……好痛!好痛!」

唐美今撇過頭,臉色刷白,循著聲音將視線轉向橋下正對她痛苦哭喊的音源。

「好痛啊!誰來……誰來救我……?」

只見河床像被染了顏料似的紅成一片,深深淺淺的紅水漫過白色砂礫,赤豔的鮮血之中還混雜著正慢慢順著斜坡不斷滲流而下的汽油油污。

唐美今咬了咬牙,鼓足勇氣,壓低身子,怯怯地朝河中伸長了手。

倏地,一隻滿是鮮血的手像極彈跳的魚兒躍出河面,抓住她!

「我……我……我想、想救妳……。」唐美今嘴裡講著不甚流利的韓語。

「那就該救啊!」

那手的主人緊緊箝住她,斷裂的指甲彷彿帶著恨意,狠狠刺進她皮膚,意外翻落河中被石礫劃過的傷痕佈滿整張臉,浮腫的眼皮下垂外掀,半邊眼珠子暴突在外,腥紅的血從那裂開的嘴唇裡噴湧而出,一張口,血就爆漿般濺上唐美今的臉。

「對不起……對……對不起……!」她嚇得闔上眼,感覺到噴在她臉上的血,正沿著眼角緩緩淌下。

多年來,罪惡感和愧疚無一秒鐘不存在,但直到這一刻,終於徹底擊潰了她。

陰惻惻的寒氣逼近她的臉龐,混雜著刺鼻汽油和傷口污血的惡臭氣味一股腦的灌入她的身體感官之中,她的眼皮在驚恐中被撐開,硬逼她面對自己懦弱的罪──

「看一看啊,好好看清楚我這張生不生,死不死的噁心爛臉啊!」

唐美今被迫再度睜開雙眸,無辜的大眼瞠得偌大,眼淚一顆一顆滴了下來。

在她面前的,的確真是一張生不生,死不死的噁心爛臉哪!

而這張恐怖爛臉的主人,則是她心愛丈夫的前妻,李成妍!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看見我受傷卻不救?」李成妍的臉彷彿隨時都能爛成一團麵團,坑坑洞洞的窟窿任憑再如何搓揉捏塑,卻都無法再回復成原本的形貌。

唐美今伸手想撫平李成妍臉上的爛肉與血水窟窿,但不管她的手再怎麼想要溫柔,卻只是顫呀顫地發抖地揉掉更多的碎肉泥屑。

「對、對不起……!」

眼看著爛糊糊的血肉愈掉愈多,一紅團、一紅團砸落於不再清澈的溪水中,她心急又害怕,慌地彎身想去撈拾,但手卻被牢牢給攫住了!

「快呀!不是想要救我,看妳要……怎麼救?」

下一秒鐘,殘留的潰爛臉部突地像被灌飽了氣似的腫脹起來,脹鼓鼓地在唐美今的眼前晃來晃去,每晃過她的臉頰一次,都會再蹭下一些腐臭的肉末,那氣味和那觸感,就這麼黏答答貼在她的臉頰上。

即使是現在,她還是一樣的膽小和怯懦,但心中還有更多的是後悔。要是當初可以更勇敢一點,說不定很多事情或許都將會改寫。

至少,或許發生意外的李成妍就不會想不開自殺了。

「對不起……請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她目擊翻車意外,卻未伸手救援。

唐美今哭著道,捧住李成妍已掉光所有皮肉的頭顱,紅透的血沾滿她的雙手,掌心中的光禿禿的殷紅頭骨仍在忿忿地劇烈搖晃。

暴躁的怨恨,是否永遠也平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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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娜歐米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