廁所門一打開,康辛禾立刻先開燈。
「恩瑛?怎麼啦?發生什麼事情了?」他一衝進廁所就看到恩瑛呆坐在流理臺底下的窄小空間,瑟縮地發著抖,而被扯得亂七八糟的捲筒衛生紙則散落了一地。
「恩瑛?妳怎麼了?」他蹲下身,關心地壓低臉想要解讀她的表情。
恩瑛垂著頭,及肩的頭髮快蓋住她半張臉,只見她輕顫地揚起右手,食指不由自主的碰觸著嘴唇,近乎低呢的在說:「燈……暗了,然後,全黑了。」
「別怕,剛剛是跳電,妳怕黑是不是?」
康辛禾伸手想扶她,但恩瑛卻呆在原地,只是不住地喃唸道:「全、全黑了,全黑了,全都、全都掉下來了……」
「恩瑛?」康辛禾有點擔心,將手搭在她肩上,晃了晃看起來很恍神的她。
她看起來真的不太對勁,康辛禾掌心靠近她額頭想探探有沒有發燒,但手掌才剛貼近,還沒碰上她額頂,她竟慌張地閃躲撇過臉去。 「恩瑛,妳還好吧?是不是很不舒服?要不要帶妳去掛急診?」 亂了的頭髮遮住她的眼神,她把頭搖了搖,就又低垂下去。 「大概是嚇到了,來,我扶妳回床上去好好休息。」康辛禾向恩瑛張開胳臂,準備要攙扶起她。 聞言,恩瑛還是沒動。 「恩瑛,我講話聽得清楚嗎?會不會頭暈?恩瑛?恩瑛?」康辛禾忍不住擔心,檢查恩瑛後腦杓有沒有流血?猜想她剛才是不是在黑漆漆的廁所跌倒摔到頭? 被喚了幾遍之後,恩瑛終於有反應了,她輕轉頭,目光專注地望著他。 「恩瑛,」他喚得很溫柔,表情也異常柔和。「我扶妳回房去休息,好不好?」 她望著他,清澈的雙眼目不轉睛,凝神注視他。 「好。」她回應道,唇畔竟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康辛禾雙臂一施力摟起恩瑛,便將虛脫無力的她整個攙進了懷中。他費了點力氣,半抱半拖的好不容易才把她帶回書房。 他因為把精力全都放在走回書房的過程中,以致於根本沒發現懷裡的恩瑛,一路上居然一直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和表情。 從頭到尾,她就只是微仰著臉,帶著淺淺的笑容凝望著他。 那般的專心一意,彷彿像要把他每一次呼吸、每一瞬表情變化都記住。 康辛禾扶著恩瑛坐上沙發床,她乖順坐好,臉龐依舊微傾地含笑望住他。 什麼味道?康辛禾聞到一股濃濃的嗆鼻氣味,像某種食物泡了水腐爛掉了的噁心味道。這氣味瀰漫了整間書房,惡臭像被刻意搧開了似,一陣強過一陣。 他扭頭往四周嗅了嗅,是地毯太久沒換發臭了?還是沙發床底下有什麼? 或許是窗子沒關好,說不定有野貓意外摔死在陽臺上,濃重的屍臭味才會飄進屋裡來,康辛禾決定還是起身察看一下比較妥當。 「咳,等等,我去幫妳倒杯溫開水。」他欲起身,一隻手卻被抓住了…… 康辛禾低頭一瞧,發現恩瑛不知是太緊張了還是無意識的反射動作,纖細的手像爪子似的緊緊箝住他不放。 「妳不想喝水?」 恩瑛抓他抓得好緊,康辛禾甚至覺得掌心間隱隱有股寒涼的刺疼感。 「恩瑛,妳聽話,先躺下休息好不好?」他柔聲說。 恩瑛輕點頭,點了一下,一下,又一下,披散的頭髮隨著她的點頭而晃動。 不知怎麼回事,恩瑛就像突然被扯壞的懸絲偶,他不過問了她一句好不好,她的頭便一直點個不停…… 「別這樣!恩瑛!告訴我妳怎麼了?」康辛禾朝恩瑛點不停的臉龐喊道。 恩瑛突兀的點頭動作倏忽停止,她的臉仍然和剛才一樣面對著他,但眼皮卻緩緩閤上。 「唱……歌……」她嘴裡忽然斷斷續續飄出了這句。 「什麼?」康辛禾怔住,有些不知如何反應,這樣子的恩瑛他從沒見過。 她雖然熱衷創作,對他所傳授指導的工作經驗也樂於接受,但無論工作上再怎麼密切合作,她向來總是與所有異性都刻意保持一段安全距離。 像此刻如此隨心所欲不特別壓抑情緒的恩瑛,的確是他所陌生的恩瑛。 「我、我們……要……一……起……唱……歌……」 直到這瞬間,恩瑛張大嘴斷斷續續講話,康辛禾才終於發現那股彷彿像屍體腐爛掉的惡臭味是由哪傳來的了。 那濃烈刺鼻的、帶著點發酸的糜爛濕氣、就算是憋氣也還能灌入鼻孔裡的腐肉潰爛臭味――原來,就是從他身旁的恩瑛身上溢出來的。 但恩瑛身上怎麼可能會有這種腐臭的氣味?奇怪,剛才明明還沒有的。 他一手還被她緊緊箝住,越來越強的寒涼感覺沿著手很快傳遍他全身! 恩瑛抓著他的情形,既像情侶般手牽著手,又彷彿是把他的手當成一支假想的麥克風一樣。只見她頭微垂,雙目緊閉,抓住他一隻手貼近她唇邊,喉間開始細細發出不協調的假高音,吟唱起王菲在KTV點唱率頗高的那首「矜持」―― 我從來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飄散在空氣間的高音聽起來好嚇人!是不是有錯覺!?康辛禾一聽這歌聲,身上竟莫名其妙起了雞皮疙瘩,就像另外還有一個女人也在合唱似的! 他倉皇轉頭四處張望,書房裡沒有別人,他身邊除了恩瑛以外,觸目所及再也沒看見第三個人了。 「恩瑛?」他喚她。 「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她重複唱著先前那兩句。 「恩瑛?恩瑛?」康辛禾小聲召喚她的名字,這時,才猛然注意到恩瑛神情上早持續好一陣子的不尋常。 「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 她唇邊的笑靨看起來已有點僵,張開嘴沒完沒了似的只是不斷重複又重複。 恩瑛現在這情形會不會是夢遊? 他想起以前曾經看過一些跟夢遊症有關的報導,報導中指出部份夢遊者很可能會在深夜入睡後身體卻不肯睡,從床上爬起來無自覺意識的做出一些平日常做或絕不可能會做的事。 在臨床研究中,就發現有夢遊者甚至會開冰箱找食物吃、炸薯條、烤蛋糕、掃地、開電視或音響、跳舞、開車、發生性行為……最誇張的是他還看過一篇專題探討一名中年男子夢遊症發作,自己無意識開車開了幾十公里的路,到妻子的父母家先砍殺岳父再勒斃岳母,最後卻因事發當時意識不清無自主能力所以被判無罪。 「恩瑛,妳聽得見我講話嗎?」他小小聲再問一遍。 「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我愛你到底我愛你到底我愛你到底我愛你到底……」 最後,變成無止無休的重複「我愛你到底」五個字。 他記得聽人講過面對夢遊者不要大聲叫醒,最安全的辦法就是想辦法引導對方重新躺回床上入睡。 「恩瑛,我扶妳躺下去睡覺。」 「我愛你到底我愛你到底……」恩瑛的歌聲忽然停住,終於暫停下來了。 康辛禾扶她緩緩躺下,她原本緊抓住他的手鬆了開,全身緊繃著變得更僵硬。 「喀!喀!喀!喀!喀!」 他被這乍然響起的怪聲嚇到了,回頭搜索聲音來源,驚覺到這喀喀怪聲是從他書房裡的那張書桌上傳來的! 他轉過身,疑惑地往書桌的方向踱去。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他就站在書桌前,眼看著桌上黯黑背景色的電腦螢幕上,游標正隨著怪聲不斷從左向右移動,一個接著一個的鮮紅色細明體排山倒海似的映現在他面前。 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
恩瑛一被搖晃,上半身虛柔無骨似的輕輕晃盪了幾下,像極了漂流的水草。
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
我總是微笑的看著你
我的情意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想過在寂寞的夜裡
你終於在意在我的房間裡
你閉上眼睛親吻了我
不說一句緊緊抱我在你懷裡
他轉頭,望住恩瑛,恩瑛依然淺笑吟吟,閉著眼,像沉浸在很幸福的境界裡,對他柔柔的笑,嘴唇輕啟,傾盡深情似的繼續唱:「我是愛你的 我愛你到底……」
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
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
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
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永遠在一起好幸福 他伸手拉開當初特別買來安置電腦鍵盤的暗層抽屜,低頭一看,原本時尚典雅的純白鍵盤上如今已濺滿了鮮紅色的汁液! 「你……你……你……你……你……」他身後的恩瑛突然又不對勁了。 他急忙扭頭回望,恩瑛不知是何時已起身站在沙發床邊,她雙眼睜得偌大,眼皮急促地猛往外翻,兩顆眼球上看不到瞳仁,只剩下腫脹得實在不像話的眼白,恩瑛的白眼球就像發泡錠似的,會不斷由眼角冒出乳濁色的氣泡,氣泡噗噗亂噴,康辛禾不敢確定她到底還能不能看見他? 「恩、恩瑛?妳……妳是恩瑛嗎?」 雙眼翻白不斷冒出白濁氣泡的恩瑛歪著脖子,像在仔細聆聽他的說話聲。 「恩、恩瑛?」康辛禾又再小聲喚了她一遍。 「呃……」這聲歎息,從恩瑛發臭的口腔深處傳出,她才一張嘴,酸腐的臭味就好像從她身 她僵硬地抬起之前抓過他的那隻手,嘴一咧,像哭又像笑,唇齒間也流出了乳白的混濁汁液。 「怎……麼……可……以……」 原本僵直指向他的食指指頭忽地一折,剎那間就扭成90度直角,彎掉的食指在他面前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不時發生關節動作的磨擦聲。 恩瑛歪著脖子,兩邊肩膀呈現不對稱的姿態,一邊高一邊低,她傾斜著身子,像極了「咒怨」裡的女鬼那樣開始一步步朝他逼近。 「不……認……得……我……」 邊悽聲控訴的同時,她臉上的五官,彷彿正被溶解了似的一點一點脫落…… 「啊啊啊!!」 康辛禾的心臟就算再強,也承受不住如此接二連三的驚駭衝擊了,他被恩瑛鬼魅似的恐怖神情給嚇到臉色驟變,顧不得書房裡的恩瑛究竟是病了死了還是中邪,一路跌跌撞撞,頭也不回地踉蹌衝出了自己的家門。
沒想到,令他毛骨悚然的畫面居然還沒結束,那些經文般的字越現越快,喀喀聲此起彼落響遍整間書房。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體裡獲得解放似的傾洩而出,連站在幾尺遠的康辛禾都能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