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歐米的五四三

喬恩瑛在台北住的是和別人一起分租的老舊公寓。

老舊公寓名符其實真的是又老又舊，老舊也就算了，有時候還又破又爛。紗窗破了好幾個洞房東就是不補、洗衣晾衣的陽台和浴室排水孔三天兩頭就塞住，水龍頭就算扭得再緊，水還是漏得滴滴答答，冷氣機更是每次沒開多久就會自動罷工。

總歸一句話，房子就是這個樣，租金都少得不像話了，租不租隨便你！

想當然，願意租便宜房子忍受諸多不便的人，還是有的。

喬恩瑛和其他幾個室友就是其中之一。

恩瑛關了電腦上的DVD，腦中大略整理了一下剛才看的劇情，更明確的說，她剛才是在看幾個主要角色的性格特色，想知道演員的表演和劇本上的差距大不大。

一整個晚上，恩瑛都窩在小小一間房裡的電腦螢幕前。

好不容易看到差不多了，這才發覺眼睛真的好痠。她打著哈欠，揉了揉眼，這時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喂，是喬恩瑛嗎？」那頭收訊不太好，但聽得出來是個男人。

「是，請問哪裡找？」

「喔，我啦，大賴啊，喂～～喂～～妳那邊聽得到嗎？」

恩瑛愣了一會兒，完全沒想到這種時候會接到同事電話，她轉頭望了眼床頭上的鬧鐘，現在都快11點半了。在台北，這種時間到底算不算三更半夜？

「是，副導，我聽得到，但有點不太清楚。」

「是嗎？那妳等等，」接著是一陣沉長的靜默，對方大概是在換個收訊好點的地方。「這樣呢？現在有沒有清楚一點？」

「有，清楚了。」她的話總是很少，也很簡短。

手機那頭傳來的又是一片沉默，對方雖然沒講話，但她似乎隱約聽見有什麼類似機器正在啟動的聲響。

「賴副導，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情嗎？」

顯然，演藝圈的人對於「這麼晚了」這四個字好像完全沒反應，尤其拍戲片場經常是日班夜班輪流拍，上工時間根本沒有早晚之別了。

「我正在看今天傍晚我們去的那個環保公園拍回來的景，Copy給妳的那片妳看了沒？」大賴問道，語氣裡藏著一股說不上來的緊繃感。

「還沒，我等等就要看了。」她以為他是來幫康辛禾盯進度的，老實回答他。

「那個……片子好像燒壞了，今天晚上妳就先別看了，等我明天再燒一片新的給妳。」大賴絞盡腦汁想了一整晚，才想出這麼一個超爛的理由。

「真的嗎？可是我還想說等一下看看景，就要準備開始寫了。」

「沒關係啦，不用那麼拼，我們現在手上的劇本還夠拍好幾集，不差妳現在熬夜這一個晚上。」

他不知道轉成光碟以後，畫面上的那些奇異光點還在不在？但他自己在DV上就算怎麼按快轉、倒帶、停格，都還是可以清楚看見它們。

「對了，我問妳，妳今天跟康導一起在那個迷宮裡走位的時候，周圍有沒有看到很多像螢火蟲一樣的小蟲子？」

他也冷靜思考過，這或許是另外一種可能。

「沒有啊，怎麼了？是康老師說希望那個場景裡面要有螢火蟲在飛嗎？」恩瑛邊問，邊動手把大賴給她的那片勘景光碟放入光碟機當中，想檢查看看到底有沒有燒壞，幾秒後，電腦自動讀碟，看來似乎很正常。

「那妳那時候，跟康導兩個人有沒有感覺什麼怪怪的？或是忽然不太舒服？」

「是還好，可能那時黑色快暗了，再加上周圍都是樹叢，覺得好像有點壓迫感，不過康老師有什麼感覺我就不知道了。」恩瑛單肩夾著手機回應，盯著電腦畫面一手拿滑鼠按暫停，另一手提筆記起場景中的重點提示。

「好，我知道了。」大賴鬆了口，應該是他想太多了才對，但他掛斷前仍然不忘再多叮嚀一遍。「記住喔，別看那片光碟，燒壞了，看了也是浪費時間。」

「嗯，知道了。」

恩瑛不擅於說謊，她沒有回答好，而是回答知道了。


＊ ＊ ＊ ＊


環保公園的勘景畫面才剛看了一下子，恩瑛就起身準備先去沖個澡再趕緊回來繼續奮戰。臨離開電腦桌前，她按了暫停鍵才走出房間進了共用的浴室。

恩瑛的房間是在屋子的邊間角落，得穿越過客廳和窄長廊才能到浴室，房間裡的動靜，浴室中只要水龍頭一開，嘩啦啦的水聲一流也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今晚是週五，室友們大概都各自有約會還不急著回來，眼看都快12點了，這間老舊而破爛的公寓裡只有她一個女生。
　　
水龍頭一扭開，老舊的蓮蓬頭立刻水花四灑，又漏又滴的。
　　
香皂搓出的泡沫盡情地在恩瑛的胴體上悠遊，她邊搓洗，忍不住在腦中整理著即將要編寫的偶像劇中幾位主角，一點時間也不浪費，腦子裡全被工作佔據了。

一定要好好寫，絕不能辜負了康老師的期許……恩瑛心底這麼想著。
　　
想到康辛禾從編導訓練班一路走來，都對她特別關照，她作夢也沒想到，自己竟能被如此優秀的名導演另眼相待。多少人想和他一起工作排隊都不一定排的到，但她還只是一個不成氣候的菜鳥新手而已，竟能夠待在他身邊學習，這在任何人看來都應該是天上掉下來的幸運吧！

「嘩……嘩……」誇張的水花伴著潮濕的霧氣幾乎要瀰漫了整間浴室。

此時，同一個時刻，恩瑛房間裡的電腦光碟機卻忽然自己運作了起來！

暫停鍵的標示還在，但電腦螢幕上的畫面卻絲毫不受控地持續播放――
　　
大賴跟小賴互相追打時錄下的花園、造型奇特的石堡牆、玻璃屋打造的半露天情侶花室、充滿異國風情般比人還高的花樹迷宮……
　　
前面各景點的畫面都和先前恩瑛看的時候一樣沒發現到什麼異狀，直到播到了花樹迷宮，整個畫面才開始溢出了不尋常的氣氛。

螢幕上，康辛禾和恩瑛在迷宮裡停停走走，有說有笑，那些大賴曾經親眼目睹過的螢光般奇異光點，在轉錄的光碟片中也同樣將他們倆團團包圍住。
　　
但，和傍晚大賴拿DV拍到時不同的是，畫面裡那些詭異莫名的光點，彷彿像被加持了某種古怪力量似的，竟開始化成巨大的團狀光束，奮力想衝出電腦螢幕！
　　
它們一湧而上，轉眼之間，整個螢幕倏地乍亮，奇怪的光點有如煙火般的從畫面裡爆出來，先是散落在房裡四處，但很快就又重新匯聚在一塊，被召魂似的從門縫爬了出去。

浴室裡的恩瑛關上水龍頭，擦乾身體後從置衣架上拿起乾淨的寬鬆睡衣套在身上。轉過身，面對那面滿是霧氣的鏡子開始洗臉、去角質。

她閉著雙眼，溫柔地輕輕按摩自己的臉頰。

「唰嘩……」

剛剛才關上的蓮蓬頭，居然莫名其妙噴出水！
　　
恩瑛嚇一跳，連忙轉身，臉才洗到一半，她只好半瞇半睜著雙眼檢查。

心想大概是水龍頭太老舊鬆脫了，她不疑有他，伸手再次轉緊水龍頭。
　　
沒想到她才剛轉緊，半彎的身子都還沒站直呢，掛在牆上的蓮蓬頭再次瘋狂地噴出水來！
　　
「啊！」恩瑛來不及反應，水的衝勁已將她狠狠撞倒在地上。

水勢又兇又急，才一會兒工夫，沖澡的那塊區域已經開始積水了，溫熱的水一下子就快要蓋過房東特別加高擋水的沖澡區。

這時的恩瑛渾身濕透了，才剛換上的睡衣整件都被打濕，她顧不得這麼多，只想趕快把水龍頭關起來，免得水淹出去把整層公寓都給泡在水裡。

她兩隻手扳住水龍頭，奮力地往右拼命轉緊，不過詭異的是，不論她再怎麼用盡全力，那水龍頭卻就像生根似的怎麼轉都轉不動！

聲勢驚人的熱水不斷冒著熱煙，浴室中水霧瀰漫。

「噗……噗……」

原本就常塞住的排水孔顯得更加無力，只能不斷發出來不及排水的求救訊號。

她一面使盡力氣想關上水龍頭，又還要分心解決地面積水的問題，自己一個人擠在熱氣氤氳的浴室裡，強忍著快缺氧的不舒服感覺。

「唔……好、好悶，到底怎麼回事？」

水漫過她的腳踝，在她腳邊形成一圈圈圖騰般的漩渦。

忽然間，那些好不容易才流下去的水，居然開始從排水孔中「啵啵啵」的不停湧出來――


「啵啵……」

每「啵」一聲，排水孔中就像蛤蜊吐沙似的混著水流湧出了泥沙。

恩瑛怔忡呆住，喉嚨裡半天發不出聲音來，腦袋裡一片空白。

「啵……」

這彷如邪魅似的怪聲拖得很長，在大半夜的失控浴室裡，聽起來格外讓人感到陰森恐怖。

聽起來，簡直活像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病人正痛苦地在嘔吐！

排水孔在經過一翻「陣痛」後，吐冒泥沙的運作也越來越順暢。已從剛開始緩慢而沉長的「吐息練習」，逐漸轉變成了節奏強而有力的奔竄。

激動湧出的泥沙，就好像正在追趕著什麼東西似的！

「啵！啵！啵！啵！」泥沙不規律的盲目亂竄，混雜著水花濺了恩瑛滿身。

她的臉她的手她的腳和她的睡衣上都是點狀般的泥沙，怎麼擦都擦不乾淨。她索性站在噴出水花的蓮蓬頭底下讓水沖刷，不過，狂妄的水即使沖得她睜不開眼，卻沖不掉那些沾在她身上的骯髒泥沙！

「怎、怎麼會這樣？」恩瑛越來越緊張，不安的情緒直到現在才終於佔據住她的身心。

她站在水下，拼了命搓拭身上被泥沙弄髒的地方，搓得皮膚都紅通通了，那些令人作嘔的泥沙照樣像蟲子一樣緊緊黏著她。

恩瑛會這麼急著想弄乾淨身上的泥沙，是因為她從排水孔冒出來的這些奇怪泥沙中，隱約聞到了一股類似什麼東西腐敗了的味道。

腐敗的味道……她喉間發出一記乾嘔，不敢再往下想了。

「洗不掉，洗不掉，怎麼洗都洗不掉！」她越搓越大力，排水孔中急湧出的泥沙像在附和，吐氣聲越來越強！

原本怎麼關也關不緊的水龍頭，忽地自動發出了生鏽的運轉聲！

「嘎――嘎――嘎唧――」

蓮蓬頭噴出的水柱也旋即有了改變，恩瑛頭頂上的水一陣強一陣弱，一陣燙一陣涼，澆得她全身發抖，想離開，雙腳卻像被人拿強力膠黏在地上似的，怎麼用力也拔不開。

 「嘎唧――嘎唧――唧唧唧――」鏽掉的金屬聲非常刺耳。

 糟糕！又來了！那股發酸難聞的腐臭味又冒出來了，氣味越來越重……

 恩瑛四處張望，鼻子靈敏地搜尋腐臭味的來源，會不會是死老鼠？

這公寓破舊髒亂，每層住戶的衛生習慣也都不算太好，樓梯間經常可見堆得比人還高的廢棄傢俱或垃圾，就算發現死老鼠死蟑螂也見怪不怪了。

這時候，她感覺頭髮被什麼東西勾住，撇頭一望，原來是肩上的頭髮打結了。

恩瑛伸手去撥，卻發現那撮看起來像打結的頭髮根本不是她的！

她的頭髮長度只及肩膀，但那頭髮卻比她的還要長。

恩瑛趕緊伸手去摸自己其他的頭髮，這才發現……她的頭髮整個都被纏住了！她循著纏住她打結的長髮摸去，仰頭一瞧，所有的勇氣全崩潰了！ 

那些和她的頭髮纏在一起的頭髮，全是從蓮蓬頭裡的那些小孔中一撮一撮鑽出來的，它們牢牢地和恩瑛的頭髮揪纏在一起，有的纏住她頭髮，有的纏住她身體。

此刻，它們正一寸一寸的往蓮蓬頭裡縮。

那些詭異冒出的長髮只要每縮一點，恩瑛的頭就被迫往上拉扯一點。

漸漸的，她身體被拉扯得幅度越來越高，腳也逐漸離開了地面。

纏住恩瑛的頭髮把她懸雙腳搆不著地面的半空中，她痛苦地呻吟，雙手雙腳不斷掙扎，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水狠狠地澆在她身上。

 「唔……救、救命……救……」 

 忽地，一瞬之間，所有的聲音全消失了，蓮蓬頭的水停了，長髮全縮回去蓮蓬頭的洞孔中，排水孔也不冒了。

恩瑛重重摔在地上，剛剛纏了她整身的頭髮全不見了，她惶恐地摀著胸口，浴室中只有她，靜得不像話，安靜到只要稍有動靜都能嚇人的地步。

恩瑛扶牆起身，抬起頭想去檢查方才出怪事的蓮蓬頭，她的臉才一湊近，蓮蓬頭就猛烈地朝她灑出混著污泥的髒水，那土黃色摻著腐敗氣味的泥沙水，像不斷流膿漿的死屍水般的毫不客氣沖暈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