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歐米的五四三

死前倒數一天。

  崔智敏不明白那些從她的全家福相片或伽倻琴上看到的奇怪黑血，究竟是不是幻覺？她發誓在那瞬間，自己甚至還感覺聞到了腐敗的血腥味。

只剩最後一天了，等過了今天，「無望果」的三天期限就到底了。

但她卻到現在還不知道，令自己被害致死的真相是什麼。

崔智敏站在校園一角，不遠處的楓林池塘還被校方以禁止靠近的標誌封鎖起來，她低頭盯著手上的手機，上頭正閃動著一則即時通簡訊，是國樂三的車太祈學長昨天放學後傳給她的，約她到楓林步道見面，說有關於徵選的事要找她討論。

奇怪？她跟這位車學長並不太熟，會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討論？他們兩人之間的互動，除了幾個月前市長陪同督學蒞臨井藝高中考察時，曾臨時被派去一起演奏了雙人伽倻曲，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關聯了。

約定好的時間到了，學長卻遲遲仍未現身。還要不要再等呢？只剩最後一天了，尋找死亡真相的線索，比跟不熟的學長討論明天徵選考試的事重要多了！好不容易才換來的「無望果」，她不能浪費在不必要的時間上。

更何況，明天她根本還來不及去參加徵選考試就死了啊！

等等……她是在徵選考試前就被害死的，但考試前發生過的事，她腦子裡為何都變得一片模糊？除了三天前撞見文貞淑在她房間裡偷看全家福照片的經過還有些印象，後來陸續發生的事情，卻都跟自己的回憶連接不上了！那段像被人從腦袋裡拔除掉的記憶到底是什麼？

她一定錯漏了什麼重要的關鍵。那個記憶的開關在哪？關乎她慘死的核心記憶，鐵定就是事件的因。記得那位引渡亡魂的「死神妓生」提醒過她，當真兇出現在面前時，魂體內的「無望果」，會讓她看見自己想找的真相。

自己想找的真相。不是擺在眼前的真相，而是能說服她的真相。

身後一陣倉促的跑步聲，來人站定在崔智敏背後。「抱歉，我遲到了。」

她回頭，心中暗暗驚訝。這位車學長是怎麼回事？到底幾天沒好好睡過覺？一張臉怎麼憔悴成這樣？印象中的他，明明是個斯文優雅、儀表不凡的模範生典範呀。

「車、車學長？你……還好吧？要不要扶你去醫務室找校護？」

「謝謝關心，不……不用了，我還好。」

這樣叫還好？崔智敏忍不住皺眉，從一開始的驚訝變成擔心了。

眼前的這位車太祈學長，原本是個只要學校女生經過都忍不住會多看幾眼的菁英型帥哥。由於休學一年，十九歲已近成年的外表，比同屆學生看起來都更成熟些，輪廓分明的臉龐，彷彿雕刻刀雕鑿出來的完美模型。聽說自從車學長復學後，每天總會吸引好多崇拜愛慕的學妹跑去他們班教室門口，拿手機偷拍車學長練習伽倻琴的專注神情。

在人前總是呈現滿分姿態的車太祈，此刻卻瞪大一雙充滿血絲的眼，像盯著一隻獵物盯了很久、卻因自己也被陷阱困住而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焦躁獵人。猩紅的眼目不轉睛瞪著崔智敏，一副風雨欲來的陰沉眼神讓人猜不透。

站在楓林步道上的身子，像隨時都可能會被風吹散似的虛弱，腮旁冒出的鬍渣好幾天都忘了刮，黑眼圈跟深陷兩頰的顴骨掛在臉上，顯然最近吃不好也睡不好，究竟是什麼事情讓他焦慮到寢食難安的地步？

「學長想討論什麼事？」崔智敏問。

「明天的徵選，妳……妳會參加對不對？」

「唔。」崔智敏未置可否，如果直接告訴對方，她明天還來不及趕到考場參加徵選考試，就會先被她現在還不知道是誰的兇手害死，車學長應該會覺得她瘋了吧。

車太祈的手指微微發顫，像個強迫症患者似的在空氣中反覆撥弄，口裡的話像在自言自語。「這幾天我快想破頭了還是想不出來，到底要比哪一首呢？」

崔智敏也發現了車太祈學長手部的怪異舉止，她仔細盯著他的手指動作，驚訝地發覺，那些動作居然像是在反覆彈撥著琴弦！

但他面前根本空無一物呀！該不會是「無望果」的時限快到了，她才會看到幻覺誤以為車學長是在彈伽倻琴吧？

是幻覺嗎？崔智敏不確定，再認真揉了揉眼睛，車學長的手指的確在暗自彈弄。

暗紅的血絲之眼像就快要從眼珠子裡泌出鮮血，失去光澤的蠟般皮膚，看上去再也不像英俊完美的雕塑，反而像一具眼看馬上就將被空氣融化掉的驚悚蠟像。

他將那張蠟臉湊近她，張開嘴，失調的肝火令口氣聞起來變得如爛肉般腐臭。「猜不出妳會挑哪一首曲子之前，我不敢停止練習，選不定能贏過妳的曲子，我連眼睛都沒辦法閉起來睡覺……」

「車學長，不需要再跟我比了，請做回你自己就好。」崔智敏語重心長道。

「不需要跟妳比！妳瞧不起我是不是？覺得自己一定比我優秀又得第一名嗎？」車太祈暴跳如雷地怒吼，一拳重重揮在距離崔智敏臉旁不到五公分的楓樹樹幹上！「我才是最優秀的！會光明正大地贏妳！告訴我，快告訴我妳要選什麼曲子？」

就在車太祈學長揮出重拳，差點打在她臉上的驚恐一瞬間，崔智敏的表情也隨之驟變，不是因為車學長粗暴的拳頭，而是因為她能看見……倒掛在車學長背後那棵楓樹上的駭然鬼影！

被血染成深紅色的頭髮垂掛在樹枝上迎風晃動……不！不是頭髮，是一顆頸骨已斷的頭顱，像遭人惡意戲弄似的倒插在樹枝上！頭顱底下沒有身軀，而摔得稀巴爛的臉龐彷彿有無數個小洞，正開開閤閤不停吐著深紅的血水。

暴凸的眼珠子冷冷瞪著他們倆，一片插在沾黏於髮絲間的楓葉緩緩落下，飄落在崔智敏與車太祈學長的雙腳之間。

崔智敏抬眼一瞥，即便已歷經過一回生死，仍忍不住打了記冷顫。

因為她看見李彩蓮校長被摔得扭曲拗彎、殘破難辨的半截腐爛身軀，竟然攀附在車太祈學長的肩膀上！李校長骨折外抝的雙臂猶如變形的青腐麻花，密密麻麻纏住車學長剛才揮出拳頭的那條胳膊。

她之所以能一眼認出那是墜死於楓林池塘中的李彩蓮校長，是因為李校長即便是死了成鬼，身上都依舊穿著那套別了井藝高教職員榮譽徽章的套裝。

那一成不變的樸素校長套裝，正是李校長的屍首被發現從教學大樓墜下、跌進楓林池塘中時，身上穿的同一套往生衣物。

她看得見李校長的鬼魂，那車太祈學長為何沒看見呢？李校長為什麼要攀在車學長肩上纏住他的手？難道……李校長是想阻止車學長傷害她？

她……已經死過一回了，活人的拳頭是傷害不了亡靈的。

「不、不要擔心，我……我不會傷害妳，我只想知道妳要選什麼曲子。」車太祈的手按在崔智敏的肩上，神情黯然沮喪。「告訴我好嗎？我快被這種想破頭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的無助感給逼瘋了，請妳告訴我……」

「我、我明天本來想彈一首從未發表過、跟東秀老師一起修改完成的創作曲《如斯勾魂》，」崔智敏開始同情這位車學長了，原來，她的存在竟然曾是對方心中擺脫不掉的心魔啊。「但，再也不可能了。」

因為，她驟然消失的青春人生，沒有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