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這是亡魂留在人間的最後一晚了,除了死亡真相,崔智敏還有滿腹的疑問。

她很困惑,謎團越來越多,為什麼吃下「無望果」返回了死前三天之後,她眼中所見,竟會與真正發生在她人生過程中的三天前不太一樣?

那些無法向任何人尋求解答的詭異黑血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看得怵目驚心,旁人卻根本視若無睹。她甚至還能看見李彩蓮校長徘徊於井藝高中校園內的亡魂?

難道,就因為她自己也跟李校長一樣,都是死在井藝高中的亡魂……

「智敏,妳今晚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尹東秀目光溫柔,彈著伽倻琴,眼神卻望著崔智敏,她手上的琴譜連一頁都仍未翻動。

「東秀老師,有些話,我一定要當面告訴你。」崔智敏低頭,盯著她之前與東秀老師練琴時,邊聽邊記錄下來的《如斯勾魂》修改版琴譜。「怕過了今晚,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

尹東秀一如往昔,總在她身旁彈奏著伽倻琴,當個沉默的傾聽者。

「其實,我今晚是專程來向東秀老師告別的。」她細聲說道。

「我知道。」

崔智敏抬眼,既迷惑又驚訝,東秀老師為什麼會知道她是想來告別?

「也許,現在妳還不明白我的意思,但無論是智敏腦子裡所想的,心中想說卻還來不及說的話,我都知道。」尹東秀幽幽道。

崔智敏望向東秀老師,在與他四目交接的剎那,一張死狀悽慘的恐怖面容倏地從他眸中驚閃而過,她一慌,手裡的琴譜嚇得掉在地上。

剛才在東秀老師的眼瞳之中,她看到的究竟是什麼?

突然間,崔智敏感覺心跳變得飛快,激震地就像快要從嘴巴裡蹦跳而出似的。

那張模樣陰厲悽慘的死狀她有印象,記憶中,好像不久前才剛看過。被敲爛的五官血肉模糊,早不復見原本的秀麗之貌,受重創的眼皮浮腫似脹鼓的深紫色球袋,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珠暴凸著往外翻,淌著鮮血哀怨地盯著她!

啊!想起來了……是她自己的樣子!是她三天前倒臥在血泊中的死亡之相。

就在此時,5E國樂練琴教室的整排窗戶忽然發出激烈巨響,窗外啪踏啪踏吵得像有什麼在激動地不停拍打著玻璃窗。

崔智敏驚地猛一回頭,惶恐地望向窗外黑暗中本該寂靜的夜色。

但她卻看見一隻骨折拗斷的青腐鬼手,啪踏啪踏地猛往玻璃窗上敲打,每拍打一下,沾黏在整條手臂上的腐爛楓葉便會飄落一片,黏在透著陰柔月光的窗戶上。

一下一下又一下,窗戶上,印著以紅血跟爛葉排列出的一句話──

不可以!

什麼意思?什麼不可以?是在警告他們,不可以做什麼嗎?

「別怕,傷害不了妳。」尹東秀溫柔安撫,並未回頭看向窗外的驚悚異象。

「東、東秀老師……你看得見、看得見校長嗎?她變……變成好可怕的鬼魂了!」崔智敏緊張地抓住東秀老師仍未停止彈奏伽倻琴的手,驚慌告訴他。「李、李校長的亡魂在……在窗外,不停敲打著窗戶,好像有事情想……想告訴我們!」

枯槁的腐爛鬼手竭盡力氣,眼看著玻璃窗漸漸綻開網狀般的裂痕。窗外的慘死鬼魂蠢蠢躁動,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破窗而入!

尹東秀未正面回應是否能看見李彩蓮校長,只是別過臉,垂眸低望著自己被崔智敏緊張抓住的手。他幽幽嘆氣,溫柔地伸掌蓋住她焦急的手。

「智敏不是說,今晚是要來跟我告別的嗎。」

「嗯,對,我想跟東秀老師坦白這幾天發生的事,但李校長她現在……」崔智敏點頭回應,不停回頭張望窗外,被最後瞧見的景物嚇壞了,忘了師生之間該有的禮貌分際,驚愕地倉皇躲進東秀老師的懷中。

天哪!李彩蓮校長那顆頸骨折斷、血紅頭髮飄散著的頭顱,居然被自己的拗折鬼手掐在血肉早已不見的枯骨掌心中,然後,原本不停拍打窗戶的腐手,這會兒竟揪著那顆碎爛不全的頭顱,不顧一切地猛往玻璃窗上狠砸!

慘不忍睹的碎裂頭顱就像顆被砸爛的西瓜,鮮紅的汁液噴得到處都是,豔麗的果肉殘爛破碎,在往玻璃窗上猛砸的每一瞬間,總不住的東掉一塊西落一塊。

頭顱上的暴凸眼球,卻在每次被撞擊的剎那,都如彈簧似跳彈在透明玻璃窗上。每一次的撞擊,都彷若是在監控他們……

哐!哐!哐哐!

「東、東秀老師……」

東秀老師不改一貫的溫文性格,似乎絲毫未受周圍驚恐異象的影響。他將崔智敏摟在懷中,指尖輕撫著她披散在肩上的髮。

「有我在,智敏妳不需要害怕。」

「但是李校長拿著自己的那顆頭,一直往窗戶這邊砸,斷……斷掉的鬼頭好可怕,那模樣比我、比我被人害死時的樣子還可怕……好、好嚇人!」

崔智敏渾身哆嗦,自然而然脫口而出,渾然未覺無意中吐露的話,已道出了自己死掉的事實。

但尹東秀聽聞後的反應卻一點也不吃驚,只是淡定地抿了抿唇,先是輕拍了拍崔智敏顫抖不已的背,然後,才鄭重地以雙掌捧起她嚇得花容失色的臉龐。

那一雙總是能彈奏出婉轉動聽的伽倻曲的魅惑之手,如今溫柔地捧著她發顫的臉龐,崔智敏這才突然發覺,那雙手雖然溫柔,卻與她一樣失去溫度。

「上次曾向智敏坦誠,那個叫尹東秀的人,其實是個被自己親生父母放棄了、被全世界遺忘的孤兒,妳還記得嗎?」

「記……記得。」崔智敏訝然回道。

她微仰著臉,雖然心中的確仰慕東秀老師的琴藝跟創作才華,但彼此之間向來只以伽倻琴交流,從不曾有過任何非份念頭。她不解,東秀老師為何忽然對她做出這麼親密的舉動?

哐哐!哐哐!哐……哐哐!

玻璃窗外的撞擊聲越來越急促,李彩蓮校長碎爛的頭顱在暗夜中咆哮!亡靈的陰闇吼聲,每個字都碎裂得難以辨認。

不……不……不可……不可以!不……不可……以……

「那個尹東秀,在來到井藝高中擔任國樂科的伽倻琴教師之前,心裡其實有個渺小的盼望,他以為,假如能讓那個總是被遺忘的自己變得優秀,失去的母親是不是就不會再拋棄他,反而會以他為榮呢?是呃,他曾經這麼企盼過的。」

「那個尹東秀,找到親生母親了嗎?難道……母親又讓他失望了?」崔智敏問,這瞬間,彷彿聽見好多哭聲。

尹東秀搖了搖頭,唇畔逸出一絲苦笑,「他沒有失望,是他錯了,在找到親生母親的那一刻,他才終於明白,自己連卑微的存在都是個可恥的錯誤。」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窗外的頭顱即使已碎爛難辨,卻仍舊不死心地拚命猛撞玻璃,血塊與腐肉碎泥全伴著枯爛楓葉沾黏在窗戶上。那顆頭顱,被一下下砸得只剩淌血的頭骨了!

「因為從一開始,他的存在對於生他的母親而言,就是個比死還可怕的地獄!他的母親從小生長在井邑市一個家教森嚴的書香世家,高一的那年暑假,單純的她跟班上一群輟學生開車出遊,那群未成年的輟學生酒後亂性胡玩了起來,結果出了嚴重的車禍,車上的人除了我的親生母親,其他的人全都死了。」

崔智敏心口一疼,感覺到東秀老師的眼淚滴在她臉上。「但我不懂,為什麼會變成比死還可怕的地獄?東秀老師的親生母親不是活過來了嗎?」

「是活過來了,但是那群畜牲,卻在車上強暴了她。」

尹東秀的臉木然無表情,眼淚卻如蠟淚般不停滴淌。是錯覺嗎?崔智敏怎覺得眼前的東秀老師變得不太一樣了,捧住她臉龐的失溫手掌,突然間竟變得好燙!

「找到親生母親的孤兒尹東秀,原以為只要變得比其他人優秀,自己被遺忘的生命就能再重新被愛。但一直活在地獄般怕被人發現他存在的母親,在認出彼此的那一刻,終於崩潰地誠實告訴自己的孩子,希望尹東秀這個恥辱的印記能徹底消失,最好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這樣,她才能從地獄裡爬出來喘口氣。」

「東、東老師……」崔智敏不只臉龐越來越燙,就連靠近他的身軀,也都像被放進鍋裡煎烤般灼熱。

「一心只想做一次好兒子的尹東秀,能回報親生母親的,不就是別讓活在可怕地獄中的母親再痛苦嗎。於是,八年前,他就在這間5E國樂練琴教室引火自焚,結束了自己永遠被遺忘的生命。」

不知為何,她心痛如此難抑?「沒有被遺忘的,東、東秀老師的伽倻琴聲……」

「尹東秀也是死了以後才知道,原來他的伽倻琴聲能撫慰受創的靈魂,無論是活著的生靈,還是死了的亡魂。」他這才幽幽轉頭,瞥向窗邊那顆受重創的、只剩淌血骨骸的骷髏頭顱。「甚至是……他那永遠活在地獄中無法喘息的親生母親。」

哐!!!!!

玻璃破了,整面玻璃窗終於徹底粉碎了!

李彩蓮校長拗折變形的身軀插刺在教學大樓外的楓樹枯枝上,面向著窗內的他們不停擺盪,而那隻青腐的斷手,則提著自己沾黏著爛葉與殘血的骷髏頭顱,拖了一地的腐臭屍血及腥血,從死了的地獄,再次回到這處八年前葬送了自己孩子性命的人間煉獄。

頭顱滾至尹東秀與崔智敏的腳邊,窟窿眼洞中的血淚,一生都在流。

「親愛的智敏,這一次,我還是想守護住自己最珍愛的人,」尹東秀將唇貼近她額頭,輕輕送上一吻,蠟滴般漸漸燒熔的淚,吻疼她的嘴唇。「以這一吻為誓,尹東秀的鬼魂與智敏約定,我一定會永遠守護妳……這一吻不是道別,是我們將再相見的約定。」

尹東秀的魂魄在蠟淚中緩緩熔解消失,但他卻笑著對她說再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娜歐米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