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歐米的五四三

死前第二天。

  崔智敏記得，再過兩天就是校際出訪團徵選的日子。也就是……她被害的日子。

  現在是晚自習時間，她獨自走向教學大樓的五樓。身後沒有任何人跟著，只有這一天的這段時間，她是自由的。

  因為每個星期的這一天，成績遠遠落後於她的文貞淑並不在老師規劃的A段晚自習加強班，所以平常總像跟屁蟲黏在她身邊的文貞淑，在這天一放學就會先走。

  由於程度超越同年級的同學，國樂科接受選手級代表崔智敏的個別自習申請，允許她在A段晚自習的加強練習課程自我鍛鍊。因為崔智敏最近的目標已非加強琴藝，而是從改編古曲的反覆練習，晉級至創作全新的伽倻琴樂曲。

  她揹著琴袋，穿過長廊，五樓某間練琴教室內傳來陣陣低吟似的伽倻琴音。

  一聽這琴音，崔智敏胸口驀地一緊，加快的步伐像是受到召喚了似。

  她來到長廊盡頭，停在5E國樂練琴教室門口，揚手才正要準備搭上門把，教室門竟比她的動作還快，先一步倏地自動開啟──

  伽倻琴聲流洩而出，聲聲勾動著聽聞者的耳朵與靈魂。

  「東秀老師。」崔智敏輕輕一喚，邁開腳步，走入這間在放學後便被視為禁忌的5E國樂練琴教室。一步入，教室門又旋即自動關上。

  這是她與東秀老師約定好的個別授業晚自習。

  尹東秀回過頭，朝門邊輕喚著他的學生溫柔微笑。

只有她是不一樣的。

唯有這女孩在聽到這首《如斯勾魂》的曲子時，聽出了彈奏者守候在這間練琴教室中，沉默卻殷切等待著知音到來的那種心情。

他凝望她的眼神，似冷調的火燄，溫柔而灼烈地注視著她存在的方向。

  尹東秀朝崔智敏伸出手，邀她過來坐在他身邊，他的座位旁，早為她預先留了一張琴椅。「來，我們來試試上次改的那一節。」

  崔智敏打開琴袋，先取出自己的伽倻琴，再將它架到琴架上，然後才坐下。

  「東秀老師，我今天的狀況不太……」崔智敏欲言又止，不敢如實告訴像知己般的恩師，她的靈魂現在其實已死。

一想到東秀老師若是知道了她再過兩天，就將慘死於自己的這把伽倻琴下，會不會後悔教了她這首傳到她就嘎然而止的《如斯勾魂》？

唉，假如自己對於已死的事實還有任何其他的抱憾，那就是她深怕辜負了東秀老師對她的這份「等待」。

幸好，還有一顆「無望果」，幫助她返回死前的倒數時刻，讓她能有機會，正式的跟東秀老師說再見，告訴東秀老師，自己不能再當他的伽倻琴知己了。

  她猶豫著，梗在喉間的話不知該從何講起。 

倒是尹東秀握住她按在琴弦上的手，溫柔堅定道：「還不到放棄的時候。」

「東、東秀老師……」崔智敏感覺心中好似有什麼東西，彷彿在這瞬間被這句話跟這樣溫柔又堅定的語氣給融化了，雙眼一陣酸楚。她不是死了嗎？身體為何還會感覺得到像活著時一樣的那種感受？

東秀老師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不可能啊，陰司引渡使明明說過，她服下的那顆「無望果」，只對肉身已死的亡魂能發揮作用。

東秀老師怎可能會知道，她這個不知該如何啟口的祕密。

尹東秀像與她心有靈犀般的回應道，隨即信手奏起伽倻琴。「我也有個很難啟口的祕密，一直找不到機會告訴妳，今晚，想跟智敏坦白。」

《如斯勾魂》曲調婉轉低迴，如深情無悔的女子迎風輕唱著的戀歌。

「就像智敏妳曾經說過的一樣，當『崔智敏』這個人時，妳很不快樂，我也有過相同的感受，在當『尹東秀』時，曾經厭惡透了那個『尹東秀』。」

她想起自己曾把心中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的脆弱心事告訴東秀老師，在東秀老師的面前，他們以伽倻琴溝通，卸下連她自己都討厭的「崔智敏面具」。

「尹東秀是個一出生就被父母拋棄、丟在街邊的孤兒，不被期待又不受祝福的生命，原本應該卑微茍活著就好了。被全世界所遺棄的那傢伙，只懂得用伽倻琴安慰自己的被遺忘。」他唇角揚起一絲溫柔淺笑，瞥向5E國樂練琴室大門。

「直到有一天，有個女孩出現在我面前，回應了我默默忍受著的被遺忘。」

「東秀老師，我不會忘記你的伽倻琴聲，這曲子也曾令我得到安慰。」崔智敏撥彈琴弦，也以琴音相伴，彈奏起雙重奏版的《如斯勾魂》。

兩人合奏的《如斯勾魂》如淒如訴，撫慰並交流著彼此曾受創的靈魂深處。

此時，教室門的密碼鎖悄悄轉動，大門驀地一開──

「是誰還在這間練琴教室裡？」一張驚訝的臉龐在門口問道。

「是……是我，報告老師，我是國樂二的崔智敏。」

「崔，智，敏。」閔賢兒一字一字唸出這名字，目光如炬，緊盯著崔智敏，難掩心中的困惑及猜疑。「妳自己一個人在5E國樂練琴教室做什麼？」

「啊？我一個人……」崔智敏像忽然聽到的是外星謎語，解讀不出語意似的急地轉頭看向明明就坐自己身旁的東秀老師！

東秀老師靜靜看了閔賢兒老師一眼，也轉頭望著一臉驚惶的她。他揚起食指，在唇畔輕比了個必須噤聲守住他們祕密的暗示，但崔智敏並不懂。

「東秀老師？」她喚道。

不料，這聲呼喚竟像某種通關密碼般，剎那間開通了閔賢兒與她之間的頻道。閔賢兒一聽，原本一直努力強作鎮定的表情忽然驟變，滿肚子的好奇瞬間爆發，激動地抓住崔智敏猛問：

「妳怎麼可能會知道東秀老師？為什麼忽然朝身旁叫東秀老師？還有……妳剛才為什麼在彈《如斯勾魂》？那曲子除了我跟東秀老師以外，唯一的樂譜早在八年前就在大火中燒掉了，絕不可能還有任何人會知道，妳到底是從哪裡偷聽來的？」

崔智敏被閔賢兒的一連串提問考倒了，東秀老師……不就在她們兩人的身旁？

「是……是東秀老師教我彈的，」崔智敏發現，閔賢兒老師眼中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是震駭嗎？不以為然？還是……失望？她指著擺在自己與東秀老師面前的伽倻琴，補充道：「我們還一起完成了最後一節的終曲。」

才剛說完，她又看見像昨天送文貞淑全家福照片時發現的那種詭異黑血！

深墨般的黑血像是突然衝破封鎖，從她的伽倻琴琴框之中泹泹流出，但才不過一瞬之間，卻猶如瀉洪似的傾柱噴湧，急切地像想要馬上告訴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