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歐米的五四三

六十六年後……

臺北西門町的紅包場歌廳，向來是許多上了年歲的老先生們追憶往日青春的尋夢園，只要花點茶水錢，坐上幾個鐘頭，聽舞臺上的小姐唱幾首家鄉小調，心頭就算有再多的愁煩事也都暫且拋到一旁了。

忽紅忽藍的旋轉燈光打在舞臺上，簡單的舞臺上有三人組成的克難樂隊在演奏，下午場時段來聽歌的客人稀稀落落地散坐在各角落，兩旁柱上的看板，寫著：「午場清純百合花，玉女小蕊迷魂獻唱！」

只見一名樣貌清秀可人的女子從乾冰營造的浪漫氣氛中翩然走出，唇畔帶著柔柔淺笑，眼眸間流光輕晃，手握麥克風，朱唇才一啟，甜如蜜的歌聲便從她喉間滑溜逸出：「夜花香，香迷離。暗夜香魂到誰家？到呀到誰家？夜花如血沾我身，夜香蝕骨入我魂……」

她眸光一巡，瞥見坐在角落的一位模樣斯文的客人正目轉睛癡癡凝望著她，她客套的朝對方頷首微笑，那客人驚訝的像被點了穴，眼睛看得發直，嘴微張，動也不動，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就只是盯住她。

「夜花如血沾我身，夜香蝕骨入我魂。啊……花如血夜銷魂，啊……愛入骨笑痴狂，啦啦啦啦……」她眼睛笑起來像天上的彎月，兩道柔媚的眉線既清純又嬌嗔，舉手投足都是情調，就彷彿是從舊書攤賣的月曆掛報上剪下來的古典美人。

角落的那位男客人緩緩起身，越過中央讓客人跳舞的圓形小舞池，手裡握著一大疊紅包，一步步踱近舞臺。

歌女懷裡捧著前桌客人送來的美麗花束，表情含羞帶嬌，陶醉在自己的歌聲裡。「飄飄陶醉，似幻竟當真。深深香吻，且拋浮薄恨。夜花香，香迷離，暗夜香魂多流連，多呀多流連。情也纏綿，怨也纏綿，情綿綿怨綿綿……」

握著大疊紅包的男客停在她面前，手抖著舉起，將滿手的紅包全塞進她手中，「這首歌……這首『夜迷香』妳唱得真好，真好……真是好……」

歌女的花被擠掉在地上，她柳眉輕皺，但仍含著笑堅持把歌詞最後幾句給唱完：「情也纏綿，怨也纏綿，情～綿綿，怨～綿綿。」

一曲結束，她握著滿手的紅包，騰出手彎身撿起花束，向客人們鞠了個躬之後就轉身快步返回後臺。

豈料，這位每回來紅包場聽歌都謹守份際、出手大方的男客人卻一把抓住了她，追著她走進後臺，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服務生以為有客人要鬧事，連忙幫著勸阻，「霍伯伯，您別這樣嘛，有什麼事找我們經理談嘛好不好？」

「小、小姐，請……請等一等，能不能佔用妳一點時間？」霍晉哽咽著問，混濁的雙眼裡全是通紅的血絲，抓著她的枯瘦老手因為太激動，緊抓住她抖個不停。

她停下腳步，轉身回頭，彷彿見慣這般場面似的冷靜望著眼前的男客，出言安慰道：「伯伯，您別激動，有話慢慢說。」

情緒失控的霍晉鬆開手，低下頭，滿臉歉疚，他從皮夾裡取出一張沉舊泛黃的老照片，指著照片上倚窗巧笑的女子，眼角忍住滴了幾滴眼淚。「我只是想……只是想請妳看一看這照片裡的女人一眼，看一眼、一眼就夠了……」

「好，我這就馬上看，您別難過，別哭了。」

她接過老照片，認真望著照片裡的嬌嬈女人，照片中的女人慵懶地倚在一扇玻璃彩窗邊，身後是一片美麗的燦爛花海，照片原本應是黑白的，大概是隔了數十年後，有了電腦修片技術後才補上顏色的吧。

她驚訝抬頭，臉上浮現疑惑神情。「這位小姐好美啊，她是……？」

「她是……是我母親，這是我和母親唯一的一張合照。」

「合照？咦？老伯您在哪兒呀？」

「欸，那時候我還在母親的肚子裡沒出世呢！」霍晉抬頭，無意間望見對方眼底露出的震驚，取回照片，輕撫著照片中母親的臉龐，和藹地淺笑道：「看不出來吧，小姐是不是也嚇到了？懷疑自己怎會跟我母親照片裡的樣子這麼像？要不是我母親早過世了，而小姐又如此年輕，其他人看見肯定要誤會妳們是一對姊妹花呢！」

一聲輕嘆劃過他耳畔，他聽見她低低的問：「哦，是麼？」

可是一轉頭，卻不見她的蹤影，她像瞬間蒸發了消失不見了。地上，只剩落了滿地被高跟鞋踩爛了的鮮花，以及他剛才塞給她的那一大疊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