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歐米的五四三

「鈴鈴鈴――」響亮的電話聲傳遍整間房子。


恩瑛眉頭一舒，被鈴聲驚擾，這才悠悠轉醒。

她睜開眼，只覺渾身痠痛，頭還有點暈眩，眼前的天花板像在旋轉似，她發現自己躺在書房門口的地上。
　　
「鈴鈴鈴――鈴鈴鈴――」
　　
恩瑛爬起來，手握門把準備打開書房門，忽地，某些畫面快速閃入她腦海！

慢點！她為什麼會在地板上躺了一晚？

她是累到不知不覺睡著？還是跌倒昏了過去？或者是……被什麼嚇暈了？　
　　
她揚起手輕揉著太陽穴，昨晚的驚駭記憶，終於一點一滴回來了。

恩瑛她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剛洗完頭洗完澡，正準備回房打包行李，經過康辛禾房前時，忽然聽到房裡傳來玻璃砸碎的巨響，她因為擔心，所以便敲了房門。

但應聲開門的康辛禾卻像變了一個人，對著她盡是滿口酒後瘋語，不但抓住她不肯放手，更企圖對她做出噁心逾矩的非禮行為。昨晚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舉動，都讓恩瑛覺得自己被侵犯、被騷擾。

想起這些，她旋轉門把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來。

康老師還在門外嗎？他記不記得自己昨天喝醉酒以後在她面前的粗鄙醜態？他昨天晚上講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怎麼辦？開了門以後該如何面對他？
　　
恩瑛單耳貼門，側耳聆聽書房外面的動靜。
　　
牆上的鐘已走到下午5點多，接近傍晚了，沒想到她這一昏迷就昏了這麼久！　

擱在床頭的手機響起了和弦鈴聲，她上前，推開滑蓋，接起手機。
　　
對方擔憂的口吻中悄悄鬆了一口氣。「喔！總算接了！我找妳找了一整天，手都快按撥號鍵按斷掉了啦！」
　　
「大賴？」

「現在是什麼情形？恩瑛，妳忘記跟我約好要我今天去幫妳載行李嗎？」
　　
「啊，對唷。」她發出驚歎，真的差點忘了。
　　
「那我現在過去囉，康導在嗎？乾脆等我過去大家一起上館子吃晚飯好了。」

一提起康辛禾，恩瑛變得吞吞吐吐。「他在哪？我、我不知道……」
　　
此時，恩瑛身後莫名其妙響起一記輕響，她認得出，那是她電腦收到新電子郵件時設定的收信音。

恩瑛手上仍握著手機，回過頭，那台關機闔上蓋面的筆記型電腦裡，正兀自發出郵件收取中的提示音階。　

「等等，」她對手機中正在和她講話的大賴說，邁開步子走向她的電腦。「我的筆記電腦好像怪怪的，還沒開機它卻自己在收信！」

「嗄？什麼？」大賴腦中一片嘩然，猛地想到那片古怪光碟和恩瑛之前三更半夜完成的幾集劇本。他如果沒記錯的話，在恩瑛身上發生的那些不可思議怪事，好像都跟她那台筆記型電腦有關！「妳別亂動，不要打開電腦，等我過去――」

手機那頭大賴火速騎上他的野狼125，一發動引擎就飛奔而出！ 　
　　
但，來不及了，恩瑛已搶先一步推開電腦螢幕的蓋面。
　　
她的手根本沒有移動滑鼠或碰到任何一顆鍵盤，螢幕卻自行跳至收信夾，開啟一封未署名、標題叫作「囍」的新郵件。

那是一張樣式精美的電子喜帖！

恩瑛直覺眼前這張喜帖很眼熟，似曾相識像曾在哪兒看過？

因為喜帖的設計實在太特別，淡雅的粉紅色版面，邊緣彩繪了一朵朵同色系的玫瑰，當中放上新人的寫真沙龍，只見新郎背對著鏡頭，坐在華麗復古的西式宮廷椅中，而穿著白紗禮服的新娘嬌媚地倚坐在新郎的大腿上，戴著蕾絲手套的雙臂溫柔地圈上新郎的肩頸，她直視鏡頭，催人心魂勾著笑……

那抹笑，嬌艷的恍若像在示威。

「喂？恩瑛？妳還有在聽嗎？喂？喂喂喂？」大賴飛快飆馳，不時還擔憂的猛對藍芽耳機上的發話區連連詢問。

恩瑛聽見他的呼喚，但除了呼吸，她微啟的雙唇居然驚訝地講不出半句話。

她懷疑自己或許是眼花了，驚訝地瞪大雙眼，怔怔望著電腦螢幕上的嫵媚新娘，就在剛才不過幾秒鐘以前，她覺得，喜帖沙龍照上原本靜止不動的新娘好像朝她眨了眨眼睛，媚笑的唇角更牽動了幾下！

沒錯！她沒有眼花，應該也不是昨晚被嚇到崩潰發瘋了，此刻她千真萬確看見並聽見電腦裡的新娘正對著她開口吟唱，每一句尾音都像跳針拖長了節拍：

「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於我和你～～～～～」
　　
「媽呀！恩瑛！妳那邊那是什麼聲音？」連大賴也聽見了，他震驚大喊。

螢幕中，滿含情意的新娘擺動腰枝，圈起的雙臂波浪似的隨歌聲舞動。

「是、是歌聲，」恩瑛看得入神，握住手機的手甚至忘了發抖，但她知道自己應該要感到害怕才對呀，這情景一點也不詩情畫意，怎麼看都很驚悚。「電腦裡面有一個女的正在唱歌。」


「關掉！關掉！趕快關掉！」他歇斯底里吼道。

被大賴這麼拼了命的狂吼，恩瑛回過神來，伸手直接按住電源想強迫關機。

「你是愛我的～你愛我到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愛你～深深去愛你～～～～～」

「怎麼樣？關掉沒？」

恩瑛的手指沒離開電源鍵，但整台筆記型電腦就是不受她控制。

「關不掉，她就是一直在唱。」她雙眼空洞，木然答道。

「馬的！真可惡！」大賴連髒話都脫口而出了，催起油門飆得更猛。

忽然，話筒裡傳來恩瑛低著嗓子，用嚇人的假音隨電腦一塊兒吟唱起――

「你是愛我的～你愛我到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愛你～深深去愛你～深深去愛你～深深去愛你～深深去愛你～～～～～」

「嘿！喬恩瑛妳怎麼了？別恍神啊！」大賴急得冷汗直冒，慌亂中靈機一動，病急亂投醫的學起那位啤酒肚壇主朝手機那頭斥喝道：「馬的大膽惡鬼！還不快給我速速退下！退！退！退！」

「咯咯咯，大賴，你到底在氣什麼？」手機一方，恩瑛的唇開閤著在講話。

但聲音……卻不是她的！

「小阮！？」

「欸，總算想起我了，還以為你連老朋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呢。」

他作夢也沒想到，失聯多年的老同事居然會像變魔術似的出現在手機那端！他跟小阮以前的交情算不錯，誰有難又被上面的叮，總會像兄妹一般相挺，就連小阮從前偷偷暗戀康導的事，她也只向他一個人吐過苦水。

「小、小阮，恩瑛呢？妳為什麼拿恩瑛的手機？妳怎麼會在康導家裡？」

恩瑛回眸，笑吟吟地瞅著電腦螢幕裡的新娘。那新娘的臉，隨著不斷重複的歌聲正慢慢的在改變！

新娘子小阮原本媚笑動人的五官逐漸扭曲變形，一張臉在螢幕中一會兒被擠壓一會兒又被拉長，活似快溶掉的橡膠假臉。

「嘻，我想你們，就來了。」

「恩瑛呢？恩瑛現在怎樣了？」

半溶的臉龐不斷塌陷，一隻眼睛癱垂在鼻子上，眼球上的神經隨時都可能斷裂，另一眼則凹下去變成血水窟窿；半隻耳朵溶在半開的嘴巴裡，立刻被吞了進去。

一串令人聽來刺耳尖銳的笑聲從恩瑛口中傳入手機當中。「咯咯咯咯，我知道我知道，你也喜歡她，看在咱們老朋友的面子上，她沒事。」

「我不放心，讓她跟我講句話。」

「現在可能有點困難喔，我們正在玩女人與女人之間的聯誼遊戲。」恩瑛揚起另一隻手，自顧自的玩起指甲，用力一摳，食指上一截小小的指甲便被抝斷，她啪的一聲大力掩上手機滑蓋，斷訊了。

那頭的大賴還在扯破喉嚨亂吼，「喂？小阮？小阮？恩瑛？恩瑛？」

恩瑛的手機重重摔在筆記型電腦上，敲打著鍵盤。

而身體被靈異力量控制住的恩瑛忽地一倒，僵硬的身軀瞬間撲跪下去，手臂扯住了連接電腦的電源線，整台筆記型電腦跟她一塊摔落在地板上。

在閤上眼簾，失去意識之前，恩瑛的唇緩緩蠕動，發出小阮那恍若被禁錮在深邃幽冥中的淒冷低呢：

「是啊，我是很嫉妒呀，但是，我更羨慕……有人喜歡妳……」


＊ ＊ ＊ ＊


這幾天劇組內人心浮躁，偶像劇播到一半隨時都有開天窗的壓力，溫柔自殺跟康辛禾在記者面前情緒失控的負面傳聞，再再都讓出錢的老闆很不爽。
　　
開著車的康辛禾精神萎靡，扶著方向盤直打瞌睡，近來幾乎每晚都睡不好。
　　
今早一醒來，因為宿醉，他偏頭痛的厲害，迷迷糊糊間還依稀記得昨晚邊灌酒邊看新聞報導溫柔自殺的新聞。

甚至連昨晚曾對恩瑛吐露愛慕之意的「冒犯經過」他也壓根沒半點印象。

消失的片段記憶，短暫的像雲煙一般，不知讓誰從腦子裡給抽走……

一早康辛禾從床上起身，低頭竟發現自己身上已穿好西裝打好領帶，雖然不記得昨晚是何時去翻衣櫃找出它們穿戴在身上的？但也因為這身隆重的打扮，他才適時回神想起該去參加小阮的結婚喜宴。

臨出門前敲了書房門，門是鎖著的，他猜想今天是假日，恩瑛大概睡得很熟，也就沒打聲招呼便先出門了。

車子開到一半，康辛禾停在產業道路邊，埋頭翻看全省鄉鎮縣市地圖。

「奇怪？然後要怎麼走？地圖上到底有沒有標出來？」他一邊對照喜帖背面附上的簡易地圖，一邊用手指著鄉鎮縣市地圖上縮小比例的細細道路。
　　
灰陰的天空開始飄起小雨，雨水滴滴答答打在車頂上。

「找到了，」他意外發現地圖上那條分支的叉路，之前粗心沒看到，一經比對，的確和喜帖後的路名標示一樣。「唉，走錯了，應該是那一條才對。」
　　
他繼續往前行駛，行經回轉道，一圈大轉彎快速往回繞，總算找到一條小徑，朝地圖上的正確地點開去。

他單手控制方向盤，斜靠在窗邊的左手還拿著剛才用來對照找路的那張喜帖。
　　
喜帖的香氣很濃，整輛車都瀰漫了那香味，康辛禾鼻子過敏，打了記噴嚏。

「哈啾～」

他擤擤鼻子，想起從前小阮還在他身邊工作時，只要一看他什麼臉色，就知道他哪裡不舒服，總會隨時幫他準備好各種營養品和補充藥劑。
　　
但自從小阮離開以後，遞補她工作的新人就沒這般細心過了。
　　
憑心而論，小阮還真是個打了燈籠也難找到的好助手。真可惜，結了婚以後，她大概更不可能繼續幫他了吧。
　　
一思及此，康辛禾不由得垂眼瞅了眼那張喜帖。

記得小阮以前經常掛在嘴邊，說工作根本只是順便，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是遇到一份刻骨銘心的愛，然後什麼也不管就跑去結婚。

這一次，她肯定是找到了那所謂刻骨銘心的愛情了。

開著車，康辛禾抿唇輕笑，不知為何，忽然有股很想立刻親眼看看小阮穿著新娘禮服的衝動……
　　
手機在這時候忽然響了起來――
　　
他掛上耳機，按下接聽鍵。「喂？請問哪位？」
　　
「康導！是我，大賴，你在哪裡？」大賴劈頭就焦急問道。

「喔，我在開車，正準備要去喝喜酒，咦，你沒收到喜帖嗎？」
　　
「什麼喜帖？我不知道，最近沒有人寄喜帖給我。」那邊似乎愣了愣，但旋即沒頭沒尾連珠砲似的大吼：「對了，我猜八成是小阮在暗中搞鬼惡作劇！那首歌以前小阮最愛唱！每次去KTV她都一定會點，剛剛恩瑛的電腦裡頭……吱吱……」

「喂？喂？大賴你講什麼？」
　　
「我說剛剛恩瑛……結果小……出現……吱……吱……」　
　　
一陣雜訊之後，手機訊號像被硬生生截斷，只傳來陣陣「嘟嘟」聲。

康辛禾眉宇微皺，剛才聽大賴提到小阮唱歌，又忽然把話題轉到恩瑛的身上，恩瑛的電腦跟小阮有什麼關係？到底是什麼出現了？
手機撥回去卻一直不通，他於是拔掉耳機，分心又望了望手裡的那喜帖。

指頭輕輕一掀，喜帖內頁中的新人婚紗照喜氣依舊。
　　
康辛禾一直覺得小阮不算漂亮到會讓人驚豔的女生，但怎麼說呢，她那人就是有股很特別的氣質，細緻的瓜子臉白淨清秀，乍看之下真有點像日本的廣末涼子。

不說話專心工作時，可以安靜到像不存在似的，凡事淡然的態度看似很有距離感，但接近了以後，她又可以完全掏心掏肺的對人好。
　　
他盯著小阮的新娘照，看了又看。

照片中，小阮一襲剪裁合身的婚紗，頭上戴了頂精巧的銀製小皇冠，雙臂環抱著新郎的肩頸，凝眸巧笑望著鏡頭。
　　
那清澈如水般的眼眸，恍若正情意深長的看進他靈魂深處！

康辛禾懷疑自己眼花，伸手揉了揉眼。

再低頭一瞅，怎麼回事？照片上的小阮怎麼可能會突然對他吐舌做鬼臉？

「叭！叭叭！」急促的喇叭聲從叉路口響起。

康辛禾慌張抬頭，只見一輛小貨車筆直地衝了過來，他趕緊將方向盤往右打，沒想到車子一打滑失控，竟就這麼翻出了小徑旁雜草叢生的斜坡！

他連人帶車翻滾著，眼前的景物全在翻轉，不停地、狂妄地猛力翻轉……

「嘶……吱……砰！」劇烈的衝撞，終於讓車子停止再往下翻。

車子被一棵大樹卡著，冷靜片刻後，康辛禾才感覺到自己全身都痛。

車前的擋風玻璃整片裂開，碎玻璃散落整車，刮傷了他的臉，車身翻滾碰撞之際，他的腿和手也都擦撞到了。

康辛禾用腳踹車門，連續試了好幾回，才奮力從變形的車門裡爬出來。

覆蓋在地上一片片的枯葉上滴著他的血，那血，亢奮地從他臉上焦急滴落。

「好、好痛……」劇烈的痛楚幾乎快刺昏他的意志。

他強忍著，揚起手，拔出一小片插在他臉頰上的碎玻璃。

這時候康辛禾才發現，從剛剛撞上小卡車，一路受傷翻滾下來，直到現在好不容易爬出車外，他左手上竟然一直緊握著那張粉紅色喜帖！

發生意外受了傷，流了那麼多的血，車子和人都弄得如此狼狽，可被握在手裡的喜帖，從裡到外卻乾乾淨淨的，連一絲髒污或皺折都不見。

這樣的不合常理，比遇上靈異怪事還更令他毛骨悚然。

像作夢似的，彷彿有種詭異的神秘力量要他舉起手中的喜帖。他有點恍惚，不由自主將喜帖貼近自己面前。

腦袋的運轉抵不過肉體的疼痛，他腦中一片空白，昏昏沉沉的。

只感覺眼前看到的簡易地圖像電腦動畫一樣，正不斷自行鎖定座標，在他瞳孔中放映，一遍又一遍搜尋正確位置。

「完了，是不是被撞得腦震盪了？怎麼開始出現幻覺？」他揉著太陽穴自問。

就在這時候，斜坡下方不遠處傳來一陣開心的嬉笑聲，仔細聽，好像還有結婚喜慶常播放的那種浪漫音樂。

康辛禾鬆了口氣，慶幸附近有人，至少他可以先找地方包紮一下傷口。

他跛著痛楚的腿，順著下坡山路一柺一柺往有人聲的地去走去。

小雨仍在飄，伴著漸暗的天色，恰似正一起鳴奏著婚禮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