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歐米的五四三

古人總說近鄉情怯，那身為一名陰間的鬼差見習生徒在往返於故鄉的路上，又該懷抱著一份怎樣的心情呢？

  「哇，好美呀，故鄉啊……我美麗的人間故鄉。」朴敏姬張揚開雙臂，任憑抓握不住的微微春風從她掌心間消縱飛過，她好喜歡、好懷念這春風迎來的感覺呀。不像在那深不見底的幽清陰司，往哪兒走都只有慘慘陰風。

春天的宜寧，只能用美不勝收四個字來形容，她雀悅地停下腳步，回頭朝走在身後的鮮于皓綻開一抹好滿足的笑靨。「我沒騙前輩吧，這滿山遍野的金達萊花，是不是真的好美好美！」

即使是在陰司之中，區別身分的階級制度依舊如同陽間一樣嚴明。若按照陰司地府的律法，朴敏姬這名小小的見習生徒，是絕不被允許像現在這樣大搖大擺地走在輩份跟官階都高於她的上司前頭，尊稱對方時未加上官階名更是犯了大錯。但這一切的放縱，都是被她的授業上司鮮于皓寵出來的。

這算是寵嗎？她也不大清楚。

總之，因為鮮于皓的引渡使官階經常被降，老害她這可憐的見習生徒在同輩之間被取笑、還時不時就遭受其他引渡使的冷眼對待。委屈的情緒無從發洩，憋久了，對上司講話時的音量便情不自禁愈來愈大聲……。

但低調的鮮于皓也就由著她這般偶爾「發表一下」不滿，偶爾忘情地直呼他前輩而未敬稱官階。一開始還只是偶爾，七年多下來，竟也就反而成習慣了。

此刻，鮮于皓眼前的朴敏姬，置身在一大片由桃粉色的金達萊花點綴而成的山路小徑間，再往前走約莫半里路的距離，就能找到此次引渡任務中，命簿上標示出的正確位置。

其實，他們已非陽間平凡人，根本毋須用腳行走亦能抵達目的地，但鮮于皓又再寵了朴敏姬一次，任她細細回味這難得一次的歸鄉路。他點了點頭，回應道：「嗯，這開遍金達萊花之處，確實可比人間仙境。」

朴敏姬原本歡愉的表情忽然變得黯然，垂著臉，低望著綻放在自己腳邊的金達萊花，小聲的、低低地喚了聲：「鮮于引渡使，前輩……」

「……」鮮于皓靜靜聽著。會這麼尊敬的稱呼他，肯定是有煩心事。

「還不到三日限，我們就先別去找晶恩了好不好？」

陰司不只階級森嚴，舉凡做任何事都得奉公守紀，稍不留神誤犯了律條，輕則降級懲戒，最嚴重者，令其神魂俱散灰飛煙滅都有可能。

陰司律令其中一條，明白指示出不同品級法力的引渡使，前往引渡將死亡靈的時間差異。一至三級引渡使，往生之日前一天通告亡者死期；四至六級引渡使，往生之日前兩天通告亡者死期；七至九級引渡使，往生之日前三天通告亡者死期。

「是還未到向受引渡者通告死期的三日限。」他沒應允好或不好，只是這樣說。

「那，我想先回去看看大哥和宥熙的話，可以嗎？」她又接著問。

鮮于皓抬眼望向這滿山滿谷的金達萊花，一朵朵都好似眼前這早夭女孩熱切等待的臉龐，若尚在人世間的話，應該也和這次要引渡回地府的韓晶恩年紀相仿吧。但因為還很年輕時就往生離世了，青春的容顏便彷彿在她身上永恆地停了下來。

「記得妳說過老家是做大醬生意的，不知妳的家人是否也和妳一樣渾身上下都沾染著這股香郁的大醬之氣呢？」

「啊？」朴敏姬愣了愣，仍未領會過來他問這話的含意。

「在發愣嗎，還不快帶路？」

「要去哪兒？」她瞪大眼睛，剛剛不是才問了他可不可以去探望家人嗎？

他邁開步伐迎向前，唇角抿著一絲淡不可見的笑痕，「去見識一下真正道地的『朴家大醬』，會不會和妳元神中的大醬氣味一樣連亡靈都能吸引得過來。」

「啊──」背後的身影傳來驚呼，雀躍跳著轉圈。「前輩！前輩！您太棒了，我再也不會抱怨您被人家笑話是吊車尾了！從現在起，您就是我心中的第一級。」

噯，瞧她得意的，連話都亂說了。

朴敏姬開心地迎風奔跑，等不及一眨眼就旋即回到家……。

是呃，才一眨眼，意念已助她返回自己朝思暮想的老家。

她站定於家門前那塊「朴家大醬」的匾額底下，聽見醬房內傳來爭執聲。

「妳這樣太固執了，會讓我們好不容易才回籠的客人又再流失掉的。」

「爸爸怎麼不相信我呢？是您自己當初答應，釀大醬的事全都交給我處理的，我堅持我們『朴家大醬』一定要由我自己釀造才最美味，絕不要再多請人手。」

「唉，宥熙，爸爸怎麼會不明白妳的苦心呢，爸爸是怕妳累壞了。」朴光贊嘆了一口氣，牆上的訂單已經排到明年了，但生產線的人力卻極有限。

一直到現在，「朴家大醬」都還是採行傳統古法來釀製大醬，每一道繁複的手續都不假手於工廠生產線的機器，如此的堅持令這塊大醬招牌歷經數十年仍舊響亮。

但天然純手工的釀醬過程最需要的便是等待，等待搗碎煮熟後的黃豆醬被做成磚塊般大小的醬餅、等待醬餅晒乾、等待它被置入醬缸之中，封住紗布蓋上醬缸蓋，與各種獨門的調味及水交溶入味、等待它一天天的發酵……各道程序難易度不一，少則數日，多則數年都有可能。

「是爸爸一口氣接太多訂單了。」朴宥熙拿著手上厚厚的一疊訂單，那是父親剛交給她的，父女二人就是為了這些網路新訂單才發生了口角。

「我怎麼拒絕得了呢，人家愛吃我們朴家的大醬口味，難道我還眼睜睜地把客人往外推，讓別的競爭對手搶走我們的生意嗎？」朴光贊皺眉反問。

「爸爸拒絕不了，就讓我親自打電話去跟客戶道歉吧。」牆上貼滿的訂單出貨日就已排到明年了，怎還有辦法再馬上變出預期之外的增加數量？「再說，這批新釀的大醬口味還不太穩定，得等味道確定下來了，我才能再增加醬缸。」

「還要再等？女兒啊，千萬不能再等了！聽說好幾家大醬廠都在模仿我們『朴家大醬』新推出的口味，再等下去的話，我怕什麼便宜都被他們佔光了。」

「別家模仿不了我的。」朴宥熙篤定的說，眼中綻溢著自信的光采。

「唉，妳這點怎麼跟妳姑姑這麼像。」朴光贊除了嘆氣，還是只能再嘆氣，他從來就拗不過他們朴家女子的脾氣。「想當初敏姬在世的時候，也最自豪她的獨門大醬風味，一提到她釀的大醬，臉上的表情簡直像會發光吶。」

大哥……朴敏姬哽咽了，就算想親口叫聲兄長，對方也不可能聽見。

「是他們吧。」不知何時也已隨她一塊兒來至朴家的鮮于皓站在她身旁。

「嗯。」朴敏姬心情很複雜，激動地想擁抱住家人，又惆悵得想轉身就逃開。

「看見了。」

「嗯。」她點頭，眼眶紅了。

「聽見了。」

「嗯。」顫抖的氣音聽得出正在努力按捺情緒。

「也聞到妳想念的氣味了嗎？」

「……？」朴敏姬怔愣住。味道……他們朴家的氣味……

居然不一樣了！？

她環顧四周，醬房中的擺設與釀醬工具都跟從前差不多，醬缸的材質也沒變，幾缸大醬缸整齊的排列在一起，還未成熟的醬還浸泡著在等待發酵。

「啊！是味道！」她驚慌嚷道，就算喊得再大聲，也只有鮮于皓聽得到。

「味道？」他神情困惑，不明白她突然變了臉色失聲大叫的原因。

「大醬的味道變了，這不是我們朴家大醬原本的味道！」朴敏姬閉上雙眼，屛氣凝神，心念合一認真想再試一次。

鮮于皓也嘗試感受她說的差異之處。「唔，是跟妳身上散發出的醬味不一樣。」

驀地，他與她四目相對，眼神交會的瞬間，同時察覺到了不同。

「是還未受到引渡的亡魂氣味。」他眉頭深鎖，斬釘截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