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歐米的五四三

位在巴黎第四區的西堤島，將塞納河一分為二，一邊是左岸，一邊是右岸。

島上最著名的觀光地標，就是巴黎聖母院，因為巴黎聖母院正是小說家雨果寫《鐘樓怪人》時的靈感發源地，小說中所描述的聖母院，就是這裡了。

法國人將西堤島視為巴黎這城市的源頭，而巴黎聖母院則被當成巴黎的中心。他們計算巴黎到法國各大城市之間的距離，就是從聖母院前的廣場開始丈量，廣場地上的青銅色星星記號，即為丈量的基準點。

而在巴黎聖母院的附近，這幾年突然冒出一家遠近馳名的「小巴黎亞洲茶」。凡是路過西堤島的人，無不對「小巴黎亞洲茶」的茶飲讚不絕口。

它原本是家專做進口亞洲茶生意的專賣店，但在幾年前，交由第四代接班人經營後，遂把最初的傳統茶葉生意，透過現代化的商業包裝，變身成喝氣氛、喝文化、喝特調口味的時尚新概念。

而它清爽不苦澀的口感，也恰巧迎合了遠從世界各地而來的觀光客，於是「小巴黎亞洲茶」的現泡茶，便這樣逐漸打響了名氣。

生意越做越好的小巴黎，不只販賣解渴的茶飲，兩年前開始，更成立了「小巴黎文藝沙龍」，回饋這供給它養分的社會，推廣介紹不同形態的亞洲藝文創作。

今年的「與莉莉絲相遇」特展，便邀集了許多不同元素的亞洲創作者合作，以主題中的莉莉絲為發想，所舉辦的一系列藝文活動。

「莉莉絲這角色，在西方社會，一直是個矛盾而微妙的存在。就像我鏡頭底下的莉莉絲一樣，她美得令人心動，卻也是眾人視線前渴望卻不敢親近的禁忌。」

三鬼遼一在座談會上，首先透過幻燈片中的巴黎聖母院浮雕來介紹莉莉絲。

他鏡頭中的莉莉絲，純真而柔美，即使影像畫面無聲，竟也美得不可方物。

三鬼遼一移動電腦游標，將焦點指向畫面上其中一尊浮雕，「仔細看的話，各位會發現，在這數千個雕像裡，就只有莉莉絲雕得最美。」

此刻播放的幻燈片，是巴黎聖母院大門前的一根聖母抱子像石柱，聖母的腳底下踩著亞當與夏娃，描述的正是夏娃受到蛇的蠱惑，誘騙亞當吃下禁果的故事。

而三鬼遼一想放大解析度讓眾人看清楚的，不是亞當也不是夏娃，而是攀掛在他們當中那棵禁果樹上、恬靜地微閉雙眸，面容如純潔花瓣一般美麗的莉莉絲。她的背上生了雙彷若天使才有的翅膀，但攀在樹枝上的手卻又好似獸爪，長長的蛇身則蜿蜒盤纏在樹幹上。

「這麼美的莉莉絲像個謎，她到底是天使還是惡魔呢？」三鬼遼一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像是連他自己也想不透似的，輕嘆了口氣，繼續道：「但就在這時候，我的鏡頭，竟就這麼巧的捕捉到了一抹像極了石柱雕像上面的莉莉絲微笑。」

展場上的光線轉瞬改變，左舞台區的燈光柔和亮起，此時，三鬼遼一那幅榮獲塞納河岸攝影評審團獎肯定的攝影作品──「微笑的禁果」，終於首次公開展出。

攝影圈的同好都說，三鬼遼一的鏡頭語言，充滿了無聲的震撼，只看一眼就會被吸走靈魂。被奪走靈魂雖令人生懼，但卻又像慢性中毒似的想要一看再看。

正如眼前這幅「微笑的禁果」一樣，鏡頭中少女無邪的微笑，輕易就擄獲了眾人的眼睛。鏡頭中的主人翁，是位正在巴黎聖母院前表演懸絲偶絕技的街頭藝人，那少女一手操控男孩人偶，一手操控女孩人偶，彼此互相逗弄，把玩一顆只有指甲般大小的道具蘋果，偶劇的主題是趣味橫生的亞當與夏娃。

少女享受著自己所掌控的這片刻樂趣，她雙眸微閉，淺笑著，陽光灑落在那張秀麗的臉龐上，她渾身上下彷彿都洋溢著一道幸福的光。

三鬼遼一的鏡頭裡有兩個莉莉絲，石柱上的莉莉絲據守在那已數百年之久，而石柱前這位操控著小亞當與小夏娃的莉莉絲，則在這瞬間誕生了……

請……請救救我……

突然間，一記細弱如游絲般輕的哭求聲從臺下的觀眾席間竄出。

三鬼遼一以為是自己恍神聽錯了，見過大風大浪的他鎮定自若，趁繼續自信演說的同時，視線在觀眾席間來回搜尋。

「這年輕女孩的笑容，看起來是不是比映照在她臉龐上的陽光還燦爛呢？雖然她閉上了雙眼，但那抹微笑，卻讓我忍不住想像，當她睜開眼睛時，在我面前的，應該會是一雙多麼明亮生光的純淨眼神。」

救救我……請救……救我……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

女孩渾身是血，從觀眾席間的座位中惶恐站起，張開雙臂，摸索著、步伐不穩地朝他走來──

他沒有看錯，是像極了他那幅攝影作品「微笑的禁果」裡的女孩。

但三鬼遼一怔愣著說不出話來，因為朝她走來的女孩一路跌跌撞撞，滿臉驚恐的神情震駭了他。

救我……好、好痛……快來救我……

鮮血不停從女孩的雙眼中流淌而下，她既痛苦又驚慌，害怕地想逃到可以庇護安全的地方。雙手慌亂舞動，赤足不安地在原地躊躇打轉。

卻因為兩隻眼睛都被刨空，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而迷失了方向。

聽見女孩無助的哭求，三鬼遼一出於直覺，下意識伸手就想要拉住她……

「啪！」一隻手突然橫越過來，拍甩掉他正欲握住女孩的手。

及時阻止他的人，不只以行動阻擋，甚至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而壓低聲、用中文警告：「別隨便釋放善意，小心，多餘的善意也會惹禍上身。」

三鬼遼一轉過頭，不明所以的怔望著眼前人。神情凝重的柔伊，正冷眼瞪著他，和他才伸了一半便僵在半空中的手。

除了柔伊之外，四周的群眾個個面露狐疑，都彷彿對他此刻的行為感到不解。

「我只是想……」他也用中文回應柔伊，但還未解釋清楚，就遭對方冷冷打斷。

「什麼都別想，無論善念惡念，都別讓它從腦子裡鑽出來。」柔伊話講得很硬，又不能明說，這已經是她在勸告他別「多管閒事」，所能表現的最友善態度了。

「可是這個女孩哭著在求我，說需要我的幫助，她看起來傷得很……」三鬼遼一邊說，邊憂心忡忡回頭指著女孩剛才朝他走來的方向。

豈料，此刻那地方竟空無一人。奇怪？渾身是血的那女孩呢？

瞅著他瞬間垮下的愕然表情，柔伊提醒：「別讓來看展的人，發現你失態了。」

「……」像被人在臉上猛地狠揍一拳，他剛才所言，倒全像都是語無倫次。

「開始了嗎？開始了嗎？柔伊妳幫我佔到位子了沒？三鬼老師今天是不是還是帥到會害我流鼻血啊？」

幸好就在這時，某人開朗而充滿期待的詢問聲，解除了這片刻尷尬。

就瞧三鬼遼一的熱情粉絲繪理子同學一手緊握充電器，一手抓著數位相機，興沖沖地從走道直衝而來，一出現就立刻開始對著自己的偶像猛拍照。

儘管四周的鎂光燈不停閃爍，但三鬼遼一顯得心不在焉，眼神飄忽，左顧右望，始終沒找到剛才那個渾身是血、雙眼受傷的女孩。

他帶著一臉困惑的目光，盯著剛才堅決阻止了他的柔伊。

「妳……也看見了嗎？」

柔伊沒有回答，只是轉過頭，望向高掛在左舞台旁的那幅攝影作品。

不回答，是因為她其實也不確定自己剛才看到的究竟是什麼。

她的確是看到了一個雙眼被刨空、渾身是血的女孩向三鬼遼一伸出求救的手，而她也確實趕在他正要握住對方的剎那，出手「妨礙」他們繼續「發展」下去。

對於那個女孩的存在，柔伊也同樣感到困惑。

她仰頭，神情專注，目不轉睛凝望著眼前這幅「微笑的禁果」──

才仔細盯著認真看上一眼，不知為何，一股無以名狀的恐慌竟就驀地襲上，柔伊腦中立刻發出警訊，才正暗想糟糕了，身體卻更快感受到陣陣暈眩，眨眼之間，充滿負能量的陰寒之氣已襲捲她全身！

無故感應到負能量的柔伊睜大雙眼，想看仔細照片中的女孩。那名站在巴黎聖母院廣場前表演的微笑少女，她無論如何都必須再仔細看清楚……

像石柱浮雕上的莉莉絲一樣淺淺微笑著的那女孩，神情仍舊柔美恬靜，微閉著雙眸，彷若正在感受幸福陽光的秀麗臉龐上，怎麼……怎麼會流淌著鮮紅的血！？

不對，不對，不太對勁。「微笑的禁果」變得不一樣了。

她隱約感應到，有什麼未知的事件好像正在偏離改變，到底是什麼呢？不行，她暗暗警告自己，絕不能再繼續對這股猛烈襲來的負能量感應下去，會有危險！

救……誰來……來救救我……

哭求聲這次直朝她而來，不透過雙耳，而是直接傳入她腦海之中。

情況真的不太妙，身體跟心智都變得越來越難控制。就算她一直在心中默唸著不想聽，不想聽，但那尖銳得像極尖叫般的哭喊聲，卻好似掐住了她腦中的電源線路，拚命對著她哀痛哭求。

柔伊急忙按住自己胸口，心跳太快，頭皮發麻，手腳冰冷，渾身不停哆嗦。

佈滿負能量的陰冷寒氣，比電流還快速地竄進她身軀各處，更多的負能量，正從那幅「微笑的禁果」畫面中向她襲來，感應到的靈力越多，不適感就越嚴重。

柔伊雖不明白，究竟是什麼關鍵，令她觸動到了三鬼遼一這幅攝影作品中的詭異靈動力，但有件事她可以確定，那少女眼角不停溢出的血淚，不是因，而是果。

在她面前釋放出如此強烈負能量的，不是照片中如蛇般蠱惑人心的莉莉絲，也不是沐浴在燦爛陽光下的微笑少女，而是那血紅的、流成傷痛之河的血淚……

腦中才剛閃過這念頭，一股燒灼的刺痛感便不由分說襲擊她雙眼！

「啊，好……好痛……」柔伊閉上雙眼痛喊道，兩腿一軟，虛弱跌坐在地。

分不清是敵是友，無法洞悉接下去是不是還有更壞的事將發生，帶著一點靈能感應生活的凡人，所遇到最糟糕的情況，恐怕莫過於此了。

此刻，她就算身受所苦，卻仍無法分辨這負面能量究竟是亡魂還是生靈。

「妳的手怎麼那麼冷！？」三鬼遼一及時接住昏倒的柔伊，驚訝問道。

柔伊聽到他驚喊的詢問聲了，但注意力卻變得越來越難集中，只覺自己的神智跳脫了現實，彷彿突然被截成了好幾段，出現了一節一節的短暫時間差。

她微仰頭，想看清此刻正在發生的事情，但三鬼遼一焦急探問的神情，卻也在眼前變得忽近忽遠，跳脫出了她瞳孔中本該呈現的面貌。

四周只剩鬧哄哄的吵雜聲，所有的畫面都消失，她昏盲的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了。

「不會吧，昏過去了？這樣也能昏倒！？」

三鬼遼一滿臉驚訝，趕緊喚人來幫忙。今天這場特展座談會，究竟是出了什麼紕漏？為什麼這麼的不順？還有……剛才那名渾身是血的女孩，為何會跑來找他？